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山也正盼着这一天呢！他年始腊月返家原打算住过年就走，怎奈遇上这个勾魂的女人使他迟迟起不了身。他想离别前再交往一回，可总也没个机会。那日后晌当他接到她的报信，当夜他便潜入她的窑洞。只不过这回行事更为谨慎，她不仅给他留着门子，还不时照一照院里的动静。真可谓“色胆包天”！他们一旦进入状态，也就顾不上其他了。正当两人亢奋胶着哎哟哼哧地像合欢树一样扭缠在一起时，就听见窗外传进愤怒的喊话：“野狗你出来！你个挨千刀万剐的，我活剥你的皮！你，你……”玛瑙一听是奶奶的声音，头嗡地骤然胀大，三魂立马吓飞二魂半，像一堆烂泥瘫在炕上。一场美事让人搅了，应山懊恼地抽身，迅速穿衣下炕。正欲开门出逃，被缓过神儿来的玛瑙叫住，“雄娃哥，你跑了我可咋办呐？”应山灵机一动，“要不我带你走。快穿衣裳！”这对玛瑙来说几乎不用思索，远走高飞省得在家受气。她刚穿好衣裳，福女醒了，坐起身望着母亲：“妈，去哪哒呀？我要跟你！”玛瑙犹豫了，带还是不带？应山看出她的心思，怕吵闹起来误事，就说：“带上吧，快给她穿！”
他们走出窑洞，见窗台下倒着一个人。玛瑙上前一看是奶奶，良心促使她不安，正要呼救，被应山一把拽走。院门被悄悄地打开了，一行三人溜出院子，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之中。
可怜的奶奶真是不幸！她本是一位仁慈宽厚的女人，只是上岁数以后疑心加重。老人心里清楚一个女人一个生性，有一号女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那日她嘴上规劝孙媳，心里却一直犯疑惑：恐怕改也难！所以当黑虎离家的头一个夜老人便操上考察孙媳的心。上了年岁眼睛耳朵毕竟不灵便，这使得雄娃进院入室竟然没被一直坐在炕上面对窗户静听院内声响的老太太发觉。将近夜半的时候，老人不放心，出到院里打探情况。当她的耳朵贴近玛瑙窑洞的窗户听动静时，真真切切听到了令她气恼心碎的响动。“不要脸的卖×货！当初我瞎了眼了！”老人这么想着当下就气个半死！对两个狗男女恨得要命，一下子又想不出恰当的制裁手段。她内心矛盾得很：对这俩处置轻了不顶用，也不解心头之恨；可此事一公开，丢脸面的首先是自个。是她牵线把她从娘家嫁过来的；她甚至害怕在儿子儿媳拐把艄两口和孙子黑虎面前落埋怨遭怨恨。情急之下，她冲着窗户话没喊完就倒在墙根儿。
天旺迷迷瞪瞪醒来尿尿，不见了奶奶。披上夹袄上鞋连呼带喊就出到院里寻找。他很快在西窑的窗下发现了奶奶，还以为人死了呢，抱起昏迷不醒的奶奶就嚎啕大哭！这时拐把艄劳王氏也出来了。拐把艄走到跟前问：“旺子，咋回事？”“肯定是是……雄雄、雄娃……”天旺哽哽咽咽泣不成声，反把爹闹糊涂了。劳王氏就说：“先把你奶奶抱回去吧。”天旺就把奶奶抱回家放在炕上。劳王氏点着油灯，应昌给母亲垫好枕头就坐在跟前给老人掐人中不拉心口。渐渐地劳罗氏醒了过来。她睁开眼望见儿子的头一句话就是，“应昌儿，妈对不住你呀！”声音微弱，但应昌听得清楚。他瞅见泪水从母亲的眼角滑下，自己也不由鼻酸眼热。“妈，这到底为了甚呀？”“黑虎家的兀死女子，偷汉卖×，能活活把人气死……你去给我把她往死的打！还有……”正说着，天旺冲进窑里就打断奶奶的话，“爹，我嫂子不见啦，福女也叫她引走了！炕上还撂下这么多法币。”劳应山临出家门的一霎那感到心里有愧，随即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扔在炕上，此事连玛瑙也不知晓。天旺将一把新崭崭的中央票递到父亲手里，气得拐把艄青筋暴涨浑身颤抖，“好你个狗雄娃，你把老子家当妓院了！你拐走我两口人荷这点钱就想堵嘴？去你娘的！谁要你的臭钱！”他愤怒地将一把新票摔到地下，“你等着，我抓住你王八旦非把你活劈了不可！”住在同院的劳应年两口也被惊起，早立在炕下。应年说：“哥，我这就去他家寻狗日的！”应昌说：“他哪敢回家？早跑远了！”天旺说：“爹，我多喊些人去追！”“他爹，你快看咱妈！”劳王氏凶险地呼叫，一下将众人的目光齐集中在老太太脸上。
只见劳罗氏圆睁的双目不眨不动，像定格一般，微张的嘴歪斜着，流着哈喇，样子十分可怕。将才人们都去关注天旺带进家的坏消息，没顾上老太太此时的心情变化。问题出在须臾之间。当老人家听说玛瑙引着重孙女偷跑了，就更气上加气！抬起脑想说什么，嘴还没全张开，脑就掉在枕上失去知觉。全家人一看吓坏了，就有哭有喊，乱成一片。劳应昌重新施展将才的按摩手法，但不灵了。鼻孔里倒是有微弱的气息，就是人醒不过来。应昌说：“娃他妈，你守着，我这就去请禾秀才。应年，你和天旺再唤些人去追赶狗日的，每条路上都布置些人。”应年说：“行！”他们就一起出了家门。
劳氏宗族在老河底是很有势力的。家族对有蹂人伦和乡风的败类一律严惩不贷。劳应山起码犯了三条不成文的族规：一是勾引成奸；二是拐人妻女；三是乱伦——他比天送大着一辈。因此族里人听了此种行为无不义愤填膺恨之入骨！无须老族长发令，不一阵功夫，祠堂门前就自发地集合起上百号青壮年汉子。人们估计雄娃狗松不会过黄河，就举着灯笼火把分散在河东各个方向的路上追寻。然而非常遗憾，从半夜开始一直到天大亮人们陆续返回均是一无所获。算劳应山命大，若这晚捉住他，无疑将被乱棍打死。实际上当日夜里应山就没离开老河底村。他在永盛栈租了一间客房安顿好玛瑙母女，又托付店主连夜绑了一副架窝子。翌日清晨，三人就悄悄迷迷坐进架窝子，忽忽悠悠招摇过市离开了老河底。谁也不会想到坐在布帘子内的男女，竟是人火繁闹大张旗鼓追寻了半夜的人。
一条条满载红军的大船，停泊在薛家坪下游紧靠石崖的水面上待命。大约有一个团的兵力。一旦命令下达，所有船只将顺流而下，势如破竹。可是已经三天了，仍然接不到命令。战士们倒看不出着急的样子，艄公们就等的有点不耐烦了。红军干部就给艄公做工作，要他们耐心等待，服从命令，还给他们讲红军长征的故事。打头船捉尾的老艄是劳天送，他等候船上倒没有难耐的感觉。这一是因为往常扳船运兵运的都是白军阎兵，眼下头一回给红军扳船心里就涌着一股亲切和激动；二是因为身边坐着的一位营长不断地跟他唠壳使他不觉寂寞。此人姓郭，样子很凶，脸上有少量麻坑，但说话十分和气。郭营长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鄂西人，家境贫寒，一参军就跟着徐海东将军打仗。他还挺能摆活，边抽着小旱烟锅，边给天送讲述徐军长率领的红二十五军如何与围追堵截的敌人周旋，如何经过千难万险转战鄂豫皖胜利到达陕北，夸徐军长多么多么了不起。当天送问起刘子丹，郭营长就说，刘军长我见过，他样子像个文人书生，可真正是个带兵打仗的将领！他创建了陕北红军，也很了不起耶！刘子丹如今是我们徐军长的副手，徐军长是红十五军团军团长，他是副军团长。他还是红二十八军军长……正说得上劲，命令来了：部队马上上岸东撤，水手们疏散完船只各自回家。
好丧气！待命几天白忙活一场！老河底的艄公们没情绪地分散着往回走。军队上的安排千变万化，当下谁也摸不清是咋回事。多少年以后天送们才听说，当时红军东征总指挥部的意思是，打通黄河通道，以确保东征前线的部队随时能顺利地西返陕北大后方。在黄河上待命的红军是红十五军团的一支队伍，原打算等刘子丹率领的红二十八军重新占领三交镇以后，立即乘船出击南进，占领沿河各渡口，遂与刘军会合。忽闻三交镇没攻下刘子丹不幸牺牲，二十八军后撤，上级才不得不命令船上的部队临时改变作战行动。
不能不说这是黑虎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时刻！他做梦也想不到竟会发生这种事！婆姨背叛跟上他人出逃在他心里倒没占多大份量，相好的雄娃拐走他的婆姨却是他难以想象、也是他极为气愤和切齿的！他痛下决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而最让黑虎难过和不能接受的是瘫痪在炕、油将燃尽、灯将熄灭的奶奶。他回到家来一见奶奶的样子就泪如泉涌，失声痛哭。奶奶亲家里的所有人，奶奶是这个家的天盖、轴心。这个家失去奶奶将不可想象，将变成一盘散沙。黑虎多么留连身板结实、日夜为全家操劳的奶奶呵！可眼前的奶奶却眼窝歪斜，嘴里流着涎水，话语都说不清了。那日劳罗氏由一时气怒激动而引发的中风是较为严重的。也幸亏禾秀才的高超医术和及时救治，才挽回老太太一条命，否则，黑虎连这种样子的奶奶也见不上了。禾秀才那日临走时，给拐把艄留下几句话，“料理后事吧，怕是没几日熬头了。想开点，这种病日子长了老人受罪儿孙抱怨，迟了不如早了。不过，我的药方还是想叫老人多活几日的。”
全家人都为劳罗氏的病焦虑不安，整天围着老太太忙活。劳王氏真可谓孝顺媳妇，不时地为大小便失禁的公婆接屎把尿擦洗身子伺候得十分周到；还要给全家人做饭；还要照看玛瑙留下的不到两岁的孙子小浪浪。劳应昌领着天旺忙着给老人准备装裹。给奶奶喂药喂饭则是天送的事。奶奶常常痴呆呆盯着黑虎、半张着不听使唤的歪嘴呜哇咿呀像在说什么，甚也听不明白的黑虎就佯装听清似的不住地笑着点头。头几日老人尚能吃进些稀粥，也能认清谁是谁。四五天以后就神志昏迷吃不进东西了。一日下半夜，老人忽然清醒起来，挣开的双目微微闪着光彩，像核桃皮似的皱巴脸上泛着潮红。值班守护的应昌心知情况不妙，就让天旺把全家人都叫了起来。老人见到黑虎，就大张着嘴巴说话，围拢的家人谁也解不下她的意思。黑虎仍然是不懂装懂地点头。劳罗氏显出不满意，脸憋成紫红。其实老人的意思是想最后见一面孙子天庆。别说谁也害不哈，即便害哈了，如今的天庆远在陕西，哪能一下子唤到跟前？老人失望了，接着将紧握的左手使劲往起抬，眼神却盯住黑虎不放。家人都为猜不透老人的心思而着急，终于，劳王氏猜中了。她将老人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退下，交给黑虎，老人的嘴立即合拢。这是劳罗氏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老人家不想将它带进坟墓。黑虎登时热泪涌流，难过的滋味无以复加。最后一滴油耗尽了，劳罗氏临走前留下的是一张慈祥的面孔，微微的笑容里夹杂着几丝痛心的遗憾。
拐把艄虽说脾气日怪，对母亲可是亲得没法说。整日沉寝在悲痛之中，爬在母亲灵前哭得昏天黑地。天送的悲伤不下于父亲，但他毕竟理智一些，因此，丧事的重担只能落在他的头上。他很为难，操办大了，家里目前的经济状况不允许；太简易了，对不住奶奶。劳王氏看出儿子的心思，就说，黑虎，这岁月不比往常，咱就仅钱吃面，别太铺排了，你奶奶是节俭之人，她不会怪怨的。得到母亲的体谅，丧事就一切从简了。比如，祭奠时的祭品按说应该做大祭。大祭须蒸猪、羊、石榴、桃子各一十五个共六十个白馍，上插祭花装点。却做了总共一十二个的小祭；按劳罗氏的辈分、岁数和功德而应当做的水陆道场免了；发丧前一天的开吊，晚祭？也免了；下葬时一般都要请和尚、道士两班响工，而天送只请了其中一班。或许是因为胡子艄家在黄河上下艄公行里享有的名声和地位，加上劳罗氏自身的德行与人缘，所以即便丧事如此简约，出殡那日不但远近亲戚都到了，而且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人前来吊丧。这在青黄不接的饥荒岁月是相当不易的。禾秀才家等大户为劳罗氏做了大祭自不必说，连劳天晨这样有钱有势的大财主也送了大祭，天送连想也不敢想。
尽管背了一屁股债，丧事办得还算装人。这给天送全家多少是个精神上的安慰。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桩桩事，又将天送漩进苦涩的“游盆”。
埋了奶奶没几日，天旺就不辞而别。天送跟爹说，“估计是当红军去了。”爹不在意地说：“去去吧，当了红军省得让人抓去当白军。”天旺自那日去三交镇返回，参加红军的愿望日趋强烈。临走时没告诉家里，是怕爹妈和黑虎哥难过。他一股劲跑到三交，兀达早又被阎军占领。天旺哪里晓得，此时东征的红军主力正陆续撤回陕北。不过，天旺还是从三交老乡的嘴里打听到，对岸的沟口就住着红军的人。他当下便渡过黄河，最终如愿以偿。拐把艄话是这么说，心里其实在流泪。不到一个月，一大家子人就逃的逃死的死走的走，一下子少了四口，还不算在外躲难的劳天庆，他心里能好受吗？如今的家里冷寂的让人打颤，连天送都有点受不了。一进到奶奶住过的正窑，老是想哭。天送清楚爹是条硬汉子，心里再苦外表上也要逞强，就时常寻些爹爱听的话题安慰老人。
打击毕竟是沉重的。劳应昌下馆子喝酒的习惯日甚一日，他是以此来消解内心的痛苦。仍然是老作法，只管喝酒不管结帐。老边家边掌柜也无可奈何，老关系了能不赊给他？过一段时日，边掌柜就去寻天送，天送也不说不给，只是说一时荷不出来。半年过去后，欠帐太多了！边掌柜找到天送非逼着结帐不可。说，“黑虎，这也太说不过去了！看在老面子上我不给你算利钱，可也不能老赊不还呐？咱小本生意，张不起大口。再不结帐，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天送也自觉理亏，可这么一大笔数目确实叫他犯愁；阻挡爹喝酒，他又于心不忍。正在这个关节眼上，劳罗氏娘家来人了，一件火烧眉毛十分紧迫、没有一大笔钱又解除不了眼下难题的事情又摆在了劳天送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