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赵姨娘虽然觉着输了理,“没了别话答对”,却口服心未服,就想以“情”(亲情)来反激探春:“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给硬顶了回去:“……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完全是主子教训奴才的口吻。好心的李纨想和一和稀泥,也给探春一个台阶下:“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可探春并不买账,反而更生气:“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不只是迁怒于李纨,而且是与赵姨娘更彻底划清主奴界限,连主子“拉扯”奴才的说法都认为有辱她的主子尊严。“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这一质问更激化了冲突。“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 ,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道谁给谁没脸?……’”
这里,探春的意思说得更明白:血缘上我承认自己是你赵姨娘生养的,但伦理上、感情上我决不能认你做母亲,当然更不会认赵国基这个奴才是舅舅,我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主奴界限;我的母亲只能是太太王夫人,舅舅只能是新近荣升九省检点的王子腾。浓厚的等级观念中渗透着趋炎附势和冷酷无情,这不仅见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更是人性的一种异化和扭曲。对这场冲突,回目定性为赵婕娘“争闲气”“辱亲女”,这是站在探春立场说话,虽不无一定道理,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我们不是更有理由说这是探春六亲不认辱生母吗?尽管赵姨娘其人几乎一无是处,但亲生女儿不认她为母亲,她的痛苦不也合乎人之常情,多少也有值得同情之处吗?
亲不亲,主奴分,贵贱分。用冷冰冰的主奴之分、贵贱之分,割断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母亲不认,六亲不认,根源固然在于贵族之家森严的等级制度和等级观念,但也有探春个人的主观原因、内在原因。试比较一下:同样生活在贾府,同样是庶出,“二木头”迎春由于麻木不仁,更没有探春那样的逆反心态,似乎根本不存在不认生母(贾赦侍妾之一)的问题。可见,即使在同样生存环境下,作为庶出子女,如何处理母女关系,不同的人可能并不完全一样。
探春的六亲不认,对于年纪稍长的读者来说,不会感到很陌生。在那个大讲特讲“亲不亲,阶级分”的年代,一些出身不好的人,为了挣“表现”,找“出路”,不是都曾纷纷自觉或被迫与父母划清界限,彻底决裂吗?六亲不认,甚至大义灭亲(而当年有的“大义”未必都是真正的大义)的事难道还见得少吗?只不过时代不同,名义不同。探春是在封建的等级观念名义下与赵姨娘划清主奴界限,割断母女亲情的;而当年一些出身不好的人,则是在革命的阶级观念名义下与父母划清阶级界限,甚至割断骨肉亲情的。
探春的逆反心态,不只突出表现在对待赵姨娘的态度上,也不时反映在日常的为人处事、待人接物方面。她“浑名”“玫瑰花”,好看、可爱,但“刺戳手”。她浑身带刺,虽然情况不一,但有时的确与她的逆反心态密切相关。她恃才傲物,心大志高,而由于是庶出,生怕被人小瞧,对涉及身世和脸面的问题非常敏感,也特别想突出自己,出人头地。她身为女儿,虽以不能在外建功立业为遗憾,却退而求其次早想在荣府一显身手。王夫人选中她参与暂管家务,恰好给她提供了一个展示才干的难得机会和平台。她决不甘心当个“看守内阁”成员,而力图有所作为,这既是为了报答王夫人的知遇之恩,更想借此表明自己并非等闲之辈。在代理执掌家政的“三驾马车”中,就施政理念而言,如果说李纨是偏于守成的保守型,宝钗是重在实惠的务实型,那么,探春则是志在改革的激进型。改革必须破字当头,首要任务是“除宿弊”,就意味着将把矛头指向正在休假的王熙凤。长期以来,荣府上下,谁敢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这位管家二奶奶说个“不”字?可今天她三姑娘敢!探春当着平儿的面,就顺手先驳了王熙凤治下的一件事,免去了贾环、贾兰“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的八两银子。银子不多,事情不大,却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充分体现出她那基于一种逆反心态的攻击型人格。王熙凤明知探春此举是“擒贼必先擒王”,有意拿她“作法开端”,向敢于“横看”她的贾府上下所有人示威,但这个一贯恃才逞强的女强人,对探春却表现出少有的忍让宽容,还谆谆告诫平儿:“……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这次姑嫂斗法,颇有两强相遇勇者胜的意味,不仅显示探春在杀伐决断上不让于王熙凤,更重要的是她在因赵姨娘闹事自觉丢脸之后,敢拿最有脸面的王熙凤“出气”,不仅挽回了脸面,更出尽了风头。这正像平儿事后对王熙凤讲的:“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与别的一样看了?”
但平儿的话还是说绝对了。在偌大的贾府,等级制度、等级观念根深蒂固,人们的见识高低、看人眼光也很不相同。且不说主子,即使奴才中,也还有因探春庶出而“小看”她甚至侮慢她的人呢。这势必更刺激探春的逆反心态,使她作出更加强烈的过激反应。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的工作组抄检完了潇湘馆的丫鬟住房,“又到探春院内”。探春闻报,心里已“猜着”抄检“原故”,“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这种临事不惊、镇定自若的态度,已是与众不同。更特殊的是:抄检对象原本都是丫鬟,并不触动小姐东西的,而探春却反其道而行之,不准到她丫鬟房中抄检,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她边说边“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赔笑解释“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同时,“命丫鬟们快快关上”。探春并不理会,更强硬表示:“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接着又就抄检之事发表了一番令人震聋发的言论。她的话明是针对王夫人说的,暗里却指向邢夫人一党,因为她明白这个抄检运动压根儿就是邢夫人等挑起的,王夫人最先只是为应对邢夫人等的挑衅才派了抄检工作组。王熙凤奉命参与抄检工作,本是被动奉陪,兼之“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所以对探春强硬的拒检行为只是退让敷衍。唯有王善保家的“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但她偏不以为然,以为那是“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于是,当探春对王熙凤说,你“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时,王善保家的便“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王熙凤见势不妙,便劝说王善保家的快走,“一语末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
这一响亮耳光,大快人心!不仅狠狠教训了一贯“狗仗人势”“专管生事”的奴才王善保家的,也长了王夫人一派志气,灭了邢夫人一党威风。我们在赞赏探春“大义”凛然的同时,也分明感到在这种“出格”的激烈反应背后,仍是她贯有的逆反心态在起作用:你以为我是庶出,就像你家庶出的迎春姑娘那样,可以随便“欺负”,今天偏要让你这老奴才领教领教本姑娘的厉害。
看来,探春这只“老鸹窝里”出来的“凤凰”,想海阔天空展翅高飞固然不现实,即使要贾府上下人等都真正拿她当“凤凰”看待,不再触动她出身之憾的心病,却也不那么容易。
第五回太虚幻境的“红楼梦曲”暗示探春未来结局是“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即离家远嫁。据有的学者推测,她是远嫁海外当王妃胡文彬:《红边脞语》,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页。。果如此,“抛闪”“骨肉家园”,固然带点悲剧性,但按她惯有的逆反心态,当王妃倒也遂了她出人头地的夙愿,可谓是她不幸中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