世人都晓神仙好,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忘不了!
……
一曲神仙歌缭绕在龙门客栈,南来北往的客人听着曲,谈笑间杯筹交错,新闻换旧闻,新声压旧声。
而抛去繁杂,仔细听来,这曲子隐约显着古朴大气,唱声嘶哑,念声清脆。和着琴悠扬竹板利落,不说有多雅致,但却是别有风情。
肩搭沾满油污的黑亮的布巾,身着泛白青衣。顾望乐呵呵的倚着二楼柱子,他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模样,双眉粗长,显得有点小。看着唱词念曲的这一老一少,便轻声哼唱边打拍子。
龙门客栈是江城最大的客栈也是江城最大的酒楼,前面卖酒卖肉好吃好喝直对城中大路,后院宁静悠远宜人居住背靠西江。
而平日里生意一般的客栈,这些日子突然火爆的一塌糊涂。
深受其害的顾望仔细琢磨了一下,究其原因只有两个。
一就是那对爷孙。
几日前刚听掌柜的说要收留一对儿穷困无依要来客栈里卖艺的爷孙时,顾望第一反应就是掌柜的疯了,江城抠门第一无情第一无义第一的张大掌柜居然会发善心?
要知道客栈里的表演位子不是随随便便来的街头艺人就能上台的,这直接关乎到客栈的声誉和钱程。
见了个鬼,别是被穷林的妖魔鬼怪占了身子吧?
没等他再三斟酌旁敲侧击,就被掌柜的连踢带打撵去招呼客人,一肚子话憋在心头,难受的紧。
而之后的一系列发展证明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姜还是老的辣,老奸巨谋,老奸巨猾,老奸……
才几日的光景,就令人不得不佩服她的先见之明。
这一老一少,老的看起来约摸七八十岁,头发花白,皱纹在脸上落地生根。身形消瘦,缺着颗门牙,说话漏气,但唱曲意外的中气十足,有些调子高的曲子唱的那叫一个酣畅。少女十多岁出头,瘦瘦小小的,兴许是长时间流浪的缘故,头发隐隐泛黄,梳着两个羊角小辫,眼神乌黑发亮,透着股子灵动。
虽然两个人都其貌不扬,但上场唱了几次后就声名四起。
几曲文圣的道德文章,让城北赵老夫子起身畅言意欲再战科考。一支兵家的沙场小调,吉祥赌场往日凶神恶煞止小儿夜啼的打手头子,虎目含泪,不断吹嘘之前从军的经历,情绪高涨连喝了几大碗酒,大呼过瘾。
还有佛家经文道门典籍,杂七杂八,平常人能买到听到看到的平常物,经他们一唱一念,滋味顿时天上地下,听到的人都感觉到身心受到某种气息撩动,让人很是享受。
其二就是江城这几日不断增多的人。
作为南疆边陲一个小城,除却那些归来的海客和前去穷林冒险的勇者,几乎没有外人。而海客和勇者几乎都是没有选择才会选择在这上岸或者入林。
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上,多得是大城名城。而穷林的入口,这儿的也只是通向那些没有灵气和灵兽的偏僻地方。
但最近,突然涌现的许多外来人士,游侠无赖刀客剑士三教九流数不胜数。城里的空气弥漫着火药般的气息。
但生意人看生意,最希望的是生意能红火。
看着客栈生意火爆,掌柜原本每天板着的死人脸笑的和朵花一样。
有人高兴,有人倒霉。
龙门客栈,上下两层,包间雅座大桌共计七十二座,但却只有一个小二。以前客人来的不多不少,倒也没觉得什么。这回一下子忙起来就人仰马翻后脚打后脑。
今日从大清早起来忙到近晌午,好不容易偷个闲儿犯个懒,顾望就上楼听了听曲儿,虽然听不出什么气机撩动来,但偷懒时听个小曲儿也是极好的。
“王八蛋小兔崽子!又死哪去了!给老娘死过来!”
有道是,好景不长坏事多。没等顾望仔细品味感受曲子的悠扬古朴,劳累后的安逸舒适。一声炸雷忽地响起,粗狂豪放似大江滔滔活生生打破了老少二人的曲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一起愣了愣。
顾望心道要糟,只顾着听曲了,忘了楼下还有生意。掌柜的蛮横,可不管你到底累不累,这么多年了他深有体会。
“来了来了。”
顾望一边大声急呼一边匆忙下楼,两步并作一步。不料脚步太急,脚底不稳,在楼梯拐角一个趔趄,眼见着就要变作滚地葫芦顺楼而下,忽然身子被人扶了一把。
“小兄弟,慢点走,别再摔着。”
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的楼。然而没等顾望转头道谢,这人已经上楼而去,只留一袭白衣在视线中淡去。
走的还挺快。
没摔倒的顾望也没有多少庆幸,要是真摔个怎么样还好,掌柜的虽然为人抠门小气,但对工伤的伙计还是不错的。
但如果偷懒被发现,而你还没有及时出现在她面前,甭管你干啥,结果都很惨。
“小兔崽子?去哪了?”
才下楼梯,刚站稳还未喘口气,一股子钻心的剧痛就从耳朵上传来。
也不知道掌柜的怎么练就的一身来无声去无影的监工大法,顾望这几年来的抗争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
“掌柜的,掌柜的,您轻点,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吧!”
顾望龇着牙,极没骨气的卑躬屈膝,谄媚的对身后人说道。
掌柜的看起来三十出头,秀目凤眉,玉颊樱唇,身形婀娜。虽然声如雷,但看起来嘴角含笑,勾连眉眼处风情,引无数生客双眼发光。
“小兔崽子长本事了不是!老娘给你吃给你穿,你不好好干活还学会偷懒了,信不信老娘把你卖到春来园当鸭子!”
掌柜的声线雄洪有力,较之吉祥赌坊护院头子有过之无不及。与娇小的身形反差极大,掉了无数下巴。
随着耳朵突然一松,掌柜的恶狠狠地说,这次先放过你,以后再找你算账,来这瓶女儿红给刚才上楼的那位客人送去。
说罢把酒往顾望怀里一塞,婀娜多次的走向后院去了。
看着掌柜的远去的背影,楼下吃酒吃菜的都男人咽了咽口水。
揉了揉发红的耳朵,顾望没有直接上楼,端着酒嘟嘟囔囔的转身去了后厨。
客栈二楼。
那名客人,也就是刚才的白衣男子坐在靠窗边的桌子上,望着窗外西江怔怔出神。
顾望上前放下托盘,摆好酒菜轻声说道。
“客官,您的酒,还有您的菜。”
本来只有酒,但受人恩惠,知恩当图报。所以顾望又舔着脸去求厨房大厨弄了两个小菜,不多也不是很好,情义道了,心安就好。
“放那吧!”
男子说完收回了视线,看到桌子上的酒菜,又看了看顾望。
笑着道了一句,你倒是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顾望急忙说道。
等了会儿,见没什么吩咐的,顾望说了声告退就又去帮忙。
男子吃喝了事,放下了筷子,单手托下颚,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扣了几下,沉着眉头想了一会。
“小二!”
男子向楼下大声叫道。
没多会儿,顾望冲上楼来,站在男子面前,轻声问道“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白衣男子晃了晃自己的空酒杯,沉吟了一阵。
又对顾望说,再拿一瓶女儿红和两个酒杯过来。
顾望有些糊涂,一个人喝酒用三个酒杯?这也不像是在等人啊!
心里糊涂不要紧,嘴上忙的答应一声“好嘞!客官您稍等!”便风风火火的跑去拿酒和酒杯。
刚放好酒杯和酒,还没来得及回话,白衣男子就又说道。
“去,把那边那两位唱曲的叫来,就说宋一半来送酒了。”
真是莫名其妙啊!
莫名其妙的客人,莫名其妙的要求。
虽然满腹牢骚,但客人大于天大于掌柜,顾望还是听从吩咐去招呼那爷孙俩。
也是奇怪,本来说有客人请,两人没有二话就准备起身。可当顾望说了是宋一半时,两人身子一颤,脸色骤然变白。好像去见面的不是善人,而是毒蛇猛兽。
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像是交流,又像是给自己打气,重重的迈出了第一步。
两人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来到桌子前。
“坐吧!”
相较于两人的拘谨,宋一半就显得悠闲自得。
顾望边打量这风格迥异的仨人,边仔细揣摩着宋一半的气度姿态和言谈。
这些年南来北往的客人见了不少,有杀气腾腾凶神恶煞的,有文文静静本本分分的,又奸猾的有憨厚的,林林总总。
但是宋一半这位客人的气度和姿态却让人眼前一亮,顾望喜欢揣摩这些不一般的东西。
文人的文雅,侠客的豪气,商人的精明。虽然不知道何时能用得上,多学点总是好的。
加上客人没发话,他也就心安理得的站在那。
恭候吩咐,小二本分!
照以往来说,顾望本不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但一是顾望觉得宋一半不像那种恶徒,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好像冥冥中该站在这,于是他就站在了这儿。
两人坐下后,老人看着眼前这位声名鹊起得凉州才俊,率先打破了沉默。
“一半先生,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吗?”
“哎呦!当年叱咤风云的哭琴翁笑竹女,手刃结拜兄弟时都不带眨眼的,当日砍杀同门时没放过一个的哭琴也会求放过了?”
宋一半一开口,一改之前的沉稳淡然。而是满脸戏虐,眼神盯着手里把玩的酒杯,好像这粗瓷酒杯时什么名匠作品。态度极其不好,让人极其仇恨。
“姓宋的,你不要以为我们真的怕了你!”
一直在哭琴身边的小女孩被宋一半的态度激怒,按捺不住开口心头火气开口道。
“嗯?那笑竹你的的意思是要和我一战喽?”
这次不再低头看手里的酒杯,而是剑眉一挑望向他口中的竹女。
态度依旧欠奉。
笑竹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哭琴也默然不做声。
讲理,过去的荒唐无理可讲。
动武,和身兼儒佛两家修为的宋一半动手无异于找死。
虽然这几年东躲西藏,抹掉了许多意气,但眼力和往日的人脉还在。关于九州的风云人事也不是一无所知。
紫气盘踞天灵,厚实严密,隐约中透着佛光禅唱,十分神秘。倒不是因为神秘二人就畏惧了,二人也见多了貌似神秘实则软弱的人。
但眼前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只有那些动过手的才知道他的可怕。
宋一半本名宋先念,起先是在殿试中一鸣惊人,一举拿下探花郎,而后在新旧两榜的武比中又力挫打败状元的上代状元,皇上亲笔题字宋家有子探花郎。
特许入鸿文阁观书三日三夜。
出个后开始闭死关,出关后连登三重楼,打破的前人记录无数。
一次外出任务,十方不弱于他们的邪魔出手,结果却是十方邪魔全灭。宋念先一人独战,事后只是虚弱了一段时间。
这只是见证他恐怖的一件事,类似的还有很多。
怎么打?
见二人久久不说话,宋一半不耐的开口道:“现在有一个将功赎罪机会,如果成功,一切当既往不咎。”
“真的!?”
两人大声说道,眼中流露着希望的光芒。
宋念先略带讥讽的说道:“假的又如何?你们能从我手里逃走吗?”
两人沉默了,竹翁开口,声音干涩道:“我们愿意听从先生吩咐。”
宋念先也不说话,仍旧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看着眼前略显诡异的三人,顾望忽然就觉得咫尺之间突然划分了两个世界,隐约觉着那个世界要比自己所在更加瑰丽壮阔。
“小二,再来一壶女儿红。”
宋念先把玩了一会儿酒杯,又开口要酒,
收拾了桌子,顾望一转身。
一抹红色撞入眼中。
凛然风气锐利,吹乱了黑发,吹凉了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