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庄帮主不快的事接连发生。
大约从民国十三年始,碛口各大商号陆续印发自家的“钱帖子”。这种自制纸币可以在市面自由流通。至民国十八年(1929),碛口发放钱帖子的商号就达三四十家。就在这一年,阎锡山政府下令禁止使用私家商号发放的钱帖,一律用山西省银行印制发行的省钞代替。规定按40%兑换。这一来殃及百姓不说,使发放钱帖的商号全都蒙受了巨大损失。大部分商号按低于40%的比例给持有自家钱帖子的客户兑换省钞或白洋,有的商号干脆拒绝兑付。而庄帮主考虑到自家商号的信誉,更不愿给广大顾客转嫁太多损失,宁可自己多吃一些亏,所以他家的广运发一律按50%对付。光这一次庄帮主家就损失了好几万块银洋。儿子庄聪力心疼地直骂阎锡山!有时也断不了埋怨爹太大方,“人家都是按一成两成兑付,你就让按五成兑,这根本没有必要嘛!”庄耐贵这时就说:“聪力,眼光要放远一点。不要光瞅见眼前受损失。常言道,生意场上信誉第一。信誉高了,你的顾主自然就多了,顾主多了,还发愁你的损失挣不回来?”
谁知一年以后省钞就大幅度贬值。当时省钞是市面上流通的主要货币,因此哪家商号手里不握有大量省钞?由于阎锡山政府连年征战,财政吃紧,毫无节制地胡滥印发钞票,使得省币一年不如一年值钱。跌到后来六十元省币竟然换不了一块银元。这对店铺商号的打击是极为沉重的;甚至是致命的!仅碛口镇就先后倒闭了29家商号。庄帮主的广运发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比上次钱帖子停止使用时所蒙受的损失要惨重得多!因此上不得不把两处门面关闭,包括营业没几年的绸缎庄。好在广运发财力雄厚,加上庄帮主信誉度高,所以尚不至于一蹶不振。
庄耐贵历来把钱财看得不是太重。生意上的接连亏损虽然使他忧虑不快;但比起女婿对他女儿的不贞以及对他的不忠在他感情上所受到的伤害来,那就算不得什么了。高上人的事情他是在一天夜里听夫人庄白氏说的。大概女儿是怕他听了生气才没敢告诉他。庄聪慧生的胖小子快满一周岁了,她都摸不清孩子爹为甚对这个家是如此冷落。先前高上人三天两头往外跑,她没放在心上。在苦恼的迷茫中忍受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就问他:“上人,你近来的变化叫人不能理解。外面有甚魔鬼勾走了你的魂,在家屁眼儿都坐不热就想往外跑?”高上人态度蛮好,“聪慧,话别说那么难听嘛!我出去自然是有事情要办,不会闲逛达。但这是党的秘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她满以为他又跟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联系上了,所以也就不追究了;只是对他不接受坐牢的教训、好了伤疤忘了疼心里有点怨气。聪慧生了孩子以后,上人在外呆的时日更长了,有时一住半月二十天才回来一趟。孩子过百日时,聪慧就不客气了:“高上人,你现在不是光棍一条,你是有家室的人了,明白吗?老婆娃娃不能老是让我爹养着,好像与你无关。作为丈夫和父亲,你的责任感到哪里去了?你就兀的好意思?!”高上人自知理亏,低头坐在炕沿一言不发。“明告给你,你再要老在外面不管这个家,我就掐着娃跟上你走,你去哪哒我跟到你哪哒。”上人赶紧喜眉笑脸地道:“聪慧,我的好老婆,千万别这样!其实,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是处在这种特殊年代,我们就不得不作出一些牺牲。你一定要理解这一点。”“人家谁不生活在这个年代?人家都不养家糊口啦?就你特殊!”“共产党员就是为劳苦大众谋利益的,从这一点上讲,确实有些特殊。”“你老实说,你出去到底住在甚地方?不然我真的要跟上你走。上人,你应该明白我活得心里有多苦!亲戚朋友们面儿上不说,背后却都笑话我管不住男人。爹问过好几回你的情况,我在爹妈跟前该怎么说你好呢……”聪慧说着说着就伤心地落下眼泪,泣不成声。上人像是受了感动,温语柔情地说:“聪慧,我理解你的苦衷,有些事我不应该瞒着你。年始冬里,离石县石榴岔新成立了一所高小,经朋友介绍在兀达当教员教书。人们不是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娃娃王’嘛,我是怕家里人看不起这个职业,所以就没敢告诉你们。”聪慧嗔怪地道:“教书育人是高尚的职业,有甚丢人的?就你多心!你自己去跟爹说,他听了会高兴的。”“还是你替我说吧,我明日一早就得走。”
高上人这一走就好几个月不回家。收秋季节到了,聪慧想,就是当教员也该放秋假呀,他为甚还不回来?那日她将小家家——聪慧给自己的儿子起了高兴家的名字——托付给老嬷子,独自骑着一匹马寻丈夫去了。天微明起身,一路走一路打听,走了近百里路程。赶半后晌时分,终于寻见石榴岔高等小学。这是一所利用古庙建起的学堂,在石榴岔村东的山脚下沟嘴嘴上。聪慧问过看门的老汉,老汉说僖儿们都放假了,高老师李老师没走。她心想总算没白来。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位李老师竟会是高上人国民师范同学李春燕!
她将坐骑拴在树上,便走进庙门。古庙的院落很是宽展,且非常雅静。只听见鸟雀在苍郁的柏枝间啾鸣。院子扫得干净,当间放着一堆新收获的玉茭穗子。正面大殿供奉着神医华陀,可见这是一所华陀庙。东西两厢诸多房舍全都空荡荡的,像是教室。东北角上开一小门,看来那边必定有个挎院。聪慧走过去轻轻一推,门开了。穿过小门,果然是个玲珑小院。想必这是教员们居住的地方了。她想给上人来一个惊喜,蹑手蹑脚走到北房的窗下。透过麻纸窗上的小豁口朝里一望,当下几乎背过气去!高上人竟然大白日赤条条搂着一个女人呼呼酣睡,两人只在下身苫着一块白布单子。难怪他不回家,原来在这里养着一个婊子!她这么想着就怒冲冲往外走。走到挎院门口,又觉不妥:我不能白来一趟,让这狗东西尽享快活!她回身腾腾腾疾步来到房门口,一推门栓着。“嗵嗵嗵”,她举起拳头一边使劲砸门,一边怒声呼喊:“高上人,你给我开门!快点开……”被惊醒的上人一听是庄聪慧的声音,立马三魂吓走两魂半!李春燕倒显得镇定,拉过布单子盖好身体说:“是谁呀?你出去看看。”高上人从来没给春燕说过他已经结过婚,此时他怎能让她俩碰面?他抖抖擞擞地犹豫着不想开门,可是击门声和着凶险的喊叫愈来愈震荡的人心惊肉跳。他胡乱蹬上裤子就去开门。门一打开,她就发横地往进冲,力气之大,几乎将未加提防的高上人撞倒。她想见见这婊子的模样,扇她几个比斗,给她点颜色瞧瞧。聪慧性格泼辣,完全能够做到这一点。可是高上人毕竟比她力大,他不能让她撒泼,连挡带搡很快将聪慧推至小院。接着就呼嗵跪在她的面前,像做了贼的小偷一样乞求地言道:“聪慧,我求求你,千万别伤害她,全是我的不对。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了,你行行好,宽恕我一回吧……”聪慧看他灰朽朽屈怜怜的样子,心就有些软,只是用卷骂解气,“高上人,你不是人!你是畜牲!你猪狗不如!你活得还有甚脸面?你也配为人师表?快跳沟死去吧……你等着吧,我饶不了你!”说完一股风出了庙门。
从同一逆境出来的人,却表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作为中共地下党员的高上人从自新院出来时,表现得萎靡不振、意志消沉、像霜打了的窝瓜蔓子;而作为一名革命青年的李春燕从监狱放出来后,则表现得信仰弥坚、斗志更强、像刚出窝的雏鹰凌空飞翔无畏无惧。面对“清共委员会”的各种毒刑拷问,她始终如一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她本来就不是——后来在她不“招供”的情形下,当局就将她稀里糊涂作为政治犯送进山西省第一监狱。在监狱里她结交了不少坚强的共产党员,对她影响极大。她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尤其是对人类崭新世界热烈追求的高尚情操以及对共产主义事业坚贞不屈的大无畏精神。她瞅机会便给这些患难与共的大姐大哥们吐露心声、汇报思想、表述理想,像一株幼苗在严酷的环境里仍然接受着阳光雨露的抚育。在监狱地下党支部的积极培养和热心帮助下,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毫无证据、法院作不出判决的情况下,一年以后李春燕被无罪释放。监狱里共产党支部的书记叫汪闻达,李春燕出狱前,他给她布置了一项任务:去离石县柳林镇协同前不久出狱的谢文良重建党的组织。
柳林由于西踞黄河军渡,东有寨东烽台,历为山陕通衢枢纽,所以不但地理位置重要,而且形成了异常发达的商业码头。清末民初,商业发展到鼎盛时期,五里长街云集了各地来此的富商巨贾,加上本地经商者,挂牌商号达五百多家。市场繁盛之景象在吕梁山区亦属少见。民国三年,意大利基督教汾阳教会就派布道员来柳林建堂传教。民国八年,英商颐中运销烟草公司通过本地“天锡长”商号,将卷烟输入柳林市场;并以柳林为中心,销往离石、中阳、临县以及陕西、宁夏等地。发达的商业孕育了政治上的早熟。五四运动时期,本地人士贺昌等进步学生就在柳林一带宣传马列主义、革命道理、救国思想,播下了革命火种。1925年中共第一个党支部便在柳林诞生。1928年在阎锡山“清共”的白色恐怖下,柳林党组织被叛徒出卖,党的活动遂之停止。
这是一箭双雕的事,李春燕何乐而不为!听说高上人早就从自新院出来了,她多想尽早见到他啊!去柳林帮助建党不正是见上人的一个好机会吗?因此,她出狱后在家只住了一夜,就急匆匆往柳林奔。来到柳林却到处寻不见接头人谢文良。谢文良本是陕北绥德人。在太原监狱受汪闻达的委托,来柳林重建党的组织。来到这里以后,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再加上国民党特务盘查很紧,工作困难重重,住了十几日一无进展,就渡河回陕北去了。李春燕哪里晓得这些情况?一个人住在客店里,整日火烧火燎,急得团团转。她好像一盘上紧了的发条,浑身憋足了劲不知该往哪儿使。想去碛口找上人,又怕错过了与谢文良见面的机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摩肩接踵的柳林街上发现了高上人。
他接到春燕的来函,立马改变了出国留学的主意;尽管聪慧已经跟爹说妥。李春燕出狱来柳林的消息像一支划着的取灯儿将高上人熄灭的情火点燃。他迫不及待地赶往柳林。从此他便经常往返在这条山路上,回家是打掩护,出来是如火的热情,庄聪慧蒙在鼓里受冷落就在所难免了。如果说高上人能够重新投入革命怀抱的话,那么情爱的力量不能不说是一个关键因素。他俩坐在一起除了倾诉被捕后各自的遭遇过程——高上人自然要回避两点:一是招供;二是完婚——当前形势、革命发展、党的前途、朋友们的下落等等就成了主要话题。可以说高上人是被拖进这个话题的,也可以说他是为了迎合她而不得不在这个话题上想话。他发现她变了,变得更成熟更深不可测了。他发现她对党的了解要比他深入得多!她表面上仍然是那么温柔多情,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仍然是那么可爱诱人,然而她的内心却变得像一座欲待爆发的火山,蕴藏着估不透的热量。他惊佩她一个貌似弱女子的姑娘竟然在敌人的毒刑下始终没有“招供”;他更惊佩她在地狱般的监狱里竟然变成了一名共产党员!高上人被他所爱的人身上反射出来的热忱与真诚的革命精神深深地感染了;对比之下,也感到了自己精神世界的渺小——当然,在她面前不能有这方面的丝毫显示——因此,他现在已不是像在学校一样仅为她娟秀的体态、倩美的面容、诱人的性格所动心所迷恋,而是更爱她包裹在温柔性格之内的坚强而纯净的高尚情愫。他俩经过了一段苦难洗礼后在新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情爱较之以前更为如漆似胶、如火如荼。她完全以忠实而纯真的爱与他同居生活、溶为一体。当他以焦渴的臂裹紧她时,以痴情的吻扫荡她时,以疯狂的力进入她时,她感受到了无以复加的受用和幸福。他们将床第之乐以外的全部热情都投放在党的地下活动上了。
好在经上人的国师同学、现在离石县教育科做事的车生范的帮助,他们有了一份赖以生存和糊口的工作——教书。石榴岔高等小学是社会贤达刘开天联络当地诸多士绅,以华陀庙290亩地产为经济来源而创办的。刘自任学董,聘请本县名流渠光衍任校长。高上人李春燕两人的学识水平以及敬业的教书态度很受渠校长的赞赏。渠校长亦是一位开明绅士,对高、李两位老师除教书以外的社会活动也就睁一眼闭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