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阴历十月的天气了,黄河水依然没有见小的趋势。浪涛汹涌,奔腾咆哮,势如破竹。这使劳天送的上水船行进起来非常吃力;尽管拉纤的艄公都是呱呱叫的棒后生。船上装着送往孟门的一万斤黑豆,操心就更大了。船一过军渡,天上突然起了一片生云疙瘩遮住日头,东南风也刮得更猛。前边就是吊滩碛。此碛架平时尚不可怕,水涨大了就浪大流急尤为凶险。加上上水船在这哒要拐一下弯,这就更让人提心吊胆。船上了吊滩碛,由于受激流猛烈地冲击,每进一步都显得非常艰难。天送喝道:“催绳!”艄公们便拚命拉纤。“叭”的一下纤绳撅断了!所有拉纤的后生忽地一起向前扑倒。偏在这时,天上“喀嚓”响了一声惊雷,猛雨遂之而下。艄公们估计出事了,爬起来就慌慌地往下游跑。天送的两个弟弟天庆和天旺跟在艄公后边扯着嗓子哭喊:“黑虎哥!黑虎哥!哥……”船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很难保住,不是当下翻船;就是被激流冲走,像脱缰野马因无法驾驭而遭毁。可是等艄公们跑到下游一看,天送已将船安全靠岸。这时雨也住了,天也开了,全身湿缕缕的天送沐浴在耀眼的日光下消闲地等候他们,像甚事也没发生。伙伴们十分纳闷:黑虎老艄简直神了,一圪且人在兀的危险情况下到底是咋样将船靠岸的?多少年来人们一直解不开这个迷。他不说谁能闹清?
“今日前晌里你刚刚逃脱一难。”
这是坐在庄帮主客厅八仙桌旁太师椅上的说书人唐中玄,用一双将三弦弹绝了的细长手,揣摩过劳天送的头骨、面骨、身骨、手骨、腿骨、脚骨后,说出的头一件事。天送当下就惊奇的不得了!难怪人们唤他“小神仙”。他一个瞎子,两眼甚也瞅不见,咋就晓得我的船在河上遇险?果真厉害!天送应答:“老先生说的不假。是有这回事。”唐中玄接着说:“你这后生先天聪明,后天强劲,不是一般的胚子。你一生多凶也多吉,多灾也多福。你的命说贵亦可,说贱亦可。贵贵贱贱由人说,贱贱贵贵自个摸。人性顽,鬼也嫌。人性善,神也怜。前晌的事就是有神助护,河神爷为着保佑你,施展了呼风唤雨的法术。当时可否下雨呀?我想不会无雨……”这一说更使天送佩服得五体投地,直点头称是。
这也是缘分。应该说是天爱的儿子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使他不但见到了驰名骑河两岸的鼓书艺人小神仙,而且与说书人的女儿——一个后来给他带来大祸更带来福分与安乐的女人——有了初识。
天爱生了个儿子过满月,天送是奉奶奶的指派前来贺礼的。前晌里将船拉到孟门,交给禾玉长送货,他就领着两个弟弟直奔碛口。来到庄帮主家将赶上坐后晌的席。吃罢席上了礼,看过妹子胖乎乎的满月僖儿,把天庆天旺留到妹子窑里玩耍,自己就到客厅去见庄帮主。他早想单独会会庄帮主,并不是想沾庄家的光,而是想说明一下自己的真实身世,日后有机会也好对生身父母有个交待。可是走进客厅,见庄帮主正喜笑颜开地与客人交谈。男客是一位老者,约摸五十来岁,面容清癯,前额硕大,修长的眉毛遮掩了半睁无神的双目,嘴上留两撇八字美髯,坐在八仙桌的上手。下手坐一位美貌女子,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上下。瓜子脸白里透红,柳叶眉弯如新月,双眸沁在两汪清泉之中,一对酒涡更是可人,乌溜溜的长辫子搭在身前,头上插一朵鲜嫩的马兰花更使她显得水灵。她穿一件藕荷色碎花缎子高领贴边旗袍,手里握着白绫子手绢,朴素而雅致。
“庄大伯,你有客,不打搅了。”天送说完转身欲离开,庄帮主就说:“哎,天送别走,坐下认识一下。”天送便坐在女子对面。不经意地朝女子一望,正巧四目向撞,他赶紧转移眼神。“天送,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中玄艺人,是我的老朋友。姑娘是唐老先生的令爱唐金蕊,艺名盖仙汝。”天送趁机将目光大大方方对准她,这回她稍稍低下头,有些害羞。他的心被她的姣美深深地打动,不由全身像过电一样打了一个颤栗。“唐老先生,这是拙子的妻弟劳天送,别看他年轻,黄河上名声可不小,人称黑虎老艄。”唐中玄道:“听说了,听说了,小兄弟大名,如雷贯耳啊!”天送忙说:“不敢当不敢当。”唐金蕊闪动着秋波的双眼就不时打量坐在对面脸色虽黑但十分英俊的后生。显然,她对他很感兴趣。他们又聊了一会儿黄河上流船的话题,主人便提议给天送算算命。天送早就听人说过,小神仙不仅说书说得好,算命算得更绝,几乎料事如神。他算命不顾情面,是凶是吉全都倒给你,不像有些算卦的,光拣好听的说。他一般不给人算,多是怕招惹是非。今日难得碰上小神仙算命,天送自然欢喜极了。唐中玄会采用多种方法算命,经常使用的是批八字。因为天送闹不清自己的出生时辰,所以只好采取相面摸骨的手法。
劳天送像听天书一样全神贯注地听着盲人先生说他的命运,说他所经和未经之事,说他日后应提防之事,听得他不得不心服口服;尽管有些话玄妙神秘,暂时还不解其意。尤其是说到他七岁上遇过凶劫,大难不死,被水手搭救,全是因为命里与河水有缘时,惊得他浑身冒汗。当说到他的一个知交将是他一辈子的大患时,他更是毛骨悚然。最后老先生给他念了一首打油诗,并说:“你心里记下便可。解不下?日后自明。”
心洁命蹇生性强,
河上走船人中王。
九八五四三二一,
背起薛公上天堂。
天送确实不解其意。他来不及琢磨,就听老先生补充说道:“近日你圈内的人有大劫难,你也须当心为好。黑虎,以上这些话权且刮风,不必太放心上,只管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好了。”他的脑子被老先生补充的那件事牢牢套住了,圈内的人会是谁哩?爹妈奶奶老婆兄弟是圈内人,玉长狗洞等艄公们也是圈内人……接下来唐老先生又和庄帮主聊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清。金蕊女子不住地投向他的含情脉脉的目光他更是没有在意。白日的光线渐渐退去,客厅里昏暗下来。管家祁二进门道:“老爷,人们都等着听书哩,是不是可以开张了?”庄帮主说:“唐先生,咱们开书吧?大伙都等急了。”唐中玄站起身说:“好,女子,走吧!”金蕊引着父亲出门。庄帮主又嘱咐管家:“祁二,夜间饭准备得好一些。”“是,老爷。”
书是为孙子过满月请的。庄耐贵得了头胎孙子,心里高兴,特此请了小神仙的书。
书场设在宽套的二进院里。两盏小铁锅大小的麻油灯将院子照得亮亮堂堂,粗似麻绳的灯捻子像蛇一样盘在灯盏里,它燃烧的熊熊火炬上方不断吐出黑黑的烟柱,直冲黛蓝色夜空。院子被左邻右舍的听书人塞的满满当当。主家人众及贵重亲友当然都坐在前面。一张方桌被围在中间,方桌两头分坐着操三弦的小神仙与击堂鼓的盖仙汝。小段子《三女婿行令》说罢,全场一阵开怀大笑。接下来是唐中玄的三弦前奏,音色动听,音调优美,耕耕铮铮,吱扭吱扭,学甚像甚,风味独具。忽而风驰电掣、排山倒海,忽而愁肠百结、独发忧思,忽而春色满园、百鸟争鸣,忽而秋水长天、人生当歌……不说听书,光这段三弦子就把所有人听得如痴如醉心灵震颤。然后正本书《五女兴唐》开场……
劳天送和两个弟弟坐在最前面的条凳上。他不但被唐中玄的三弦演奏征服了;也被小神仙清晰流利的好口才和盖仙汝婉转悦耳的好嗓音惊呆了。听着听着他好像对书中的故事并不在意,在意的倒成了两个说书人。他在想,这个唐中玄真不得了!别看是瞎子,算得上是人中间的尖子。爷爷说的不假,行行出状元那!人说说书唱戏、打场子卖艺的都是下九流,依我看做甚的成了精也不得了……唐中玄的话“近日你圈子里的人有大劫难”突然在他脑子里蹦出,然后就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觉得心烦意乱,想立马回到老河底。可是不行,预先商定好的,明日等玉长他们把船拉上来才能一起往回走。他实在坐不下去了,跟天庆说了一声上茅厕,就悄悄退场,到天爱妹子住的窑洞闲拉呱去了。这样还多少能平息一些他的烦躁不安。
拉家常时,天爱说到一个人的情况引起了他极大的关注。当天送问到聪力的姐夫为甚没回来时,天爱下意识地四处瞅瞅,好像被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音道:“听说人家是共产党的人,近日风声紧了,不知躲到哪哒去了。”天送立即感到惊讶,想不到庄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出共产党!原以为只有穷人才入共产党的。“妹子,你说的当真?”“你妹夫告我的还能是假?你可别给人家出去乱说。”见哥哥瞪着眼不知想甚,天爱将奶头塞进小家伙的嘴里,又说,“这年月兵荒马乱的,甚党也别沾边,免得担惊受怕!哥,听见了吗?像聪慧姐有福不能享,成年跟上姐夫遭罪。”此时此刻这位未谋面的姐夫即刻成了天送崇敬的对象,他真想见他一面,感受一下富人家的共产党是什么样子。他问:“姐夫唤甚?”“唤上人。”“他是哪哒人?”“好像是北山上的,甚村儿就不晓得了。听说他家很穷,他爹救过庄老爷,从小就把他寄养在庄家。庄老爷心善,把他当亲儿一样看待,供他念书念到太原,书没念完……”天送再也听不进去了。此时他的心像黄河浪一样翻腾着!他极其惊异地想着,这人的身世咋和我兀的相似?世上果真有这等奇事?而且都出在庄家?“他姓甚?”“姓高。”“啊!”天送无意识地惊喊一声,使妹子感到奇怪:“哥,你这是咋啦?惊惊咤咤的,好像他跟你有甚关系。”“没有没有。”他嘴上这么应付妹子,心里却越来越疑惑此人跟他有关系。难道这人就是……想到此,他不仅毛骨悚然!不可能不可能!不过,他还是想更深入地了解他,最好能和他见见面……这时,庄聪力进了家。聪力和天送坐下来就有侃不完的话题,生意上的、脚行上的、流船上的、时局上的……说到碛口驻扎的兵力愈来愈多。又说到陕西闹红闹得更凶了,河防把守得更紧了,听说红军已经过了黄河,和阎锡山的军队打了好几仗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一直侃到小神仙的书说完,天庆天旺来叫,天送才领着两个弟弟去已安排好的客房歇息。天送被姓高名上人且又是共产党的姐夫折腾的几乎一夜没睡成觉。赶天亮时将将睡着,又被叫吃饭的庄家仆人唤醒了。
天庆天旺感兴趣的是逛碛口镇;甚至超过了听唐瞎子说书。天送非常亲弟弟们,不得不依从他们。吃罢早起饭,告别庄帮主一家,天送便领着两个弟弟来到碛口街上。窄窄的街道依然是那么红火繁闹,只是摩肩接踵的人流里多了一些当兵的。天庆天旺走过一个店铺总要好奇地瞅一阵,要不就拽着黑虎哥的手问这问那。天庆指指一家门前吊着的迎风打转的彩色条条问:“哥,兀是甚?”天送说:“剃头店招揽生意的幌子嘛!”再往前走,就是一家高台阶、宽廊檐、门面很排场的百货铺。天送指着门顶的匾额问天庆:“认得上面写的甚字吗?”天庆没上过私塾,靠天送平日里教、抠土匣子?写也学会了不少日常用字。天庆仰头望了半天,圪呢圪喃地说:“就认得后面一个字,好像,好像是发财的发字。”天送道:“嗯,猜对了。这就是你二姐家的商号,广运发。”天庆惊叹,“啊呀,他家有这么大的店铺!怪不得发兀大的财。上去看看吧哥?”天送回身,不见了天旺。就问:“天旺哩?”天庆赶紧返回原路去寻。寻了半天,从一个吹糖人儿的小摊前的人堆里将天旺揪了出来。天庆不由分说就打了弟弟一个嘴巴,“谁叫你乱跑!”天旺嘴一咧“咩”地哭了。天送走过来搂住天旺就斥责天庆:“你打他做甚?”遂挤进小摊前买了两个糖人儿,一个弟弟给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