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给人物命名,常用谐音、隐喻之法。作为全书头号主人公的贾宝玉便是典型一例。
以物而论,世人皆以玉为宝,故称宝玉;但市上宝玉有真有假,真宝玉无定价千金难买(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是也),假宝玉有可能一钱不值。对作为“物”的宝玉的真假评判,也可说是一种价值评判。
以人而论,取名贾宝玉,当然是以贾谐假,以物(玉)喻人:贾宝玉者,假宝玉也。宝玉而为假,系冒牌货(作为贾宝玉“命根子”的“通灵宝玉”属石头“幻相”,也是假的宝玉),这作为对贾宝玉其人一种隐喻性的价值评判,其“贬”意显而易见。
在这里,需要弄清楚的问题是:按作者本意和作品实际,《红楼梦》对贾宝玉的贬义到底是真贬还是假贬,抑或是亦真亦假,亦贬亦褒?
对此有人反其意而解之,认为这实质是明贬暗褒,寓褒于贬——用现代修辞学术语来说,这是用的反讽笔法。清代评点派红学家涂瀛便认为,人的“性情嗜好之不同,如其面焉。不能强巢许为功名,犹巢许不能强尧舜为隐逸也。但能各宝其宝,各玉其玉,斯不负耳。然世俗之见,往往以经济文章为真宝玉,而以风花雪月为假宝玉,岂知经济文章,不本于性情,由此便生出许多不可闻不可耐之事,转不若风花雪月,任其本色,犹得保其不FDA4不凿之天。然此风花雪月之情,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故不得不仍世俗之见,而以经济文章属之真,以风花雪月属之假”涂瀛:《红楼梦论赞》,《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25~126页。。这里,谈的是两种生存状态或人生追求,其价值取向却都在“性情”“本色”上:只要“本于性情”,“任其本色”,即出自真情真性,“经济文章”(即“仕途经济”)与“风花雪月”(喻男女风情),俱能各得其所,各有价值。此说似乎并不一概否定“经济文章”,只是主张一切要出自真情真性,反对贵此贱彼,扬此抑彼。就涂瀛所取角度而言,谈的也许不无道理,比之把是否走“仕途经济”之路,提到封建和“反封建”高度加以褒贬的政治高调,至少要平实得多。不过,仅以“性情”“本色”作为人的唯一价值取向,则未免失之偏颇,这是把人性价值完全等同于人生价值——而事实上,并不是每一个有真情真性的所谓“性情中人”,他的一生都活得很有意义,很有价值。
《红楼梦》第二回,当冷子兴与贾雨村谈及有关贾宝玉之奇闻、奇言、奇行时,作者便借贾雨村之口大发议论,提出了“正邪兼赋”之说。按此说,“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其中,有些人既非禀赋正气的“大仁者”,又非禀赋邪气的“大恶者”,而是兼赋正邪两气、中不溜秋之人,他们“置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必为奇优名倡”。《红楼梦》列举的众多“正邪兼赋”之人,形形色色,类型驳杂,单从人性价值取向看,尽管都是具有真情真性和“聪俊灵秀之气”的人,但结合人生价值取向定位,情况就千差万别了。比如其中陶渊明与陈后主、宋徽宗情况就有天壤之别。陶渊明作为真正“逸士高人”和绝代田园诗人,其恬淡清高、不慕名利的真情真性,与其辞官归田、诗酒自娱的人生选择恰相契合,从而使他更充分实现了自我价值。也就是说,他既始终保持了自己的“性情”“本色”,一生也事业有成,没白活,其人性价值与其人生价值是平衡协调的。而陈后主、宋徽宗如果说也可算生于帝王之家的情痴情种,那么,其作为情痴情种那种恣情任性、沉溺情色,与其身系苍生祸福、国家安危的国君角色身份则恰相牾,这至少是作为重要主观因素之一,促成了他们的失败人生或可耻人生,最终分别以亡国或祸国之君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因此,其人性价值与其人生价值是矛盾悖反的。
贾宝玉这个“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己卯本第十九回夹批)的小说人物,情况也很独特。作为《红楼梦》中“正邪兼赋”的人物,贾宝玉远不是个理想化的男子汉,但作为一个“实心的傻孩子”,他最少世俗人情世故,更多保留了人的某些真情真性,保持了儿童的某些天真。在世人眼中,他的某些“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往往恰好是其真情真性、任情任性达于极致的表现。
贾宝玉的“情”虽不限于儿女之情,但儿女之情无疑是其重要方面。他一生既对林黛玉情有独钟,又泛爱一切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甚至包括有“女儿之风”的男性)。他的这种泛爱,同他的嗜红癖一样,仿佛与生俱来,又与他自幼锦衣玉食,珠围翠绕的生活境遇密切相关。但比之一般贵族纨绔,他对女孩子们却少了一点轻薄,多了一份尊重;少了一点狎邪,多了一份纯情;少了一点占有欲,多了一份体贴心——这种所谓“意淫”心态,虽带公子哥儿怜香惜玉的脂粉气,却也从中流露出少男少女间某些纯真美好、弥足珍贵的感情。
不过,事物往往有其两面性,正如一枚硬币有正反两面。贾宝玉的“情”出自人性本真,较多保持了人的赤子之心,固然有可“宝”可“玉”、真“宝”真“玉”的一面,但贾宝玉由于过分痴迷于一个“情”字,超过了一般正常人感情生活应有的“度”,也就走向反面,使其一生为情所累,为情所误,为情所毁。
甲戌本第一回石头“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一句有眉批云:“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我们也可反过来说,石头因“无补天之用”,故更深地“落堕情根”,这两者互为因果的关系,对于作为石头隐喻所指的贾宝玉来说,其喻意是很确切的。只要不把“补天”喻意政治化,说成是什么“补”封建制度或封建统治之“天”,不把石头“无补天之用”或“无材补天”说成是其自觉拒绝“补天”,那么,这一批语实际上已触及贾宝玉身上人性自我与角色身份、人性价值与人生价值的严重失衡或相互悖反的问题。
其实,宽泛点理解,所谓“补天之用”,无非是指于社会有用,成为社会所接受的有用之材——这是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种制度下,社会为维持其存在及正常运转而对每个成员的基本要求。然而,贾宝玉虽生为男性,渐届成年,却“自忘其身之为男”陈其泰:《红楼梦回评》第五回评语,《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704页。,忘记了自己作为男性社会成员的角色使命,感情上无可自拔地深深沉溺于女儿王国,甘愿一生“见弃于世道”,“独为”“闺阁增光”,永为“闺阁良友”。小说第三回插入的“《西江月》二首”说贾宝玉“于国于家无望”,嘲讽中虽带点(人物)自嘲,却也并非反话,而是实情。试想:贾宝玉这个所谓“圣之情者”(涂瀛语),长期陶醉沉迷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把全部心思、全部兴趣、全部精力都耗费在一个“情”字上,三天两头被种种感情纠葛搞得喜怒无常、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似傻若狂,没日没夜为体贴、呵护女孩子们婆婆妈妈、“蝎蝎螫螫”地“无事忙”,那么,除与“情”有关之事外,他还想干、愿干、能干点别的什么呢?
像贾宝玉这样无可救赎地“落堕情根”的情痴情种,何止“于国于家无望”,于自己也是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他虽然感情上只求与众姊妹长聚不散,视大观园这个女儿王国为唯一的人生乐园和精神家园;但他后来也悟出了人生聚散的道理,深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宴”,即使“温柔富贵乡”的荣国府可以长盛不衰,“花柳繁华地”的大观园可以好景长在,而大观园女儿们却绝不可能青春永驻、红颜不老,也不可能不婚不嫁、长相厮守,因此断无大家终生长聚不散的可能。他每念及此,“不免伤心”,“流泪叹息”,甚至经常提到死。他曾明确表示,只求女儿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化成一股轻烟”,自己也就死而无憾了。贾宝玉看似一个纵情恣性的享乐主义者或“混世魔王”,骨子里却是一个对未来极度绝望的悲观主义者。鲁迅说“宝玉在繁华丰厚中”“屡与‘无常’觌面”,“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88~189页。。此说堪称独具只眼,入木三分。贾宝玉的悲剧在于:他进不愿像后来甄宝玉那样,走“仕途经济”、读书做官的路,退不能如甄士隐似的归隐江湖、“恬淡”自守,下不甘学蒋玉菡之流做“奇优名倡”、献身伎艺。偌大一个社会,却似乎没有一个他未来安身立命之所,感情上、精神上也找不到一个能“永远依恃”的归宿或家园,留给他的似乎只有一条出路——出家为僧。但贾宝玉后来的“悬崖撒手”,又未必是他心甘情愿的人生选择,出家后他又未必真正做到了“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彻底斩断了“情根”。作者在第一回声称本书“大旨谈情”,不仅在虚无的“色空”说中锲入一个“情”字,且让空空道人“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这绝非一般小说家虚言,而当意有所指——“情僧”应是隐指出家后的贾宝玉,以他为主人公的《石头记》故又改名《情僧录》。说贾宝玉平日“杂学旁收”,其思想所受影响似乎亦儒亦道亦佛,但其真正的人生价值取向则是非儒非道非佛,唯独倾心于一个“情”字——如果说这也算一种人生选择,那么,这一人生选择恰恰导致了他未来无路可走的人生悲剧。
由贾宝玉我们联想到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包括普希金同名诗体小说中的主人公叶甫盖尼·奥湟金,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屠格湟夫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罗亭、《贵族之家》中的拉夫列茨基,等等。。贾宝玉作为中国18世纪封建社会“无材补天”的“富贵闲人”,与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虽然时代、国情、政治文化背景、具体生存状态和个人思想性格等方面都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颇为近似:都是具有真情真性的性情中人,人性人格上都各有其可取可贵的一面,但由于不同原因却都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或归属,精神上都感到困惑、空虚或痛苦,因而在人性价值和人生价值上都存在互相矛盾、悖反的现象——只不过在贾宝玉身上,两种价值取向、价值评判的矛盾、悖反更为尖锐、深刻,更富于悲剧性。
弄清了贾宝玉作为情痴情种之“情”的两面性,以及对他价值取向上的双向性,贾宝玉形象价值评判也就一清二楚了:贾宝玉从人性价值取向看是有可贵之处的真宝玉,而从人生价值取向看又是百无一用的假宝玉——两种价值判断,互相悖反,又互有关联,构成了一个深刻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