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打算往前走，他的肩头忽然被伸过来一只手拍了一下。天送不由打了个寒噤。扭头一瞧，见一穿皂色长衫、挑一担沙锅的人站在他身后，草帽沿前倾，几乎遮住了全部脸面。疑惑间，挑担人抬了抬头。天送立即现出惊喜，“寒先生，原来是你！”寒旺警觉地道：“别说话，跟我来。”天送领着弟弟们就跟在他身后在人流中穿梭。走一截儿便拐进小巷，再走一段，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后面，寒旺放下了担子。他神情严肃、略带警惕地将天送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天送同志，我们的党组织由于被叛徒出卖，遭到很大破坏。敌人抓了我们好几个负责人，我也是被追捕对象，办完事就马上过河。你们这个党小组还没暴露，不过也要留心，暂时停止活动。恢复党的活动以后，如果我要是回不来，会有人跟你联系的。多保重，再见！”寒旺说完，紧紧握了一下天送的手，戴好草帽，挑上他的沙锅担子从另一头走了。天送的心里，此时像压了块秤砣一样沉重。他目送寒旺的身影消失，再没有心思游转。怎奈两个弟弟一人拖一支胳膊又将他拖到热闹的街上。
逛完街道，看看天色尚早，拉船的人一时还上不来，天送就领着弟弟们去游黑龙庙。黑龙庙座落在碛口镇身后的卧虎山上。始建于明代，清乾隆二十一年，永宁州（今离石）州牧陈三锡出资重修。黑龙庙分上庙下庙，依山面河，气势宏伟，是黄河畔上一大景观，因此上常年游人不断。兄弟仨兴致勃勃来到山门前，天送就被两付石刻楹联吸引住了。别看他是黄河老艄，却依然保持着一股儒雅的喜好。偶尔见首古诗文或是对联之类总爱琢磨品味一番。别人还以为他是不懂装懂，其实凭着小时候认下的一些字他还真能品出点味儿来。正门联语为：
物阜民熙小都会，
河声岳色大文章。
两边联语为：
山河砺带人文聚，
风雨祥甘物气和。
除个别字认不得外，基本意思天送都能闹个七八不离十。天庆瞪着门联问：“哥，这上边写的甚意思？”天送笑着说：“哥也是打肿脸充胖子哩！大概其是说碛口这地方东西多人好有山有河街镇上红火热闹……”天旺不爱听这些，拽着天送的手往门里拉，“哥，快进去看吧！”兄弟仨就进了山门先逛下庙。他们观看了结构奇特的戏台，建筑精巧的钟鼓楼，又进到巍峨壮观、飞檐点金、雕梁画栋的正殿溜了一圈，出来又浏览了东西配殿。正打算往上庙走，从黄河滩就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天送再没心思游转了，拉着弟弟就往庙外跑。他好像有一种要出事的预感。
天送们一下河滩，就了见黄河边起聚着一群人。一口气跑过去，发现在围观者中间倒着一具尸体。后背臀部的血窟窿里还往外渗着血，歪向一旁的脸仍瞪着愤怒的大眼，样子十分可怕。从穿着上天送一眼就认出兀是寒旺。从地点上也不难作出判断：寒旺身后一准有国民党特务追赶，眼看寒旺要跳河逃脱，追赶的特务不得不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天送望着这位刚刚还给他布置工作、握手的余热尚在他手上存留的入党介绍人、党内好同志，就觉得难过得要命，一阵阵悲酸在心底翻滚，眼圈遂感到潮湿发热。当着如此多生人的面——保不住其中就有特务——他努力控制不让泪水涌出。胆小的天旺早吓得躲到一边。天庆胆大，绕死人转一匝，走到天送跟前惊呼：“哥，这不是……”天送赶紧伸手堵住了他的嘴，把他搂进怀里。
正在这时，玉长们拉的船到了。他们一上岸，就朝围观死人的人堆走来。天送望见了他们。走过去将玉长狗洞唤到一边说了几句什么，就一起来到围观者中间。天送大着声说：“嘿，这是谁家的倒运鬼，撂倒这哒怪晦气的！弟兄们，行行好，给咱把这家伙扔到山沟里去！”玉长歪着眉眼瞅着人尸说：“马日的，这人一看就该死，准不是好料！狗洞，快把这家伙抬走！”狗洞不情愿地说：“这血哩糊喳怪人的，谁他娘给你做这营生！”玉长瞪住狗洞，“你抬不抬？日你妈你还想不想跟老子干了？”狗洞唤了一名艄公乖乖地抬着尸体走了。
狗洞遵照劳天送的吩咐，将寒旺抬到一处山坡地挖坑掩埋。其余留下的艄公就抓紧往船上上货。这中间，玉长给天送又说了一件令人心颤的见闻。它虽然跟寒旺的死没有直接关系，然而天送是把两件事连在一起看的。玉长说，昨日前晌他们一进孟门镇，就发现街道两边挤满了人。还以为谁家娶嗉子看热闹，阵势够大的！上前一瞧，不然！一队阎锡山大兵正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小后生游街。小后生十四五岁的样子，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行走，身上满是伤痕。脖子里插一块纸牌牌，上写“赤匪分子”。尽管枪托不断在他的背上撞击，但小后生毫不畏惧。他眼里喷着火，淌着血的脸上溢满愤恨，并不时高呼：“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阎兵越打，小后生喊得越凶。兵们没治，在当官的指使下，就拔起地上的草连根带泥塞满他的嘴。小后生被押解到街头，在一阵疯狂的射击下，倒在血泊之中。
还是在翌年开春，天送们方才得知这圪且英勇不屈的小后生是何许人也。
这时领导他们的党组织已经恢复。与劳天送单线联系的人变成了徐家瀛。那日接到老徐下达的任务，说有一船贵重物品要往下游运送，路上千万要当心。听说是贵重物品，天送特此邀请了武艺高强的劳拉掼叔叔随行。将船拉至预先指定的上货地点，接头人亦是押船人竟然是数年不见的禾玉朋！天送们喜出望外！尤其是捣四儿禾玉长，意外地见到二哥，更有说不出的开心！抱住二哥就热泪涌流。玉朋此时已是陕北红军的一个小头目，带着三个年青红军，都是土客打扮，腰里都别着盒子炮。天送问流甚货？玉朋诡谲地笑笑说金条。天送见货物不多，只有十几个毛裢堆在河岸，不相信地上前摸揣摸揣，便明白了是甚东西。就小声说：“红军也贩这玩意儿？”玉朋说：“不贩我们的给养从哪哒来？你不贩有人贩，这混乱年月里反正大烟鬼的烟枪决不会闲着不用。”天送说：“万一叫查见，这可是掉脑袋的事。”玉朋说：“要不我带这几个弟兄做甚？放心吧老弟，不会出事的。”天送说：“我不过给你提个醒，你当我怕死呀？既然干了这一行，脑就别到裤腰带上了！”就在这趟流船的路上，年轻的艄公们从玉朋的嘴里听说了许多红军打仗的故事，其中也讲了孟门小英雄的真实情况。
他的名字叫刘儿。方山县马坊人。由于家境贫寒，母亲早亡，从小就过上流浪行乞的生活。有一年讨饭来到孟门镇，被一个叫发成的饭店掌柜的收留。当个小伙计，每日里担水生火掏炉灰，端盘擦桌洗碗筷，起早贪黑，忙不停点，不挣钱还断不了挨打挨骂。他从顾客的闲谈中听得陕北闹红的事，并且了解到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就逃出饭店，求水手带他偷偷过了黄河。在陕西吴堡横沟村找到了化名老艾的红军负责人，哭诉身世要求参加红军。老艾同情其孤苦无依，当即收留他加入红军第四支队，留在自己身边当通讯员。玉朋就在这支红军队伍里当班长，所以对刘儿的情况较为知底。刘儿参军后，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遂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老艾看他年仅十四岁，就介绍他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
红军当时枪支弹药异常匮乏，平均几个人使一条枪，多数人使用矛子大刀。刘儿晓得孟门住着好多好多阎锡山大兵，就向组织提出回山西给红军搞枪支的请求。组织上研究后认为搞枪太冒险，又觉得刘儿年少有志、机灵可靠，就同意他过河东侦察敌情。刘儿回到孟门饭店，掌柜的发成不要他。他就编了一套谎，说他不是故意逃走的，兀日碰见了本家叔父，硬把他拉回马坊老家。他受不了后母的虐待，才又偷跑出来的。发成相信了他的话，就继续留他当小伙计。孟门镇驻扎一个营的阎军，有个姓覃的连长经常欺负百姓，老乡们恨得要命。有一回覃连长上饭店吃酒，刘儿就偷偷在酒里下了毒。岂知药力不够，覃连长回到家里吐了半天没死，自以为是喝多了。又有一日早晨，一个河防兵来饭店喝酒，把枪撂在门口。刘儿见机会来了，蛮殷勤地给大兵斟酒，直至将大兵灌醉，瞅左右无人，赶紧把枪藏了起来。大兵醒后，到处寻不见枪。后怕丢枪被杀，就潜逃了。
刘儿得枪后，和渡口上的内线取得联系，约定深夜派人来取。当夜二更，刘儿荷着枪和子弹来到黄河边上等候。左等右等，天都快亮了还不见来人，他就想自个携枪过河。怎奈他不会水，下河几步就被大浪卷走。挣扎上岸，把枪再度藏进破窑。这毕竟太险，刘儿急得六神无主。他怕时日一长，事情败露，就央求掌柜的帮忙。发成是圪且见财眼开的家伙，告发一个红军奖赏五百块现大洋的买卖他能不干？发成一面答应帮忙，暂时安顿住刘儿；一面将此事密告了阎军。当刘儿再次进破窑取枪时，已被众多的阎军包围。驻守营长亲自审问刘儿：“说，你是受谁的指使干的？”压木杠、钉竹签都没能征服小红军，他一口咬定掌柜的发成就是后台。刘儿牺牲后，陕北红军第四支队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后来又报请党中央批准刘儿为革命英烈。
刘儿的事迹对劳天送影响甚大。他虽然没见过小英雄的面，但小英雄坚强不屈的形象却像活着一般经常浮现在他的脑屏上。
又一个新生婴儿在劳家的窑洞里呱呱落地。然而这次是个男嘤。劳罗氏得了重孙，拐把艄劳王氏得了孙子，全家人自然欣喜若狂。这件事发生在劳天送带着两个弟弟去碛口给天爱的新生儿过满月回来的当天夜里。劳天送得了儿子，兴奋地一夜没睡着觉。天将将破晓，便起床出院。他要把这个消息告给流船的伙伴们，让他们一起分享喜悦。可是一走到街巷，便被村子里散发出的惊恐气氛惊呆了。发生了甚事？天色虽然还灰不楚楚的，但也不难看清一个个人们脸上的恐惧表情。他朝邻里指点的方向疾步走去。村中央的老楸树上吊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浑身血迹斑斑，样子丑陋难看。最不忍目睹的是大腿根起的阳物被剜掉了，留下一圪截血哩糊喳的黑窟窿。那被剜掉的东西上边连着毛凝着血沾着土就扔在树下。匆匆忙忙赶到这哒观瞧西洋镜儿的村人们，大都看一眼便被吓跑了。一些胆大的和关心者就三三两两地站在周围小声议论着。其中有禾秀才、劳拉掼、秦掌柜等人，他们在等着玉长家来人一起帮着料理后事。
尽管被吊者面目狰狞脸色青紫，劳天送也不难辨认出那就是玉长的大哥禾玉亭。他马上就联想到在碛口被打死的寒旺，以及寒旺此前给他交待过的“党组织被叛徒出卖遭到破坏。”联想到天爱妹子说过的出逃在外的高上人。加之树身上张贴的一张麻纸上写着的“共匪下场”，就很容易判断出禾玉亭肯定是一名共产党员。那日去碛口出发时，他听玉长说大哥回来了，是回家养病的。他还嫌玉长不早点告他，他多想见他一面跟他好好拉呱拉呱呵！几年过去了，天送一直想跟玉亭大哥叮兑一件事：寒旺介绍他入党时对他情况的了解是不是从玉亭嘴里获得？现在看来已无从叮兑、也没有必要叮兑了。玉亭大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与寒旺一般，同样是崇高的可敬的。一准是国民党特务追寻到此地，趁夜半人静时下的毒手。天送愤恨敌人残忍的同时，又深深为这位村人心目中的“二流子”感到悲哀与心酸！
接连目睹共产党人的死，使劳天送的心情分外的沉重和压抑。新生儿所给予的喜悦被安葬禾玉亭的哀伤气氛淹没得干干净净。当个共产党是多么的不轻松呵！但他并不后悔。不久发生的事却使他陷入了更艰难的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