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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家庭医生很快就来,替穆昱宇拆了绷带,将裂开发炎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好,又给他重新配了药,将用量一一详细告诉了余嫂。他忙完这一切的时候,大军正好也煮完他那个拿手的粥,热腾腾给穆昱宇端过来,隔老远就闻着喷香。

老实说味道不错,但穆昱宇不知为何,总想挑刺,尝了几口后说:“你的水平都赶不上倪春燕。”他想了想补充说:“当然更比不上宅子里的大厨。”

孙福军笑呵呵的一点不恼,说:“我手艺也就一般,春燕大妹子家就开店做生意,比我好那是应当应分的,宅子里的厨子那更不用说,人家学这个都学了几十年,我拍马都赶不上。”

“那你倒敢丢人。”穆昱宇瞥了他一眼,将碗里的粥喝得干净,不冷不热说,“算了,也不是太难喝。”

“嘿嘿,好不好的,总是个心意,”孙福军笑着说,“我看厨子老给您弄西餐啊炖汤啊,做得再好也架不住天天吃啊,我想您大概吃腻了要换换口味,这才敢出来丢人。”

“这不是你分内的工作,我不会给你加工资。”穆昱宇说,“不过你要实在闲着没事干,偶尔也是可以去厨房练练手的。”

“哎,”孙福军高兴地点了点头。

“还有事?”穆昱宇问。

“是有点事,”孙福军垂头笑了笑说,“其实也不是我的事……”

穆昱宇眉心一跳,淡淡的问:“倪春燕的事?”

“是,”孙福军大大方方地点头说,“春燕他们家最近忒难了,遇上拆迁,可补款又少还拖,眼瞅着就得带着弟弟睡马路去了。她人不错的,又勤快,干活又麻利,您不是跟她是老同学么?我就想,您能不能,看在老面子上,帮她一把……”

“你为什么不帮?”

“我是想啊,可我没认识什么人,给钱人家又不要,”孙福军叹了口气说,“您不知道,自从上回那个事后,她每回见我都要谢个不停,说十句话九句半都在夸我,家里就差给我供长生牌位,还教她弟弟叫我恩人哥哥,我,我实在,那个,受不了……”

穆昱宇想象了一下倪春燕咋咋呼呼的样子,突然想笑,于是他也笑了,状作轻松地问:“你不喜欢她?我记得你不也没媳妇吗?”

“先生,”孙福军突然正色说,“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都是做该做的事,没想人家大姑娘为这个报答我。”

穆昱宇点点头,他敲敲桌面,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我在老城区那边有个小铺面,留着也没用,她要有兴趣就租给她。租金嘛,就按市价的一半给,但有个条件,你跟她说,这条件就是我上回跟她说的事,她要答应了,你就找阿林给她钥匙,不答应就拉倒,我也不是做慈善的。”

“好的,谢谢先生。”孙福军喜不自禁说,“我就说还是老面子管用,您看您是这样,春燕也是这样,多少年的老交情,平时就算不来往,关键时候该念叨也是会念叨,该帮也是会帮的。”

“什么意思?”穆昱宇皱眉问,“什么叫春燕也是这样?”

“哦,我忘了您不知道,”孙福军笑呵呵地说,“上回您住院,她一听就急了,可不知道怎么帮您,想了想,觉得还是做点好吃的让我给您捎过去实惠。您别看当时吃的简单,那可都是花了功夫的,春燕养活自己和弟弟不容易,一天到晚干活累得跟狗似的,还忙里挤出空来给您做病号饭,所以说这老同学的情分啊,真是多少年都隔不断……”

穆昱宇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打断孙福军的滔滔不绝,问:“哪可以买到搪瓷缸?”

“啊?”

“搪瓷缸,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知道,一些大超市里还有吧,那东西是方便实惠,可您犯不着用那个呀……”

“我不用,买来赔的。”

穆昱宇看着桌子上堆着十几个花色不同规格各异的搪瓷缸,他每一个都拿起来细看,但发现没一个是倪春燕给自己的那种。

他记得那是一个白底上印着恶俗粉色花朵的,大小刚好合适一个女人拿在手里,他拿起来有点嫌小,装水的容量倒是很足,半缸红糖水喝下去,他当时觉得胃部都有点发胀。

“不是这样的。”他最后扫视了桌上的东西一眼,下结论说,“跟你丢了那个不一样。”

余嫂都要愁死了,她用长年训练有素的教养才勉力维持脸部表情不变,说:“可是先生,同样是搪瓷缸,就算花纹不同,用起来也没区别……”

穆昱宇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成功令她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他不耐地挥挥手说:“好了,都包好,拿个箱子装了交给大军,他知道该给谁。”

余嫂松了口气,迅速指挥女佣上前收拾了这些搪瓷缸,对穆昱宇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书房。

她走后,穆昱宇开始工作,他虽然被刺伤胳膊在家修养,可该做的事一样不少,只不过办公地点从公司换到家里而已。他正看着一份材料,可这时,楼上叶芷澜的房间突然传来摔东西的声音。随后,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跑动声,大概余嫂带着护工奔上去安抚她,可是嘈杂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大。其间还夹杂着叶芷澜穿透力极大的尖叫声:“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管我?你不过就是穆昱宇的一条狗,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吠?啊?你给我滚,滚!”

哗啦一声,又有什么器皿被狠狠砸到地板上。

穆昱宇心情无比烦躁,他对着材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站起来开了音响,机器里传来贝多芬第五交响乐宏亮的声音,管弦乐暂时盖过了女人的哭闹声,但这除了让他的情绪更加浮动外别无用处。他心烦意乱地拉开抽屉,摸出一根雪茄,胡乱剪了两下就点燃抽起来,可雪茄也不能令他安稳,心里像埋藏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此时正竭力挣扎着,叫嚣着。

让那个女人闭嘴。

只要让她闭嘴,哪怕把她掐死也在所不惜!

穆昱宇猛地一下直接把雪茄对着光亮的木质桌面摁了几下,将它扭曲着掐灭,随后丢下材料,用力扭开房门,三步作两步蹬蹬地上楼梯。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叶芷澜卧房门口,然后他发现自己径直推开那里不相干的其他人,一把卡住叶芷澜的脖子。

他在那一瞬间有很多往事涌上脑子,都是些残缺不全的片段,他在那些片段中看到许多原以为被遗忘的记忆:比如少年时期瘦骨嶙峋在摆地摊时被地皮流氓狠揍时的疼痛;比如刚被穆珏领进家门时,每顿吃饭都不敢多吃,每天晚上一定会趁着夜深人静溜进厨房偷拿两个馒头或两块饼子藏到自己拿得到的地方,预备万一被赶出来可及时带着口粮;比如他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被白种人耻笑,每天从打工的公司出来都顾不上吃饭饥肠辘辘追赶末班地铁;比如他刚娶叶芷澜时整个叶家的人无论谁都能当面给他甩脸,连个姨太太都敢在他面前充长辈指摘他穿得不对鞋子跟领带不搭配……

他吃过很多苦,他自尊很强,可为了当穆先生,他不得不一次次压下自尊心,被各种低等的,卑劣的人践踏。

他在这一瞬间那些经历压抑的愤怒突然就爆发了,它们如此强烈,全部指向一个源头:叶芷澜。这个女人在此时此刻代表所有他经受过的苦难的来源,他所有憎恶却不得不忍气吞声的过往;他终其一生都痛恨的,要将之打倒踩到脚下碾碎了才甘心的那些给过他屈辱感的人。

打败她,掐死她,消灭她。

他的手渐渐用力,他看到叶芷澜拼命挣扎踢打的手脚慢慢无力,她的脸上蒙上一层透着死灰的红,她的皮下血管似乎都凸显出来,显得狰狞而丑陋。穆昱宇知道该停下了,可他停不下,他感到快意,他觉得就该如此。

“先生,先生您放开她,放手,放手!”身边有人尖叫着,扑上来一边使劲拉他一边喊,“你们都是死人吗?快点过来帮我,要出人命了,快呀!”

好几个人涌了上来,七手八脚想将他扯开,可是一时半会还扯不开。就在此时有人猛地冲进房间,对着他照脸一拳,剧烈的疼痛令穆昱宇这时慢慢恢复了理智,他愣愣地任由别人把他拉开,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他喘着粗气,心想我怎么啦?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无法抑制对叶芷澜的厌恶?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有人扶住他,着急地问。

穆昱宇茫然抬起头,发现扶住他的人是孙福军,他后知后觉摸上自己的脸颊,刚刚被他揍的那一拳此时正火辣辣地疼。他苦笑了一下,哑声说:“你他妈下手真狠。”

“我没您狠。”孙福军叹了口气,“您看看那边。”

穆昱宇这才看到叶芷澜跟摊烂泥似的蜷缩在地上拼命咳嗽,披头散发的样子就像头母狗。她发现穆昱宇在看她,抬起头惊慌地连连后退,余嫂跟两名护工忙围着她细声安慰。

“我……”穆昱宇一下梗住了,他伸出手给孙福军,喘着气说,“搭把手,拉我一把。”

孙福军神情严肃地拉起他,扶着他慢慢离开这座房间,走下楼梯,回到穆昱宇自己的卧房。穆昱宇一下跌到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虚弱地说:“我刚刚,就跟着了魔似的,我不是想搞死她,就算想也不用自己动手……”

孙福军沉默了,他轻手轻脚为穆昱宇倒了杯白兰地,递过来说:“喝点,您会好受多的。”

穆昱宇点点头,他发现自己接过酒杯的手居然在颤抖,忙低头一口将酒喝光,胃部一下烧热了,他的情绪稳定了不少,开始觉得这件事不寻常,他抬头对着孙福军说:“大军,你说我这是怎么啦?”

孙福军蹲下了,对着他说:“我也不晓得,在我们乡下老汉跟媳妇打架那是家常便饭,可要打到想要对方的命,这就不寻常了。”

“我没想要她的命。”穆昱宇喃喃地说,“再给我来点。”

孙福军接过他的杯子,给他倒了,说:“这个我相信,我从特种部队退下来,想杀人的人,不是您这样的。”

“可是突然,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我从来没这样过,”穆昱宇闭上眼,重复说,“我从来没这么失常过。”

孙福军默默地看着他,未了说:“您也许最近压力太大。”

穆昱宇揉着额角,摇头说:“我压力再大也不是要拿一个女人出气的,我不是这种人。不行,我觉得很不对劲,你给我找下阿林,让他马上来我这。”

孙福军点点头,随即掏出电话给林助理打,不一会通话完毕,他合上电话说:“阿林说他马上赶到,先生,其实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

“我觉得您这屋子风水不太好,您看住在这宅子里的人,太太就不说了,连我都觉得她有点爱闹事,而且底下做事的人精神头也一般,住着空空荡荡的,能舒服吗?现在又出这个事,您再这么跟太太这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担心……”

穆昱宇皱眉问:“难道真的风水不好?”

孙福军不说话了。

两个人沉默了。穆昱宇闭着眼想事情,孙福军是他没叫自己离开,便不好离开,过了好一会,余嫂敲门说:“先生,林助理来了。”

“让他进来。”

余嫂推开门,林助理快步走进,衬衫扣子都开了两个,满头大汗,显然是急赶慢赶跑过来的,进门就问:“先生,您找我?”

“嗯,”穆昱宇想了想说,“我想找个心理医生,最近情绪很不对。你安排一下,悄悄的,别让外头的人知道。”

林助理脸色变得严峻,问:“您确定有这个必要?”

“我确定。”穆昱宇叹气说,“我刚刚差点掐死叶芷澜。”

林助理吃惊地跟孙福军对视了一眼,然后说:“明白了,我给您安排。”

“还有,”穆昱宇疲倦地说,“叶芷澜那,我今天做得虽说过了,可也逼着我要下个决定。你这样,找个厉害点的离婚律师去跟她谈判,给她安排套房子,让她搬出去。大军说得没错,再跟她呆一屋里,我怕我哪天真的会亲手弄死她。”

“是,先生。”

他们正聊着,余嫂又来敲门,看着他的眼神透露着小心:“先生,午餐准备好了,您要跟林助理他们一起在餐厅吃,还是单独在这用?”

“一起吃吧。人多热闹点。”穆昱宇站起来,拍拍孙福军的肩膀,低声说,“今天的事,无论如何,谢谢你。”

“先生,”孙福军却一把拦住他,憨笑着说:“您不是吩咐了午饭归春燕管吗?虽说您现在住家里,可我还是让她弄了带过来,您今天要不要尝尝?就是菜有点简单。”

穆昱宇莫名地心情轻松了,点头说:“没事,我尝尝。”

“先生,”余嫂不满的说,“您的午餐厨房已经弄好了,食材新鲜着呢,孙先生带来那个要重新加热,那菜叶子还不得黄了啊?而且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

孙福军一下浑身绷紧,转头笑着说:“管家嫂子真贴心,可我那大妹子给先生做饭是用足心思的,您是不知道,我昨儿个看她从买菜到下锅,都很讲究,不比咱们厨子差啊。而且关键是,先生已经花钱雇她了,不吃的话多浪费……”

穆昱宇已经嘴角上勾,打断他说:“知道了,不叫她白忙活一场,我试试吧。”

余嫂没说错,倪春燕做的东西毕竟隔了几小时,重新加热之后菜叶子都蔫了,可穆昱宇吃在嘴里居然尝到某种奇异的入味感,就如少年时每餐饭桌上都会有的那盘剩菜,看上去灰头土脑,但尝起来味道却一层重似一层,似乎沉淀了烟火,积攒了记忆,咬下去没有那么新鲜的口感,吞进肚子后却会令舌头上的味蕾久久难忘。

穆昱宇已经想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吃过剩菜了,可在他是穆昱宇之前,在他还是那个被亲生父亲推出门外的小男孩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姑妈家的饭桌上,他几乎只能吃剩菜。他的姑妈和姑父那辈人童年时经历过新中国的饥馑匮乏之年,等到自己独当门户掌勺做饭时就养成一种奇怪的习惯,似乎永远控制不好食材的分量,不是做得太多就是做得太少,可又偏偏两夫妻都抠门得紧,便是桌上掉一根豆芽菜都要捡起来吃掉,剩菜倒掉这种习惯是绝对没有的。于是饭桌上,穆昱宇跟前永远是一碗白饭,一个专门的搪瓷菜碟,里头搁着一堆隔了一顿或两顿,用酱油重新烧过的剩菜。那些剩菜的颜色永远黑不溜秋,咬进嘴里永远口感奇特,天气热时没准还带有一股怪酸味,可穆昱宇没有权利不吃,他正在青春期,他总是很饿,不吃饱饭他会没力气应付生活重重压过来的窒息感。

饶是如此,姑妈还是唠唠叨叨指桑骂槐地嫌弃他吃得多,只会吃饭不会干活,还得给他贴学费,还得给他贴衣裳钱,就跟一个无底洞似的,怎么填也填不满。

亏大发了。

姑父一般不搭理她,只有在嫌老娘们吵得太厉害了才吼一句:“还不是你自己作的!”

于是姑妈越发不依不饶,尖叫着骂:“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家留个后,怕人笑话你没儿子!”

“老子没儿子吗?你肚子要早几年争气,至于把这么大个麻烦领家门?”

“早几年?早几年我怎么知道我会生儿子啊?再说了,当初怎见得是我肚子不争气,我还觉得是你有病呢!”

“臭娘们你他妈说什么?”

于是两夫妻一人一句能吵翻天去,他们的吵闹声通常会惊吓到边上的小表弟,于是小孩也扯开嗓子跟着嚎哭起来,在一派尖利的噪音中,穆昱宇安静地埋头扒着自己碗里的米饭。他吃着吃着,突然整个碗被人不由分手夺走,然后脸上啪啪两下挨了姑妈两巴掌。

“吃,就知道吃!你个讨债鬼,你个扫把星,都是你……”

少年沉默着,面无表情挨着落到他身上的巴掌,等姑妈打累了,他才一步一退地缩到自己睡的地方,将刚刚脸上粘着的饭粒拿下来,重新塞回嘴里。

那时候少年也有想过明天,想起未来也有种火烧一样的炙疼,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悲剧就来源于贫穷,日子过得太拮据,人所有生存的动力都用来琢磨下一顿吃什么,那就没法兼顾不管吃管喝的东西。他想如果自己出身富贵,父亲再生性薄凉,也不至于抛弃亲生儿子,他想如果自己有钱,堂堂正正给得出自己的伙食费,姑妈再刻薄吝啬,也不至于给他顿顿吃剩饭剩菜。

那样未来也就有保障,能吃饱穿暖,能上学,长大后能娶个肯给他做好饭的媳妇,能生个孩子,能养活他,哪怕老婆死了也不把他当累赘,管他每顿都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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