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红楼”女儿悲剧中,二尤姐妹的人生悲剧也许有点另类。论身份根底,尤二姐、尤三姐并不在“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编制”之内,也非贾府常住人口,尤三姐直到死都只是宁府暂住来客,尤二姐后被凤姐“赚入”荣府也没活多久,只是匆匆过客;论生活方式、文化教养,她们与“红楼”女儿“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的华贵,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高雅,也相去甚远。严格说来,她们不能叫“红楼二尤”“红楼”戏有《红楼二尤》剧目,人们也相沿称二尤姐妹为“红楼”二尤。如“红楼”是指贾府而不是指书名,此称呼是不尽妥帖的。,只能称市井二尤。姐妹二人带着市井气息和各自的梦想、追求,从闾阎小巷来到贵族豪门,却先后在此梦破情断、玉殒香销——这是市井女儿的“红楼”悲剧,也可以说是有点另类的“红楼”女儿悲剧。
中国儿女婚事向来有门当户对之说。但是,以天下之大,无所不包,自古以来,门当户对的婚姻固然常见,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也不稀罕。堂堂宁国府中,贾珍、贾蓉父子两代的婚姻不都有点门不当户不对吗?贾蓉原配秦氏(“小名”可卿)原是小时从养生堂抱养的,养父秦业只是个芝麻小吏,“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贾珍之妻尤氏出身更卑微,其继母尤老娘只是个趋炎附势、眼浅皮薄的市井老太,贫家小户出身的尤氏究竟是怎样高攀上侯门公府的大公子贾珍的,我们无从得知,也毋须妄加猜测。尤氏本人,才貌平平,行事低调,并不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而她的两个妹妹尤二姐、尤三姐,却是天生“一对尤物”(贾宝玉语),一旦来到“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贾府,必然招来是是非非,激起种种风波,从而引发出一连串触目惊心的人间丑恶和人生悲剧。
尤二姐、尤三姐是尤老娘改嫁带到尤家来的,和贾珍之妻尤氏只是名义上的姊妹,并无血缘关系。因贾敬死后办丧事繁忙,“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本是临时到宁府“看家”,一定要带上两个容易招蜂引蝶的女儿,又是来到纨绔子弟成堆的侯门公府,尤老娘与其说是为了“放心”(理应是“带上”二尤更不“放心”),不如说是另有用心。穷亲戚攀附富亲家,打点抽丰,讨点“周济”,虽是人穷志短,却也无须深究,而尤老娘此次带女来宁府,除了讨“周济”外似还别有所求。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两个女儿这次做客宁国府,却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二尤做客宁府,这并非头一回,她俩同贾珍、贾蓉父子的关系也非同一般,特别是尤二姐“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同贾蓉也早就不像姨娘与姨的正常关系。贾蓉这次一见面,别的人还未打个招呼,就嬉皮笑脸对尤二姐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二姐一听“便红了脸”。一个“正想你”,一个“红了脸”,贾珍与二姐有何关系,不点破读者也能猜到几分。至于贾蓉,开头第一句已不是儿对姨娘说话的口吻,接下来,更不顾“热孝在身”和辈分差别,当着尤老娘与众丫头,与尤二姐打情骂俏,动手动脚,两人“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这种乱伦悖礼的调情,连“众丫头”都“看不过”,笑着指责贾蓉。
从尤二姐与贾珍父子的不正当关系,就可见她是“水性之人”。不过,她的水性杨花,并非自甘堕落,而是由于“心痴意软”、意志薄弱,经不住贾珍父子的感情勾引和财物诱惑,同时也与尤老娘把两个漂亮女儿当成摇钱树密切相关。尤老娘还在改嫁尤家之前,就“指腹为婚”,将尚未出生的尤二姐“许给皇粮庄头张家”之子张华,“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尤老娘也改嫁了,“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尤老娘“时常报怨”,早有“退婚”之意。她一则指望贾珍给二姐找个“好人家”重新“转聘”,二则又“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有求于人,无以为报,便对贾珍父子在她眼皮底下的种种丑行采取装聋作哑以至变相支持的态度。贾珍父子对尤家姐妹(特别是二姐)“素有聚麀之诮”(“麀”,母鹿;“聚麀”,即谓父子共玩一个女人,形同禽兽),其禽兽般行径固然令人不齿,但如果没有这位近于“鸨儿”的母亲尤老娘,二尤姐妹恐怕也不至于落到被贾珍父子兄弟当作“粉头”(妓女)“来取乐”的可怜境地。
当然,尤二姐绝非“粉头”,更愿“改过守分”。她自知“已经失了脚”,不能没完没了,长期同姐夫、姨不明不白“鬼混”下去,必须及早找到终身归宿,恪守女人本分。如果说尤二姐婚前一度是风月场中“水性之人”,那么,她的婚姻观倒很传统务实,并无半点浪漫色彩,无非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之类的俗见。正因为她对婚姻期望不高,兼之缺少见识,急于嫁人,所以一当贾蓉穿针引线,要把二姐说给贾琏做“二房”,尤老娘和她“母女二人已称了心”,甚至是大喜过望。
贾蓉牵线撮合二姐与贾琏,自有所图,“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蓉的如意算盘以后能否兑现,且不说它。但他牵线撮合的这桩婚事,与其说是给尤二姐找到一个终身有靠的归宿,不如说是把一只可怜的羔羊推进了祸福难料、生死难测的是非地和虎狼窝。
贾琏原本与贾珍、贾蓉是一丘之貉,尤二姐把这个喜新厌旧、朝秦暮楚的“浪荡子”当成“终身之主”已是错看了人,听信贾蓉花言巧语的胡诌和贾琏信誓旦旦的承诺,以为暂做贾琏“二房”,“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进荣府去做正室”,更是利令智昏,想入非非。对于王熙凤的厉害,尤二姐虽然早有耳闻,也一再有人给她提醒(尤其是兴儿说得最透),但她都不太在意,甚至一笑置之:“我只以礼相待,他敢怎么样!”她是以常人常“礼”来揣度王熙凤,太善良、太“轻敌”了,也可说是太自信、太乐观了!她压根儿想不到王熙凤“外作贤良,内藏奸狡”,表面上从不失“礼”,却能以甜言蜜语将她“赚入”荣国府,然后用不露声色的生活虐待、精神折磨和“借剑杀人”手段,一步一步把她逼到虽生犹死、生不如死的绝境。平庸柔弱的尤二姐,一心以为嫁给贾琏是跳出泥潭,走向新生,不仅终身有靠,更可改换门庭,从穷家小户一步跨进侯门公府,殊不知却由此陷入明争暗斗、弱肉强食的险恶深渊而难以自拔,最后,她的“红楼”之梦彻底破灭,错用的痴情一刀斩断,带着无处申诉的满腹冤屈和悔恨吞金自逝。
尤二姐的人生悲剧,是一个既无抗争之心、更无还手之力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悲剧,也是一个不安现状的市井女人从艳羡“红楼”、跨进“红楼”到身陷“红楼”、殒命“红楼”的“红楼”悲剧。
一母所生、境遇相同的尤三姐,思想性格、为人行事却与尤二姐大不一样。她敢作敢为,敢说敢当,不但敢于说出一般女孩子不敢说的话,敢于做出一般女孩子不敢做的事,更敢于以恶抗恶,以丑制丑,以表面上的放荡不羁、挥霍无度来挟制、吓退那班视她为玩物和“粉头”的浪荡公子哥儿。
我们注意到,在贾琏偷娶尤二姐之前,贾珍父子的重点玩弄对象乃是尤二姐。对尤三姐,虽认定“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大扎手”,因而还稍有顾忌,不敢像对二姐那样过分放肆。尤三姐与这班纨绔的日常接触中,一般也相对较为矜持自重,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轻薄。稍后插足进来的贾琏虽对二尤都“动了垂涎之意”,见面时“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于是也才有贾琏娶二姐做“二房”之事。但贾琏偷娶尤二姐之后,贾珍便把猎艳目标转向了尤三姐。一天,他借故来到二姐“新房”与“尤氏母女”四人对饮,一待二姐“知局”邀老娘退席,“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三姐也顺水推舟,与贾珍“两个自在取乐”。但一当贾琏闯进来入了酒席,贾珍“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直把她当成了“三陪小姐”。这一下她被激怒了,完全撕破了脸,“站在坑上”,嬉笑怒骂,肆意耍泼,把积压在心的对贾珍父子、兄弟的不满和怨怼,全部倾倒了出来。她边骂人边喝酒,还恣意放纵,“搂过贾琏的脖子”灌酒……尤三姐这一反常态的言谈举动,已使珍琏这对“风月场中”老手惊得瞠目结舌,“反不好轻薄起来”。但尤三姐意犹未足,更加放肆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看惯了经过删节、“净化”的程高本这段文字,再来读更接近原著本色的上述引文,你也许会感到有些字眼用来描写尤三姐是带贬义,似有丑化之嫌。其实,曹雪芹笔下的尤三姐原本既不同于那些大家闺秀,也有别于一般小家碧玉,而是个善解风情、不拘礼节的市井女儿。更何况她此时此刻的展示色相、卖弄风骚,分明带有借酒纵性、借机作秀的性质,也是她居高临下、以攻为守、逢场作戏地以性放纵、性挑逗态势,来震慑、“禁住”珍琏二人做贼心虚的性骚扰。这似乎也可以说是以毒攻毒,以丑制丑,因为对于只知“酒色二字”的珍琏之辈来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只是弱者的表现,只会更壮他们的色胆;正襟危坐、义正辞严的斥责,也无异于对牛弹琴,反而显得滑稽可笑。
尤三姐为了把贾珍等玩弄于股掌之上,还故意挥霍无度,“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人不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花了钱没占到什么便宜,偷鸡不着反蚀把米。更直白点说,是尤三姐刻意让贾珍辈“花了许多昧心钱”来“包养”自己,却使他们占不到包养“二奶”的任何便宜。
尤三姐对付、捉弄贾珍这班“浪荡子”的做法和手段也许不足为训,一般小女人、弱女子更是做梦也想不出来,但对于她这样一个出身底层的奇女子来说,不惜以佯作放荡来维护自己贞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仅未可厚非,倒是难能可贵。
尤三姐这个敢想敢说、敢作敢为的奇女子,在婚姻观或情爱观上也与众不同,更与尤二姐形成强烈反差:
……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
这是尤三姐婚姻观或情爱观的公开宣言。其要义有二:一是要自择配偶,排拒一切不合心意的他人“拣择”——当然包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是择偶标准,核心既不在“富”,也不在“才”,又不在“貌”,而只在一个“爱”字,即要选择自己“素日可心如意的人”。这一择偶标准,完全超越了世俗之见和功利目的,回到了性爱本身。
尤三姐的婚姻观或情爱观,在当时很有点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也唯有像她这样较少受封建礼教、传统道德束缚的市井奇女才想得到,说得出。在此意义上,说尤三姐是从当时市民阶层中脱颖而出的新女性又未尝不可!
尤三姐“说的出来,干的出来”。她正是按照自己的宣言自择配偶,选中了众人谁也没猜到的冷面郎君柳湘莲——而这个人在她“心里”已装进了五年。她还表示,为了这个人,将永远等下去:“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这虽然是一厢情愿的痴情,但痴得如此执著朴实,如此矢志不移,却又非人们始料所及。这个奇女子,许多行为似乎都是越出常轨,出人意料的。
不过,情爱婚姻毕竟是男女间一种双向互动关系。一厢情愿、一往情深的痴情,如无相应的感情互动做基础,很可能只是一个难以实现的美梦。“冷面冷心”的柳湘莲,未能了解尤三姐的痴心痴情于万一,却听信了一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流言蜚语,突然悔婚。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美好梦想肥皂泡似的转瞬破灭,对意中人的一片痴情完全付诸东流,这对性情刚烈的尤三姐是致命一击——她“一面泪如雨下”,一面在还鸳鸯剑(先作为信物转交给尤三姐)给柳湘莲时,趁人不防横剑自刎。
尤三姐之死,与其说是为“殉”对柳湘莲之“情”,不如说主要是为明自己心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宁可高傲一死,不愿忍辱偷生。尤三姐慷慨赴死的这种志气,这种刚烈,比之“素性豪爽”的柳二郎却在儿女之情上如此“冷面冷心”、小肚鸡肠,说她巾帼胜于须眉,绝非言过其实。
来自市井的尤三姐客居“红楼”却毫不恋栈“红楼”,但终因名节上受“红楼”所累而刚烈殒身于“红楼”。同尤二姐灰暗无光、悲中带惨的“红楼”悲剧相比,尤三姐之死,则是市井女儿别一种更带亮色、悲中有壮的“红楼”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