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疯语对一般人来说,只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不把它当回事。可有的人听了心里就不是滋味。比如村长劳有信,每当听到巧鱼妈胡乱喊叫,心里就要狠狠地发个誓:“日你娘的,不把这疯婆子除掉,我誓不为人!”他是能说到做到的人。也许正应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这句古话,就在劳有信对“疯婆子”要暗里下手的时候,老河底商业街上出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
劳巧鱼本不该从陕西亲戚家回来。不过,她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了,村长也许把过去的事早忘了。爹妈也说回来住上几日看看情况再说。老河底人的祖先不知为何特别地敬仰关公。村中央建了占地数亩的关老爷庙,每年两次热闹的庙会也都与关老爷有关。一次是阴历五月十三关公磨刀日,一次是九月十三关公出生日。每次庙会唱戏三天,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前来赶会。巧鱼是五月十二回家看戏的。庙会期间,巧鱼爹妈专门蒸了献品去庙上给女儿祷告,祈求关老爷保佑女儿平安。巧鱼回家后初时比较谨慎,一个人不敢单独出门。过了十来日觉得没事,胆子就大起来。一日后晌,她独自挎着篮子去草子沟洗衣裳。她只顾在石头上搓衣,并没发觉身后已有人打她的主意。搓着搓着,就被突如其来的凶爪蒙住双眼,塞住嘴巴,捆住上身,又把她背到附近一个山洞里。
色狼劳有信没有忘记劳巧鱼,并一直为没能尝到这只鲜桃而耿耿于怀。巧鱼一回到老河底,自有狗腿子向他报信儿。他不急于下手,而是布置给心腹村警伺机行事。当他跟随村警来到山洞望见被缚的劳巧鱼时,立即色欲攻心,喜上眉梢。他给她解开蒙眼的布,拔掉塞嘴的毛巾,笑眯眯言道:“黄毛丫头,你终于落在我的手里了!明告你说吧,年始你虽然打了我,但我这人不记仇。往后只要你伺候好大哥,照样有你的福享。”巧鱼吐了他一口,狠狠骂道:“土匪!强盗!你死不要脸!放开我……”接受上回教训,他不敢给她松绑。在巧鱼女子不绝于耳的卷骂声中,他气急败坏地剥光她的下身,如牲口似的折腾了她一柱香功夫。他最喜在黄花女子身上开铧,尝鲜的滋味才能使他兽欲的瘾头尽兴过足。若是巧鱼忍了这口气,事情也就过去了。可她偏是个烈性女子!不甘心受蹂,只能用嘴发泄,“你这头畜牲,野叫驴!我不会让你白欺负的!你等着,有你的好下场哩……”就要轻松离去的村长重又返回头,“小丫头片子,我看你活腻歪了!你再叫唤我掐死你!”“你敢!”“你再卷一句?”“畜牲,野叫驴!”他疯狂上前使劲掐住她的脖颈,直至她断气。
这件事做得不露痕迹,除两名村警,无人知晓。而村警是他的狗,不会出卖他,所以他不怕“半夜鬼敲门”。然而自金蛤蟆叫的那夜雷劈了老楸树,他确实心惊肉跳了几日,还天天夜里作恶梦,梦见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劳巧鱼来到阳间寻他报仇;天兵天将带着铁枷铁镣下凡捉拿杀人凶犯……他想,尘世间的凡人可以随意草菅,但老天爷却千万触犯不得!所以,尽管当着父亲劳天晨严厉的质问“有信,应棉家女子的事是不是你做的”时,他信誓旦旦地说,“别听人们瞎嚷嚷,我咋会做这号缺德事!”而背着人却偷偷跑到关老爷庙,十分虔诚地跪在关公神像前烧香磕头。另一方面,又着心腹村警带了五百块现大洋去县法院息事宁人。这些事做了以后,他便心安理得地胡作非为起来。
那是一日傍晚,街上打卦卖艺、人来人往、商贩叫卖还十分热闹。劳有信带着几名挎枪的村警大摇大摆耀武扬威招摇过市。人们一见村长像耗子见了猫赶紧躲避让路。忽然,一位全身一色黑的壮汉闪现当街,站立在村长前面丈数远的地方。壮汉的头脸也装在黑布里,只有眼睛处露两个小圈圈,样子古怪可怖。劳有信心头一惊,登时敛步。正待口出狂言,壮汉手中就接连飞出两镖,几乎不分先后,不偏不斜,刺进村长两个眼窝。村长“哎哟”惨叫一声,昏厥倒地。“抓坏人!不要叫他跑了!”村警们呼喊着就去捉拿黑衣汉。百姓们一个个都幸灾乐祸,惊叹黑衣汉的胆量及高强的武艺,一堆一堆散布街上交头议论,有意无意拦挡了村警的追路。而黑衣汉快捷如飞的步履、攀墙上房如履平地的功夫更令百姓们瞠目结舌!村警“当当”朝天放了两枪,吓得满街男女四处逃逸。而当村警再去追寻时,黑衣汉早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像水浒里的好汉鼓上蚤时迁,来无影,去无踪。
有趣的是村长遭害的消息还没传到他家,一只飞镖别着纸条已神奇地扎在他家大门上。下人惊慌失色地叫来管家青蒜皮,青蒜皮拔下飞镖连同纸条迅速赶奔上房交给了老东家。劳天晨展示纸条,上边潦潦草草划着两行毛笔字,几经辨认,方才认清:
“留尔一命,只取双目,活罪儆戒,以观后效。切切。黑衣会。”
什么?黑衣会?尽管老村长当下不知晓他的宝贝儿子已经丧了双眼,就“黑衣会”这个落款已使他两腿筛糠脊梁骨透凉。相传,黑衣会盛行于明末清初黄河沿岸一带,专除地方上倚仗权势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的坏人。在会者均是武艺高强身手不凡的人士。他们组织严密,行事诡谲,神出鬼没,平日里见不到他们的踪影,行动时全都是一身黑。据说,黑衣会信奉的是“贼神菩萨”,曾盖过贼神庙,庙里供奉的贼神菩萨即是水浒梁山的神偷时迁。因此,黑衣会使用的飞镖都有“迁”字标记。黑衣会制裁坏人一般都十拿十稳,这对地方上的恶势力形成很大威慑。当时民间流传过这样的歌谣:“不怕神仙不怕鬼,恶人就怕黑衣会。”由于官府的捕捉镇压,黑衣会渐渐销声匿迹。黑衣会再次出现是清末民初的事。劳天晨早听人说黑衣会又复活了,还说在某某村杀了一个恶霸,说的有鼻子有眼。他只是将信将疑。可万万想不到,黑衣会竟然闯到他的家里来了,他能不心惊胆战信而有征吗?
劳有信失去双眼,村长自然做不成了。村长做不成,坏事也就不好再干了。整日蜗居家里,不是挨婆姨卷骂,就是遭父亲训侃,算是尝到了活受罪的滋味。劳天晨的二儿劳有宽是圪且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木头人,天生发愚,挑不起大梁。天晨就将村长的位子交给侄儿劳有俊。有俊是个笑里藏刀的笑面虎,心毒而不外露。不过,有堂兄当村长的前车之鉴,他就收敛多了,见了村邻总是恭恭敬敬点头哈腰。人们就说,“有信换上有俊,老河底的妇女也解放了。”这其中含意有二:一是早晨的升旗免了,女人们不用再愁每日早起唱歌挨罚了;再是女人们也再不用担心挨村长“钻眼子”了。
黑衣会制裁劳有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黄河沿岸各个村镇。天送们流船还在河上就听到了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若不是行船有规矩,艄公们真想开怀畅饮庆贺一番!返家的路上,狗洞跟走在一起的天送玉长说:“日他娘的,咱这党还不如人家黑衣会哩!黑衣会都敢在老虎嘴里拔牙,我们屁事也做不成!”玉长说:“黑衣会个个都有一身好功夫,你能比得了?要不咋说艺高人胆大呢!”天送说:“要是黑衣会的人能跟咱们合作就好了。”玉长说:“听说黑衣会组织严密得很,你根本摸不清谁是里面的人。”狗洞说:“我敢肯定咱村有黑衣会的人。”天庆走过来问天送:“哥,这下我就能回家了吧?”玉长说:“回你的吧,劳有信再也不会认出你是谁了!”大伙齐乐了。
这几个人进村没有各自先回,而是到街上打了一坛酒,去了劳应棉家。劳应棉见到他们,也非常开心。尽管女儿的官司没打下结果,可是有人替他出了气,所以近来心情有所好转。巧鱼妈自村长挨刺后,精神也渐渐恢复正常。他们把小桌放在院子里,巧鱼妈简单做了几个菜,大伙就边喝酒,边拉呱,热闹了半后晌。天送几个也是因为没给应棉家把事情办了,自觉有愧,趁这个机会给这家人寻点高兴吧。当说起黑衣汉会是谁时,人们不约而同猜到了劳拉掼。因为老河底只有他的身手不凡武功出众。应棉说:“我问过他,他说,我没入过黑衣会,我这两下子人家也不会要;再说,兀几日我走亲戚了,不在村里。不过,我很佩服那个使飞镖的好汉。”玉长说:“这么说,行刺的事不是拉掼叔干的。”狗洞说:“你想,他能承认是自己干的吗?这不等于自个出卖自个吗!”“拉掼叔不会说假。他的拳脚功夫确实厉害,但他的轻功咱谁也没见过,我想恐怕不会有人家那么绝。”天送讲此话完全是为了掩护劳拉掼,他不想让自己敬慕的人成为劳天晨家憎恨和报复的靶子。其实他心里早有七八成认定行刺人就是劳拉掼。此次流船出发前一天,拉掼见到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天送,人作孽,天报应,你等着瞧好看,劳有信必定会遭报应的。”
“七·七”芦沟桥事变的消息最早是从住永盛栈骡马店的客商嘴里传出的。后来就被不断地传进老河底村的宣传抗日的传单所证实。这时,老河底人才恍然大悟,阴历五月二十九金蛤蟆叫的那日,正是阳历七月七日。金蛤蟆原来是为国民报忧而鸣!拐把艄在老边家酒馆喝酒时就给酒友们发议论:“我说哩,金蛤蟆是天上神物,操心的是天下大事,咋会为一个小女子鸣冤叫屈哩!真是闹了一场笑话。”不过,仍有人相信原来的说法。兴许是先入为主吧!这年十月,党组织通知,老河底党小组出一名党员去参加县牺盟会举办的农会干部训练班。党员们开会商议,就让禾玉长去了。这时,不断地有坏消息传来。先是说日本人打进了娘子关,后来又说日本人占了大同,进了雁门关,说阎锡山的兵节节败退,形势一天比一天吃紧。赶玉长受训回村带回来的确切消息是太原失守。玉长还带回一股子热血爱国的劲头,急风躁火地说要赶紧组织农会妇救会,发动群众抗日。老河底人有一种天高皇帝远的侥幸,尽管日本人进犯的消息不断灌进自己的耳朵,但总以为离自己还远。日本人咋会钻进深山打到黄河边上?岂不知灾难就在眼前,阎锡山的溃军像蝗虫一样漫涌而来,一下就涌到黄河边起各个渡口。所到之处,搜刮民财,抢劫商店,民怨沸腾。不过,这只是一阵风。风是雨的头儿。老河底人经过溃军的遭害之后,一场旷日持久的深重苦难即将临头。日本人不会打到黄河边的天真想法遂之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