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1936)的春节过得平淡而乏味。多数人家别说吃不起一顿扁食,能填饱一顿肚子就不错了。拐把艄家也只在大年初一吃了一顿好面齐子。禾秀才怜悯饥荒岁月的穷人,从初一到破五每日前晌在大门前熬一担锅米粥,施舍贫穷的乡邻。捧着粗磁钵碗排长队打粥的人们个个都对禾善人感恩戴德。相比较,更为财大气粗的劳天晨就难逃人们的唾骂。因此,劳天晨在嫉恨禾秀才之余,也不得不在村人面前做做样子,于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也熬了一锅粥施舍。接着,其他财主也都效仿,好活了几日食不果腹的人家。这年红火闹不起来,还不仅仅是因为多数人家吃不饱肚子。不断有红军要打过黄河的消息传进村里,加上村长和富户们把红军说得比妖魔还可怕,使得人心惶惶恐惧不安,谁还有心思闹红火?
有风就有雨。没出正月事情果然发生了。正如民谣所唱:“正月二十八,红军结疙瘩,沟口过的河,坪上往上爬。”也就是阳历2月20日夜,红军东征先头部队突破阎军的封锁,从中阳县三交镇的坪上村强渡过河首先登岸,随即以迅雷之势,直捣三交。接着进逼中阳。与此同时,另一支红军先头部队从石楼县转角渡登岸,一路进占义牒,猛攻石楼。此举震动了河东沿岸广大民众。消息不胫而走无翼而飞。老河底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惊得无异于天上落下一块陨石!起先,无论穷家富户人人都心惊肉跳怕得要命。“红军杀人如割草”哇,谁能不怕!就连天送的爹妈和奶奶都害怕地嚷嚷,“老天爷,红军打到村里可咋办呐?”天送尽自己所知给大人们解释红军如何好如何好,老太太还是不信,“你见过?你咋就晓得?”一日,天旺从街上拣到一份油印传单拿回家来。吃饭时天旺就给全家人念:
亲爱的老乡们: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是中国人民的子弟兵,是为劳苦民众打天下的。所到之处纪律严明,秋毫不犯,受到老百姓的热烈拥护。在日本帝国主义妄图灭亡中国的严峻形势下,中国共产党为了实现抗日,组成了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渡黄河东进。其《布告》中呼吁:一切爱国志士,革命仁人,不分新旧,不分派别,不分出身,凡属同情于反抗日本帝国主义者,本军均愿与之联合,共同进行民族革命之伟大事业。本军所到之处,保护爱国运动,保护革命人民,保护工农利益,保护知识分子,保护工商业。本军主张停止一切内战,红军白军联合起来,一致对日……凡属食毛践土之嗣,黄炎华胄之族,均应一致奋起、团结为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枪出枪,有知识出知识……
劳王氏说:“要按传单上说的,红军兴许是好队伍哩!”拐把艄说:“哼,老汉卖瓜,自卖自夸吧!”劳罗氏就附和:“是呀,卖瓜的还能说瓜苦。”天送就给他们讲传单上说的都是真话,一丝丝不掺假。其实,老河底街上出现的传单就是天送他们党小组散发的。自红军东渡以来,河东沿岸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就在各个乡村大量散发传单,宣传红军政策,扩大红军影响。起了很大作用。渐渐地,红军到过的地方传出来的消息也飞进了老河底。人们悄悄地在街巷里、在窑洞里、在饭铺子里传说着新鲜的话题。说是红军对老百姓可亲热哩,尤其对穷苦人好!说红军大都是些十几岁的年轻娃娃,穿得是黑衣草鞋,红布剪成的五角星星钉在黑帽子上。别看红军岁数小,打仗不怕死,可勇敢哩!打得老阎的白军满沟乱跑。红军到了一个村,先把跑光了的老百姓全唤回来,给他们说和气话,做好饭吃。把老财家的浮财分给穷苦人。还说有一个山村自古缺水,红军就给这个村打了一眼井,村人喜欢地把红军称神军……这些不胫而走的口碑往往比印在纸上的文字更具可信性。随着日子的前移,人们逐步改变着对红军的看法。
三交镇位于老河底下游三十多里的黄河边上。兀达发生的翻天覆地的事件吸引着众多老河底人的关注。两村结亲的不少,因此消息传递也快。尽管阎军封锁更严,甚至村人出村也一律要向村公所告假,但是它封不住人们的嘴。红军打下三交不久,就听说那里来了不少共产党的大官儿。在三交发动群众打土豪、斗地主、拆碉堡,组织工会、农会、妇女联合会,搞得轰轰烈烈。过了些日子,又听说成立了“中阳县苏维埃革命委员会”。人们闹不清甚是“苏维埃”?新词儿怪生疏的,就四下打问。连天送也稀里糊涂说不上来,但他心里明白,肯定是为穷人办事的政府。他真想去兀达亲眼看一看。玉长的二姑夫家是三交镇石潭子村的,那日玉长二姑的小子前来给玉长奶奶祝寿,玉长就把天送狗洞唤到家里听这小子侃新鲜事。这小子说:“你们猜苏维埃的主席是谁?”围听者就大眼瞪小眼。小子自豪地说:“你们不晓得吧?他就是我家大伯李文才。当初一个土鳖,如今是全三交的主席,呵,神气着哩!”小子还说苏维埃下边设立了好多委员,有军事委员、财政委员、肃反委员、青年委员、妇女委员、保卫委员等等,各管各的事。另外还成立了水手工会。“我爹就参加了水手工会,红军还给我爹发了红军票”。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发旧的布块,小心翼翼地展开,“你们瞅,这就是红军票。”大伙就传来传去凑在麻油灯下瞧稀罕。布币有鞋溜子那么大,正面印着像猴头似的图案,写两角字样,背面是放光辉的五角星图案。狗洞问:“这布票票能花吗?”小子说:“当然能花了,不能花要它擦屁眼呀!”大伙就哈哈笑。小子说三交有个叫刘应年的地痞流氓,冒充红军敲诈老百姓的钱财,苏维埃抓住后把狗日的枪崩了。还说前一段开群众大会斗争了大恶霸刘国正,后日圪又要斗争大地主刘生财。穷人家就盼着斗财主,因为一斗他们,家家都可以分到粮食和衣物。天送问:“外村人让去看吗?”小子说:“当然让看啦!红军还欢迎呢!斗争刘国正那日,好家伙,三五十里的庄户人都来了,会场上人山人海,总有成千上万!”一直拉呱到后半夜,天送们才离开玉长家。
那日天不亮他们就起身了。天旺前一天听说黑虎哥要去三交,非要跟上去,天送就把他带上了。同行的还有玉长和狗洞。一行四人沿黄河岸下行。老河底的扳船汉们太熟悉这条路了,只不过往年下行是在黄河里流船,上行才徒步走这条蜿蜒如蛇的沿河山路。已经有一两年功夫不流长河了,就像庄稼户没地可种、生意人没买卖可做一样,天送侧脸朝脚下静静流淌在蒙胧飘渺的晨雾里的黄河水望去,心里就有一种没着没落儿的难受滋味。往年一开春,黄河里已经上下行船不断了,可这时河里竟没有一条流船,他不免感到悲哀。他们走着走着不时遇上修建在地形险要之处的炮楼或暗碉,河防阎兵一个个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严肃认真地履行着山西省政府公布的《禁止共党入晋法》。但岗哨们哪里晓得,此时走在眼皮子底下的几名壮汉正是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
天旺紧紧跟在哥哥身后。他憋在心里的一桩事只想告诉黑虎哥,可奶奶多次叮咛不让跟任何人说。他还是憋不住,不过是拐弯抹角,“哥,你说雄娃这人咋样?”天送感到突如其来,回头瞅了一眼弟弟,“你问他做甚?”天旺说:“雄娃是圪且大灰鬼,我有证据!”“你想证明甚事?”“哥,反正,反正你要提防着点他。”“你小娃娃家少管闲事。哥心里有数。”天旺就不再言语了。
走到三交已是半前晌了。这里仿佛是另一个天地,街口搭着彩楼,村子里到处贴着红绿标语,显眼的墙上就用白石灰粉或黑烟墨写着一溜一溜的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红军是工人农民的军队!”“打倒土豪劣绅!”“拥护共产党!”“日本鬼子不打倒,我们的日子实在不能过。把他们消灭,就能去掉中华民族心头上的火。消灭消灭,赶快消灭!”……这哒的日头也好像更灿烂,这哒的风儿也好像更柔和,男的女的老人娃娃脸上都漾溢着喜悦的神情。完全不像阎军枪口控制下的村子里的那种死寂与恐怖。群众大会的会场就设在高高石塄下的黄河滩里,老远就能望见兀达黑压压的人海,人声鼎沸盖过了黄河浪涛的咆哮。天送们没顾上逛街,冲下坡道就奔向会场。座北朝南搭了一个简易台子,台子前挤着满荷荷的老乡,东至石塄根西至黄河沿都站的是人。天送们只能立在最后踩着石头观望。河风将挂在台子上边长长的会标吹拂得荡来荡去。天送凭着好眼力给同伴念会标上的字,“三交镇斗争反动地主刘生财群众大会”。大会好像已经开始,只见一个戴红军帽的壮实汉子站立台上高骨咙大嗓地讲话,不时摇晃着身子舞动着右臂,劲头十足。壮汉讲完话,在一片鼓掌声中,几个背枪的赤卫队员就押着刘生财上台。“打倒地主恶霸!”“打倒刘生财!”的怒吼声随即像狂飙巨浪在满场子爆响。接着是三交的村民们一个一个上台诉苦,控诉刘生财盘剥穷人欺压民众的反动罪行。控诉者有朝地主脸上吐唾沫的,有扇巴掌的,有用脚踢的……每当听到气忿处,场子里就愤怒地呼喊:“打死他!打死他!”“剥他的皮!抽他的筋!”若不是赤卫队保护,挨斗者必死无疑。大会一直开到日过晌午才散。
狭长的街市好像较以往更为红火热闹了。各家店铺前都顾客盈门买卖兴隆。天送随伙伴们在人流如潮的石头街道上挤着走着,边左顾右盼边想,共产党说的保护商人利益一点也不假!他走到一家杂货铺前观望,见店铺掌柜的什么钱都收,法币、晋钞、袁大头、龙洋、铜子,有个买碱的老汉使用的红军票跟他在玉长家见过的一模一样。天旺叫喊肚子饿了,他们就在一家饭摊前一人买了一碗糊喇汤,就着从家带的糠窝窝吃了一顿。然后就上坡去了当铺院,听说苏维埃革命委员会就设在兀达。
这大概是三交镇最气派的一所院子。门楼壮观,天井宽敞,四周都是高大的砖石两层建筑,底层石窑,窑顶瓦房。大门边起挂着新制的苏维埃牌子,一面镰刀斧头的红旗在门楼上空飘荡。门口有两个站岗的把守,不过对出出进进的人员一般不作盘问。天送们便自由地进到院里,好奇地站在当院瞧稀罕。一位身着灰装、腰扎皮带、剪发头上扣一顶红五星帽的年青姑娘,春风满面地朝他们走来,笑嘻嘻问道:“老乡,你们有什么事吗?请进屋谈吧。”天送赶紧说:“没事没事,我们随便看看。”红军姑娘冲他们妩媚一笑走了。狗洞叹道:“呀,红军里头也有这么漂亮的女子?”玉长瞪一眼狗洞说:“你这松就对女娃们感兴趣。”只见这个门出那个门进、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人员中,有不少都是穿灰色红军装的后生女子。天旺说:“哥,你看兀些红军娃还没我大哩。瞅人家多神气!”狗洞说:“旺子是不是想当红军了?”天旺说:“他们要我就去。”玉长说:“你看兀达做甚哩?”西南角一个窑洞门前挤着一堆破里烂擞的年青后生,天送们走过去看热闹。门框上沾贴的红纸上写着“参加红军报名处”。天旺不识字,问天送:“哥,上边写的啥?”天送道:“报名参军的地方。”天旺立即眉飞色舞,“哥,我要去报名!”天送剜他一眼,“胡说甚!”天旺拉拽着天送的胳膊发拗地说:“哥,让我去吧,你就让我去吧!”玉长就帮着天旺说话:“黑虎,叫他去吧!碰上这个机会不容易,比在家受苦强。”狗洞也说:“去吧,我也同意!少数服从多数。”天送说:“不行,我奶奶不依。走了一个天庆,老人就曳心的要命,再要走一个?”天旺说:“我哥当的白军,这是红军。”天送说:“回去你说服了奶奶再来也不迟。”天旺不满意地撅着嘴跟着哥哥们走出当铺院。
逛三交回来没几日,天送就接到地下党组织的秘密通知,要他即刻带着所有党员艄公去薛家坪集结,有重要任务。至于什么任务,接头人没说。那日吃过晌午饭,天送就带领玉长狗洞还有另外两名新发展的党员上路了。天送哪里能晓得,就在这次他出走的日子里,家里发生了塌天大祸。
罗玛瑙自跟劳应山发生过关系挨了奶奶的笤帚把以后,最初几日还牢记奶奶的教诲,决心痛改前非。日子一长,奶奶的话语就像清晨的浓雾,随着日光的放亮雾气渐渐变薄又渐渐消失。与此相反,劳应山带给她的受用却像加进起子的面团,逐渐发酵,逐渐膨胀,重又占领了她的全部心思,搅得她昼夜不安。甚至偶遇一夜天送上她的身她都产生厌恶,因为他太不能满足她了!对比之下,她就更思念应山。过完年后,她就急切地盼望自己的男人出去支差。黑虎在家,雄娃绝不敢上门偷情。她还担心应山这个冤家哪一日又远走高飞,她就再也尝不到那种快活了。所以这回天送出外真是天赐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