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家眷来京,先遣四女人来贾府“送礼请安”,四女人见了贾宝玉大吃一惊,说与甄家宝玉“模样是一样”,“淘气也一样”;“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却一般行景”。贾宝玉本人则有“疑惑”,“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在纳闷中,忽忽睡去,进入梦乡。梦中,贾宝玉来到甄府,丫鬟们先误认他是甄宝玉,待确知他“不是咱家的宝玉”时,便骂他是冒充宝玉的“臭小厮”。及至他见了甄宝玉,甄宝玉也说自己做了一个梦,去到贾府,丫鬟们也骂他“臭小厮”,见了贾宝玉,贾宝玉“偏他睡觉”……梦中套梦,异地同梦,两个宝玉梦中相见,谁甄(真)谁贾(假),已难辨认。一声“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袭人听到贾宝玉的叫声,以为是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仍指着门外说另一个宝玉“才出去了”。袭人对贾宝玉笑道:“那是你梦迷了……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
在小说原著中,甄宝玉原本着笔极少,写得很虚(在原著前八十回还没正式出场,只是别人口头上提到他),影影绰绰,似有若无,只作为贾宝玉的重影或“对子”而存在,是个寓意化、符号化的虚写人物。在贾宝玉扑朔迷离的梦境中,两个宝玉更是甄(真)贾(假)难辨,似二实一,按袭人的说法,乃是对镜梦迷的贾宝玉“镜子里照的”自己“影儿”——这不仅是名副其实的物理镜像,也是意味深长的心理镜像。直白点说,从贾宝玉镜里自己的“影儿”中,不仅可看到他外在的自我相貌,也可以窥测他内心的自我意识。
我是谁?谁是我?每一个人从开始认识外部世界起,也同时开始认识自我。据心理学家的实验结果表明,9至12个月大的婴儿,“在镜子里看到他们自己时”,大多“表现出认识他们自己的迹象”〔美〕乔纳森·布朗:《自我》,陈浩莺等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页。。人的自我意识,也就从认识自我外貌即所谓“镜像识别”阶段开始,随着年龄增长,由外而内,由表及里,逐渐形成、深化。现代社会心理学的镜像自我概念,可以说是“镜像识别”之说的引申或扩展,其含义说的就是个人的自我意识与社会的他人意识的互渗、互动关系。自我意识,看似十分个人化的私密问题,其实也是高度社会化的现象。一个人的自我意识绝不是在自我封闭中形成的,而与社会有千丝万缕联系,总是渗透或折射着他人的意识。比如一个人的自尊感,往往就是以社会上他人对自己的肯定性、褒扬性评价为背景或参照,否则,便可能是毫无根据的妄自尊大;反之,一个人的自卑感,则往往是以社会上他人对自己的否定性、贬抑性评价为背景或参照,否则,也可能是毫无根据的妄自菲薄。因此,“术语镜像自我所说的就是以他人为镜子,即我们在他人眼中所看到的自我”〔美〕乔纳森·布朗:《自我》,陈浩莺等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04年版,第48页。,或者说,“‘我眼中的我’总是以‘别人眼中的我’为背景”〔苏联〕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84页。,如镜照形似的映照着别人眼中的我。
贾宝玉对镜梦迷的梦幻心理,与他入梦前的外部刺激息息相关。当史湘云得知甄、贾二玉“同名”“同貌”时,对前来看她病的贾宝玉说:“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湘云这里不仅提出了“对子”之说,而且针对宝玉胡闹挨贾政毒打之事,颇为风趣地发出了忠告。贾宝玉正是带着对甄宝玉究竟有无的“疑惑”,怀着对贾政那次毒打的余悸昏昏入睡的。梦中,甄、贾两府的丫鬟,把甄、贾宝玉分辨不清,各自认错了人,都骂对方是“臭小厮”,并威胁“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甄宝玉在贾宝玉梦中说梦,说他梦见正在睡觉的贾宝玉“空有皮囊”,以及梦中听着“老爷叫宝玉”,两个宝玉都吓慌了等梦幻情景、梦幻心理,都与贾宝玉睡前的“疑惑”抑郁心境和平常所受的心理压力大有关系,互有叠合。这一贾宝玉梦幻中的镜像自我,实际上都是通过贾宝玉“自己眼中之我”隐隐约约折射出的“他人眼中之我”——“他人”对“我”(贾宝玉)的鄙弃态度、敌意眼光和恶意攻击。
贾宝玉的对镜梦迷,作为他梦中镜像自我,其梦幻心理显然带有模糊性和象征性,也可以说只是他梦外镜像自我在梦中的一个模糊性、象征性投影。它为我们进一步窥探贾宝玉某些深层心理,恰好提供了一个切入口和路向标,起到一定导向作用。
别的先且不说,贾宝玉梦中一听到“老爷叫宝玉”就吓得如惊弓之鸟,这绝非偶然,恰是他梦外自我心境的梦中闪现,而这种自我心境又与种种他人眼光、他人声音的影响密切相关。这个“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的情痴情种,对情的痴迷及其脂粉气、“爱红”癖,仿佛真的与生俱来。他满周岁时“抓周”只抓“脂粉钗环”,贾政见状“大怒”,“因此便大不喜悦”。可以说,从“抓周”起,贾政、宝玉父子龃龉即已露端倪,知事后的贾宝玉长期承受着对贾政畏之如虎的心理压力。随着渐届成年,贾宝玉承受的心理压力与日俱增。这种心理压力不仅来自贾政“过严”管教和严厉目光,也来自亲近姐妹(宝钗、湘云)的好心劝告和贴身丫鬟(如袭人)的苦心“规谏”,还来自贵为皇妃的大姐元春的谆谆告诫(对宝玉管教“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来自宝玉素所仰慕并引为同道(即同为性情中人)的“贤王”水溶语重心长的训示(对宝玉“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即使十分溺爱、多方袒护宝玉的贾母,又何尝不希望他将来真正“长大成人”,“为官作宰”,“光宗耀祖”;甚至与他深深相爱、生死以之的情人林黛玉,尽管从来不和他说“仕途经济”之类“混账话”,但似乎也没明确认同、赞许过他绝对排斥“仕途经济”的言行,在他挨打后养伤时,还“抽抽噎噎”劝他“从此可都改了罢!”贾母溺爱中的厚望,黛玉深情中的恳求,对贾宝玉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正是由于贾宝玉某些恣情任性、“乖僻邪谬”的言行,在当时不仅悖离了正统的主流文化轨道,也越出了做人的一般行为规范,因而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诟骂、贬抑、责难、告诫、规谏、恳劝……精神上处于极其孤立的境地,心理上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尽管这未能使他浪子回头,改弦更张,但这并不等于说上述种种他人眼光、他人声音及其形成的巨大压力,没有对他心态产生影响,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印记。
贾宝玉大抵属于低自尊类型的人,为人行事一贯比较低调,连在众多丫鬟面前也“惯于做小服低”,更不时流露出自恨自悔的忏悔意识和自轻自贱的自卑情结。这种忏悔意识和自卑情结,当然不是出于家族遗传基因与生俱来,也不同于源自西方宗教文化的原罪意识和罪感心理,作为贾宝玉的一种镜像自我,实质上是社会“反射性评价”在他自我意识中的折光。换种说法,是经过贾宝玉“自己眼中之我”折射的“他人眼中之我”。②〔苏联〕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97页、第267页。
贾宝玉的忏悔意识和自卑情结,可以追溯到这个形象的神话原型石头。第一回石头故事中那块弃石的“无材补天”,作为一种价值评判,与其说是单纯的自我(石头)评价或他人(女娲)评价,不如说是经过(人格化了的)石头自我认同的他人评价。唯其如此,石头才会很在意这种否定性、贬抑性评价,并据此与其同类攀比,“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从而产生深深的羞愧感和自卑感,“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无疑是对贾宝玉忏悔意识和自卑情结的一种象征性隐喻。
贾宝玉其人其性根于情、真于情、痴于情,也纵于情、失于情、毁于情。这个半生“风尘碌碌,一事无成”,有负“天恩祖德”、“父兄教育”、“师友规谈”的情痴情种,虽然我行我素、“那管世人诽谤”,但内心深处又不可能不受到“世人诽谤”的影响。“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红楼梦》第三回《西江月》二词中这些判语,既代表了世人对贾宝玉的“诽谤”,实际上也隐含着贾府家败人亡后贾宝玉的“深自忏悔”和自贬自责。这是一种“含义双关的他人语言”②,即是为贾宝玉自我认同的“他人语言”。比如贾宝玉对镜梦迷中的甄宝玉说正在“睡觉”的贾宝玉“空有皮囊”,与《西江月》二词说的“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词语及贬义如出一辙。
在日常生活中,有时无关紧要的一点事、一句话,也能刺激贾宝玉敏感而脆弱的神经,触发他内心深隐的忏悔意识和自卑情结。第七回,面貌、身材、举止“似在宝玉之上”的秦钟来到宁国府,凤姐见后喜的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宝玉自此“心中若有所失,痴了半日”,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个死木头;美酒羔羊,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在“人品出众”的秦钟面前,王熙凤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话,贾宝玉便如此深感失落,自惭形穢,如此自污自唾,自恨自悔,几乎用尽了一切亵渎尊严的字眼咒骂自己,这种超常的过度反应,按常情常理,的确匪夷所思。我们只能认为,在他内心深处,原本既存在某种顾影自怜的自恋情结,又存在因长期遭人非议、“诽谤”而形成的自我愧恨和自卑情结。而从自闭自恋转到自恨自卑只一步之遥,一句“比下去了”的玩笑话,不过成了触发他内心这种转化的触媒。
第三回,贾宝玉与林黛玉初见,他因自己有“通灵”宝玉而黛玉却无,便“摘下那玉”,“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得众人争去拾玉。他把黛玉看得很高,却自视很低,不仅自轻自贱,还因人贱玉,把“通灵”宝玉当成“人之高低不择”的“劳什子”要摔掉。这里,贾宝玉自我意识里不仅有个人自恨自卑,还包含了性别自恨自卑。“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诸人”,姊妹间虽存在差异,但总的来说,比之贾府同辈及父辈男性,无论人品、才智和识见都高出一等,甚至有天壤之别;众姊妹之外,当家理财的王熙凤虽识字不多,其聪明能干却是“男人万不及一”,而老祖宗贾母年轻时的“伶俐聪明”,更胜过王熙凤“十倍”。自幼的耳鬓厮磨,长期的耳濡目染,影响所及,形成定见:他十分尊崇女性,极其轻贱男性。“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种以性别分尊卑高下的偏激想法,与他自我的忏悔意识和自卑情结恰是一脉相通。在他所尊崇、喜欢的女儿面前,他认为“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他自悔其生之为男,也“自恨其生之为男”陈其泰:《红楼梦回评》第五回评语,《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705页。。贾宝玉的性别悔恨、性别自卑,并不等同于一般性变态心理,而与他自幼长大的生活圈子、直接感受密切相关,是一定范围(主要是贾府)内男女性别比较的结果;同时,他内心深处折射着“世人诽谤”的忏悔意识、自卑情结,又大大加重、加深了他的性别悔恨、性别自卑。
贾宝玉本身是个性格和内心充满矛盾性的人物,一方面他“落堕情恨”,秉性难移,一直到无路可走才“悬崖撒手”;一方面他又自恨自悔,自轻自贱,具有深度的忏悔意识和自卑情结。这种忏悔意识和自卑情结,作为贾宝玉的镜像自我,既是他“自己眼中之我”,又折射着“他人眼中之我”,是两者互渗互动形成的个人自我意识。
在曹雪芹生活、创作的时代,中国绝不会有现代社会心理学,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自我意识”“镜像自我”之类术语。但,他凭着自己的天才感悟,在贾宝玉对镜梦迷、甄(真)贾(假)难辨情景的描写中,在整个贾宝玉形象塑造中,已实际触及并巧妙表现了人的自我意识和镜像自我。
《红楼梦》虽然是个古典文学文本,但某些方面却与现代意识隐隐相通,具有潜在的现代性;现代读者对《红楼梦》的现代解读,不是给它外加什么现代性,只是把这种潜在的现代性揭示出来加以解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