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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余嫂的办事能力很强,果然第二天穆昱宇回家就吃到倪春燕做的东西,很简单的豆腐鱼头汤,加上一盘鸡汤菠菜,一盘青椒炒猪肝,一小碗蒸排骨,菜式很简单,可穆昱宇吃得心情舒畅。他饭后想起自己命秘书给那姐弟俩挑的大衣,于是亲自去拎过来,打算等会送给倪春燕,顺便委婉地表达一下这顿饭算可口。在激烈员工方面,适当的赞誉永远比严厉的批评来得有效,穆昱宇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没法很自然地用在倪春燕身上。像他这种历练过的人,人情世故的手段都是去芜存精,能直达目的,无需拐弯抹角的,可不知为何,对上倪春燕,他就是感到束手束脚,似乎有道看不见的墙挡着,又似乎倪春燕正跟他认知的世界相反,她是去精存芜的,那些巧法用在她身上注定要浪费。

穆昱宇事先让余嫂将倪春燕留住,他想对付这个女人还不如单刀直入,把衣裳送她,直接夸她两句,省的话里藏着话她反而听不懂。但等他吃完了佣人们也收拾了桌子,倪春燕也没有过来。穆昱宇有点坐不住,他站起来往厨房那走,无论如何,今天他非要见到那个笨女人不可。

饭厅通往厨房有条狭长的通道,上面挂了些油画,头顶装了水晶射灯,但光线不集中,视线范围就有些朦胧。这个钟点白天干活的人都回家,留下来的是值班的保全人员和轮班的司机等,加上住在这的管家厨子佣人,这时候宅子的人数是白天的一半。穆昱宇在快到厨房的时候突然听见拐角那有一男一女在低声说话,他皱眉凝神一听,居然是倪春燕和孙福军。

穆昱宇心里一动,慢慢放轻脚步靠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干偷听这种事,可了解倪春燕会说什么这个念头在瞬间占了上风,他不能自己地想要听听这两人的对话,想听听倪春燕背地里跟孙福军都会聊什么,他其实还有一层隐约的怒意,那就是这俩人偷偷摸摸躲着说话,他们算怎么回事?

他们是什么关系?

“大军,你倒是帮帮我啊。”倪春燕的声音有些着急,“这活到底哪天才干到头哇?”

“别这么说,先生对你挺够意思的,前几天杨胖子为难你,余嫂责骂你,先生后来不都替你出气了吗?”孙福军似乎还带着笑,“我就说,他是面冷心热的好人。”

“你知道什么呀你,真是,”倪春燕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骂,“我没说穆昱宇是坏人,我知道他难,他对我们家有恩,换个地方你让我端茶倒水怎么伺候他都成,可这,咳,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就不是我该呆的地,我,我……”

“怎么回事?他们还对你说难听话?”

“比那还不如呢,”倪春燕憋着气说,“他们说,他们当面客气得不行,背地里却说我不正经,专门勾搭有钱人,还说穆昱宇会离婚都是因为我这个狐狸精……”

狐狸精?就倪春燕那样?

穆昱宇原本恼火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莫名其妙就想笑了。

他想哪怕他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倪春燕像狐狸精,因为成为狐狸精的基本条件必须是女人对自己的性别特征充满自信,她们天生具备一种特殊的才能,知道怎么凸显自己的性别优势,知道自己美在哪,知道怎么让自己更美。她们那些时装搭配发型设计化妆首饰底下藏的都是曲曲弯弯的各种女人心思。那些女人心思是做给男人看的,或骄傲或矜持,或奔放或内敛,一举一动全是向着投往她们身上的男性目光。穆昱宇懂得这些,因为懂,所以他常常要装作不懂,他知道那些心思摊开了读明白了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他厌恶当承载女人欲望的男人。

但倪春燕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倪春燕的打扮是野路子的,无师也不通,她没母亲教授这些,也没适龄的同伴竞争要求她遵照这些,她甚至都不去参与争夺某个男人。在别的女孩为穿哪个颜色的裙子颇费苦心的时候,倪春燕大概想的是怎么卖多一碗牛肉面。生活太艰难,家庭负担太沉重,压得一个女人早早歇了那些个女儿家的心思,忘掉自己的性别,只一心一意讨生活。

哪怕她明明也面容精致,明明笑起来也灿若春花。

穆昱宇仔细考虑把倪春燕打扮成狐狸精的可能性,慢慢地笑了起来,他带着笑容想不能再听下去了,再听他们就要商量怎么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于是他慢慢从阴影处走出来,故意咳嗽了一声,问:“你们在这干嘛?”

倪春燕跟孙福军都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表情均有些不自然。孙福军呐呐地说:“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找倪春燕有点事,你怎么还在这,今晚不是轮到你值夜?”

“是,是啊,”孙福军看了倪春燕一眼,笑着说,“这不是刚吃了饭跟春燕唠两句吗?我这就过去。”

“大军……”倪春燕压低嗓子求助地叫了他一声。

孙福军正要说什么,穆昱宇已经皱了眉,不悦地说:“还等什么呢,等我扣你奖金吗?”

孙福军笑了,马上说:“是,我走了,你们慢聊。”

他说完干脆地转身就走,倪春燕着急地哎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只好转头不安地瞥了眼穆昱宇。穆昱宇不满她这个样子,沉声问:“怎么?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要跟大军说?”

“我跟你说不着……”倪春燕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穆昱宇提高嗓门,“怎么就跟我说不着?你不说怎么知道?”

“我,”倪春燕抬眼看了他一下,有些憋气,却不知怎么说,涨红了脸。

穆昱宇微微笑了,转身说:“跟我来。”

倪春燕迟疑着没跟上,穆昱宇转头说:“走啊,愣着干嘛?”

倪春燕只好跟上了,穆昱宇带着她走回餐室,把放那的两个纸袋推给她,坐下来不在意地说:“诺,给你们姐俩的。”

倪春燕一脸狐疑地接过,扒拉着袋子看了看,吃惊地说:“这,这新衣裳给我们买的?”

“嗯,”穆昱宇淡淡地说,“员工福利。拿着吧。”

“可胖杨余嫂他们都没有……”倪春燕呆呆地看着手里红色的大衣,有些恍惚地说,“我拿这个,不合适吧……”

“他们还用得着我操心这个……”穆昱宇有些恼怒,脱口而出,随即马上察觉到这话不合适,改口生硬地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说那么多没用的干嘛。”

“可是,”倪春燕舔舔嘴唇,困难地说,“这得不少钱吧,我就给你做了两顿饭,还白拿你的衣裳,我,我前天还使性子旷工,我不能拿……”

穆昱宇彻底没了耐心,训道:“你就不能顺着我一回啊?回回都要跟我呛上瘾了是不是?这不天冷了我给你那个傻弟弟买件衣裳表示下关心成不成?给你的那件就是顺带的,少废话了啊,再啰嗦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倪春燕摩挲着纸袋里红色的羊绒大衣,竟然眼眶发红,眼中蒙上一层泪雾。

他心里突然跟被人拿针刺了一下似的说不出话来,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女人只在他跟前有限的两次红了眼眶,都是因为自己冤枉她,但即便那样她也没哭过,她似乎更习惯背过身狠狠拿袖子擦脸颊完事。在他心里,这个女人神经大条,没什么脑子,大事化小,小事当屁,她必须这么过,否则光犯愁她就没法挨过明天。可他没想到,只是一件大衣,还不算什么大牌子,设计也没多特别,做工也未见得多考究,它唯一的好处就是顶着一层红彤彤的颜色厚实暖和而已。叶芷澜的衣橱打开了,哪怕一件内衣衬裙都比这件大衣有来历,这件大衣简直称得上穆昱宇一生中送给女人最寒酸的礼物了。

可她却为此红了眼眶。

“颜色真好看,”倪春燕咧嘴说,她仔细地拿手指摸着大衣边缘,生怕用力点会弄坏似的,眼里聚着泪,脸上却挂着笑,低低地,确认一般说,“你挑的?真好看。”

穆昱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瓮声瓮气说:“那什么,秘书买的,我只是说了要什么颜色。”

“就是太艳了,我都老娘们了,穿不出去。”倪春燕垂下头,用力地吸吸鼻子,爽快地说,“给我可惜了,给这的小姑娘吧,她们能穿,我穿这个干活也张不开胳膊……”

穆昱宇觉得一口气被她堵得嗓子眼难受,发又发不出来。多少年的事就这么一幕幕倒在眼前,十六岁时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女,三十岁时这个小心划着界线,被生活压得弯了腰的女人。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少女是不复存在了,再没有人会追在他身后大声喊穆昱宇我喜欢你,因为她长大了,她变了样,她经历过的生活教会了她认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可是这种自我认知让他心疼,真真切切的心疼,疼得像有根丝线紧紧绑在心脏上,动一动都疼。他想,倪春燕不该是这样的,她不是一向鲁莽又没脑么?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没多少人对她好,这是长年累月的失望沤染进骨子里的下意识反应,倒不如退后一步,不辨好赖先拒绝,好歹还能全个体面。

总比不识好歹,颜面尽失的强。

穆昱宇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走过去,默默从倪春燕手中拿走那个纸袋,然后亲自动手把大衣从里头拿出来,抖开了,比到倪春燕肩膀边。

倪春燕吃惊地瞪大眼看他,随后她慌乱地说:“我,我真不能要……”

“穿上吧,”穆昱宇的声音低得像在叹息,“穿上我瞧瞧,我可是头一回给女人买这个,不合适了下回还能改。”

倪春燕傻傻地看着他,穆昱宇垂下头,慢慢地替她脱下身上的毛线外套,然后把大衣披到她肩上,倪春燕像被催眠一样顺从地伸出胳膊,穿了那件大衣。穆昱宇亲自替她将外头的两个扣子扣上,他从未替人做过这些,即便是穆珏当初住院,也自然有护工伺候她穿衣打扮。所以他此刻扣扣子有点笨,手也莫名其妙地有点抖,可是他向来聪明,自控能力强,没两下就掌握了要领。他扣完扣子,又伸手提了提倪春燕的领子,看着她,难得温和地说:“我觉得还成,你自己觉得呢?”

倪春燕的眼泪刷的就落下了。她慌里慌张伸出手背去擦,可是越擦越多。

“我,我不是有意的,”她哽咽着说,“我,我就是想到我亲妈,她走的时候也给做了身新衣裳,我,我后来就没见过,对不住,我就是忍不了,呜呜呜,忍不了……”

穆昱宇一言不发,伸手将她抱入怀里,他面无表情,脑子一片空白,这一刻他只知道想抱住这个女人,想把她拥入自己怀里,想张开双臂就这么护着她,没有理由,不计得失,就这么护着,仿佛长久以来就应该如此,仿佛她就是那团软棉花,抱着她整个心都软了,那个看不见的破洞被修补了,他脚踏实地了,闭上眼,再也听不见风贯穿空洞的内心那种凄厉的呼号声。

倪春燕,他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你真是个笨蛋,就一件新衣裳,你就能哭成这样,你至于吗你,你害不害臊啊你?

就你这个脾气,我都没法想象你怎么带着你那个傻弟弟一个人过日子,这么多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可我却觉得高兴,你这么笨,我却觉得真高兴。

倪春燕在他怀里没哭多久,因为她很快发现俩人这么靠在一块很不妥,她开始挣扎,她越挣扎,穆昱宇越不肯松手,就像一场竞技赛,双方在角力中不知不觉都较了真,寸土不让,似乎失之毫厘,在心理上就会差以千里。倪春燕干粗活的人,臂膀不像一般女人没力气,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是穆昱宇的对手。穆昱宇的手加了狠劲,他没意识地把学过的擒拿技用上,他没想那么多,他就只是有个感觉,这个女人在挣脱自己,她想离开,可是他不愿意她离开,他为她这么执拗的动作而冒火,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这样?这个女人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做法,柔顺地靠在他怀里,听他安排就好。

可是倪春燕不愿意。她疼得哎呦出声,穆昱宇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用了狠劲,他连忙松开胳膊,倪春燕就如兔子一样飞快窜开,离他三四步远,脸上泪痕未干,可是目光却清明坚决。

“你这是什么态度?”穆昱宇低喝一声,他想也不想,先发制人地说,“我就是安慰安慰你,这,这在美国是很正常,没什么别的意思,你想哪去了你,啊?”

倪春燕嘴角微微颤抖,她动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她随手将刚刚挣扎时弄乱的长辫子甩到脑后,哑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穆昱宇的心里充满着挫败和焦灼,他急于确定什么,可他又不知从何确定,他踏前一步,倪春燕立即后退一步,犹若受惊的动物,这幅可怜相将穆昱宇复杂晦涩的心情直接点燃成恼怒,他想你至于吗?不就是抱了你一下,难道我不配吗?到底他妈的是谁不配?穆昱宇不顾对方的抗拒伸出手直接攥紧她的胳膊,怒道:“你躲什么你?我他妈至于对你干嘛吗?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你可怜,别自作聪明……”

“我没自作聪明……”倪春燕摇摇头,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穆昱宇看不懂的悲伤,那悲伤似乎是长年累月积攒下的,是一次次泼自己冷水不得不认清事实的。倪春燕这时反倒安静了,她昂起头,吸吸鼻子,带着商量问:“松开我,成吗?”

穆昱宇皱着眉,最后还是不得不松开手,倪春燕揉揉自己被他抓的胳膊,偏着视线不知在想什么,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鬓发纷乱,形容苍白,五官都像刀狠狠琢过一般。她的睫毛很长,鼻骨很挺,下巴的弧度稍微弯曲,这样的相貌,稍微加点身材就能飞扬。可是她没有,她在岁月中被一层层看不见的灰蒙了起来,再一层层地摩擦着成了老茧。

“我没多想,穆昱宇,”倪春燕神经质地抽动嘴角笑了笑,“我就一个厨子,我能想什么?我真没多想。”

“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穆昱宇困难地开口,他想解释,可他发现无从解释。

解释什么呢?他内心很乱,有些软,有些慌,还有些疼,刚刚的悸动就如往湖里投了一块石头,涟漪一圈圈扩大,可也一圈圈淡了下来。他习惯性地要算计得失,倪春燕再让他心疼,再令他心动,可她毕竟只是倪春燕。

她只是倪春燕,而他还是穆昱宇。

“穆昱宇,”倪春燕低着头,声音很轻地说,“我就一小老百姓,我没见识过洋人那套,我打小长在咱中国的地面上,没去过什么地方,也没读过几年书,我不懂你说的那些个洋人的事,所以才反应那样,你别介啊。”

穆昱宇又觉得被堵了心口,点了点头。

倪春燕又笑了,她似乎很擅长这种笑,带着三分自嘲,笑不达眼,只是像一个自我抵御的盾牌,有个风吹草动,她就习惯性地拿出来挡一挡。

“我没文化,说不来道理,但我琢磨着,这人活着得守规矩,安本分,是吧,我一个厨子,厨房就该是我呆的地,我不白拿你们家工钱,我会好好干活。你不用特地来奖励我,那都是我该做的。”

她伸手摸摸自己身上的新大衣,有些恋恋不舍,可到底咬牙开始飞快解开扣子,然后脱下,仔仔细细叠好,放回那个纸袋里。穆昱宇抢先一步说:“我说送你的东西没拿回来的道理,你要不收我就扔了。”

“我不白拿。”倪春燕摇头说,“你扣我工钱吧。”

“倪春燕,”穆昱宇沉声说,“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这样?别不懂事啊……”

倪春燕没理会他,倒是低头看着纸袋里的大衣,仿佛那是令她留恋不已的什么东西,然后她长长叹了口气,有些疲倦地说:“先生,你心真好。”

“什么?”

“你看我可怜,帮了我很多忙,”她微微一笑,说,“你还没瞧不起我们家小超是个白痴,还记着给他买衣裳,你心真好。”

穆昱宇简直要怀疑倪春燕是不是在出言讥讽他了,可他知道不是,因为倪春燕的表情很自然,她是真的认为自己为她做那么多事,是因为心底好,看她可怜。她知道他在说可怜这个词时用的是贬义,可是在他粗暴而不善的语言面前,倪春燕再一次选择了原谅。

或者也不能说是原谅,更确切地说,是她再一次选择了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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