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梦里梦外,一幻一真,有两个“可卿”。
贾宝玉的梦中配偶可卿,绝不等于梦外宁国府那位蓉大奶奶、他的侄儿媳妇可卿,但从梦幻成因和作者构想来说,此可卿与彼可卿却又有点微妙的关联和纠缠。
严格说来,梦外那位可卿,应该称作秦氏,“可卿”只是她的“小名”,这“小名”,荣、宁二府从来无人知道,自然也从未有人叫过。从《红楼梦》第五回开头她正式出场,到第十三回突然死去,小说叙述者也始终称之为秦氏,“秦可卿”三字只在写秦氏之死的第十三回回目中出现过。
梦里梦外两个可卿,名字相同纯属巧合。这种巧合自然是作者有意而为。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游到末了,经警幻仙姑牵线撮合,让他与“乳名兼美字可卿者”来个闪电式速成结婚。结婚之夜,二人“未免有儿女之事”,次日彼此“便柔情缱绻”“难解难分”,“携手出去游顽之时”,来至“深有万丈,遥亘千里”的“迷津”,不意出现“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正在房外守候宝玉午睡的秦氏以为是“宝玉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
显而易见,这是巧合,也是误会。宝玉梦中呼唤的“可卿”分明是他梦中配偶,梦外秦氏却误以为是“宝玉梦中唤他的小名”。
一些红学家爱在这巧合误会及其他细枝末节上大做文章,以为这是作者暗示“宝玉与秦氏之一段暧昧事”,并断言“梦中之可卿与梦外之可卿,是一而非二”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13~314页。,有的甚至干脆说“秦氏房中是宝玉初试云雨,与袭人偷试却是重演”王希廉:《红楼梦回评》第六回评语,《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50页。,意思是“明写”宝玉梦中与“乳名兼美”的“可卿”“有儿女之事”,“暗写”宝玉与秦氏乱伦偷情。影响及今,仍有一些论者把梦里可卿与梦外秦氏混为一谈,认为秦氏同“乳名兼美”的梦中可卿一样,似乎真可能一身“兼有宝钗和黛玉的外形之美”沈新林:《试论〈红楼梦〉中的“兼美”形象》,原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5年6月,《名家图说秦可卿》转载,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12月版。
其实,这都有悖小说文本,或者是对文本刻意求深的过度解读。《红楼梦》原本爱写梦,善写梦。梦作为所谓“个人神话”,本由心造,却又事出有因。《红楼梦》写梦则是梦中说幻,借梦寓意——不过,对梦中寓意的解读,还是要以小说文本为据,不可悖离或曲解文本索隐猜谜。
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占了第五回整整一回篇幅,是《红楼梦》写得最长最好、寓意最丰富深刻并在全书地位举足轻重的一个梦。全面解读这个长梦不是本文任务②可参见拙文《〈红楼梦〉前五回中的亚神话建构及其艺术表现功能》,《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3辑。,在此仅从有关宝玉梦中艳遇的情节片断,辨析一下梦里可卿的幻象构成、寓意所在及其与梦外可卿的某种前因后果。
如果说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回,隐含着一个与传统成年仪式(即中国的“成丁礼”)内涵颇为相近而取向有所不同的文化原型②,那么,贾宝玉年近成年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性的成熟,性的觉醒,从而初具“享有结婚之权”〔苏联〕叶·莫·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魏庆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54页。的生理条件。二知道人说,“宝玉年十三四,精化小通,阳台发轫时矣”,“托之警幻仙姑梦中秘授,并嘱可卿荐其枕席”《红楼梦说梦》,《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86页。。这是说宝玉年龄十三四岁,性的发育基本成熟,开始具有“儿女之事”能力,小说假托警幻梦中秘授以性爱的知识技能(当然,更同时授以成年男子应有的安身立命之道——即“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并为其择定配偶即时“成姻”。其实,梦中“成姻”并与可卿即“兼美”“有儿女之事”云云,都是“托梦”说事的假语村言,实际上不过是写这个性早熟少年的第一个性梦,第一次梦遗(第六回开头明写宝玉梦醒后,“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绝不可能是他与侄媳秦氏的通奸。乳名“兼美”的梦中可卿,作为宝玉的梦中情人,乃是他现实生活中真正情人的梦中投影,与梦外可卿只不过名字相同而已。
在《红楼梦》中,秦氏来去匆匆,着墨不多,还留下某种空白或疑点(与“删去天香楼一节”有关)。我们只知她“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这恰似黛玉的“风流袅娜”,并不兼有、也不可能兼有体态丰盈的宝钗之“鲜艳妩媚”。秦氏与宝玉虽隔了一辈,却把他当成自己亲弟秦钟一般看来;宝玉对秦氏相当亲昵,则是他作为情痴情种“天分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庚辰本《石头记》第十三回批语。,更非因有私情。
但应当承认:宝玉这个情窦初开的情痴情种,其所以会在这次“睡中觉”时引发春情,做个“香梦”即性梦,又确实与睡觉处所——秦氏卧室香艳氛围熏染刺激颇有关系,可以说,秦氏卧室乃是剌激宝玉“阳台发轫”、春情初动的温柔乡,秦氏则是宝玉入梦后把他引进太虚幻境的引梦者。
为了替宝玉选择“睡中觉”的好处所,秦氏等一簇人离开宝玉所不喜欢的“上房内间”“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宝玉便被迎面袭来的一股“甜香”(脂批称之为“引梦香”)熏然陶醉,不由心旌摇荡、“眼饧骨软”;再“向壁上看时”,所见唐寅的《海棠春睡图》和秦观的一副对联内容也都带香艳气。在对联引文之侧,甲戌本有一条脂批曰:“艳极,淫极!已入梦境矣。”尽管此刻宝玉并未真正入梦,但房中的香艳氛围,已使他如痴如醉,似入“梦境”。下面紧接着那段“设譬”描写,便是从他的角度落笔。平时“杂学旁收”的宝玉,自然谙熟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等人的风流艳事以及《浣沙记》《西厢记》的情爱描写,在此刻,浮想联翩,连类及譬,把眼前室内陈设的种种器物及秦氏展衾移枕的温存情景,与过去那些香艳故事联在一起,这原在情理之中。可见,这段“设譬”描写,既非“明点”宝玉与秦氏真有“枕席之事”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14页。,也非一般渲染氛围的环境描写,而是融入了宝玉“意淫”心态的环境细节描写。
细读小说,我们还会发现,在梦外可卿与梦中可卿之间,还有一个引梦可卿即把宝玉引入太虚幻境的“秦氏”: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
引梦“秦氏”与梦外可卿基本对得上号,可以说是梦外可卿在宝玉刚刚入梦,梦意甚浅时的一个近似性投影,至宝玉进入幻境见了警幻仙姑,听了她的一席话,“便忘了秦氏在何处”——其实是她引梦完后,淡出梦境。这个引梦“秦氏”与其后由警幻“许配”给宝玉的那位“乳名兼美”的梦中可卿,显然是二而非一。
梦中可卿“乳名兼美”,其寓意明指她兼有钗黛之美:“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在正文“乳名兼美”四字侧,甲戌本有批语云:“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就外形美而言,“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甲戌本(石头记)第五回批语),这两种不同类型的外形美,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同时集于一身(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既胖且瘦),只能求诸梦幻中。脂批所谓“难得双兼,妙极”云云,即可作如是解。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显然是睡眠中的心理生活,这个生活虽有些类似于醒的生活,而同时却又大有区别”。其重要区别之一,就是“梦中大部分的经历为视象”——而且常常是有别于事物常态的“奇异”视象;“梦之所以奇异而不可理解,就是由于梦的化装作用”
或“压缩作用” 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61~63页、第101~128页。,比如将A和B两人压缩“成为A和B的复合人”霍夫曼:《弗洛依德主义与文学思想》,王宁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63页。。太虚幻境中的可卿,形容体态兼似钗黛,其实就是由钗黛“压缩”而成的“复合人”幻影,不过借可卿之名出现。作者唯恐人们不解此意,在“字可卿”之外,又特地取了“兼美”这样一个特指性和寓意性的“乳名”,以兹提醒。
如果说梦里梦外两可卿名字双兼,是作者借此巧合暗示宝玉性的觉醒并做此性梦,与梦前秦氏影响有点因果关系,那么,梦中可卿主要作为一种梦幻“视象”,一身而兼有钗黛之美,作者更寓深意,梦者宝玉也自有其深层心理原因。宝玉尽管泛爱一切年轻貌美的女性,但对他个人生活命运影响最大最深,与他的爱情、婚姻有不解之缘的却是钗黛二人。他一生,既钟情于黛玉,也曾爱慕于宝钗,意识深处一度纠缠着对钗黛二美的某种“兼爱”情结和“兼美”愿望。承认宝玉“兼爱”,并不意味着宝玉对钗黛之“爱”毫无差别,可以等量齐观。宝黛二人的爱,是纯情的爱,痴情的爱,超俗的爱,是建立在共同的志趣爱好和思想倾向基础上的爱,是刻骨铭心、生死不渝的爱。而宝玉对宝钗则是别一种性质的爱:尽管他爱慕宝钗,敬重宝钗,二人“从未翻过脸”,但爱慕中包含隔膜,敬重里带有疏远。他对宝钗的爱更多“是感觉的,表面的,因而也就是一条线的”,“对象一离开,他的爱也便可以渐渐消散”牟宗三:《〈红楼梦〉悲剧之演成》,《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三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202页。。质言之,宝玉对宝钗的爱是侧重于外在美方面,仅限于性爱的浅表层面或感性方面,缺乏心灵的贴近、精神的沟通、思想的交融,因而既不深刻,也不持久。当然这谈不上爱情,而仅限于爱慕。
宝玉“兼爱”作为一种深隐的情结,有其特殊所指,并往往与他对钗黛形容体态的“兼美”愿望联在一起。少男少女之间外貌的相互吸引、相互愉悦,尽管不是爱情的主要基础,无疑却是性爱的必要前提。形体外貌上,钗黛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但相对而言,宝钗艳若“姣花”的丰腴美,较之黛玉弱如“纤柳”的病态美,更富性感,对异性来说,有时别具一种魅力。宝玉对黛玉尽管一往情深,但对她“怯弱不胜”的“不足之症”,亦时有“美中不足”之憾。第二十八回宝钗“羞笼红麝串”一段描写,把宝玉对钗黛“兼美”愿望和“兼爱”情结的实质和差异,揭示得十分微妙:
……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到:“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着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这里有宝玉潜意识、性意识的自然流露:他对宝钗的“雪白”“酥臂”,下意识地“动了羡慕之心”,甚至萌生“摸一摸”的念头。不过,在这里,他并非“见了‘姐姐’,忘了‘妹妹’”,而是见了宝姐姐,想到林妹妹,他由“肌肤丰泽”的宝钗,联想到“怯弱不胜”的黛玉,为“雪白”“酥臂”未能长在黛玉身上,“偏生长在”宝钗身上而深深遗憾。这种下意识的呆想,进一步说明宝玉的“兼爱”钗黛,不仅有主次深浅之分,而且往往与他独特的“兼美”愿望联在一起——这种“兼美”愿望,不是企图同时占有钗黛二人,而是希望自己的意中人黛玉形容体态上能一身兼有二美,即弱如“纤柳”“风流袅娜”的黛玉兼有宝钗的“肌肤丰泽”“鲜艳妩媚”。
由此可见,梦里梦外两可卿名字巧合,既见作者巧思,也有一定寓意,但此可卿非彼可卿,不能混为一谈。“乳名兼美”的梦中可卿,一身兼有钗黛之美,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只能见诸梦幻——这个“兼美”幻象,微妙投射着现实中宝玉对钗黛某种“兼爱”情结和“兼美”愿望,或者说是这种情结和愿望的一种梦中“满足”,因而它只是宝玉梦中一个主观化的“复合人”幻影。参见拙文《一个主观化的“复合人”幻影——可卿为钗黛“合影”说新解》,原载《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1辑,《名家图说秦可卿》转载,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