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摸两年多时间,是一个秋庄稼长得正茂盛、黄河水正涨满的季节。永盛栈骡马店住进了一位身穿蓝色阴丹士林布长袍、头戴黑锻瓜皮帽的年轻商人。他个头不高,清瘦,颧骨突出,看上去很精明。他来到黄河滩溜达了一圈儿,站在渡口观察了一阵摆渡的船只,就往村里走去。问清楚黑虎家的院落,来到门口在门外略打量一番,便进了大门。“请问大娘,劳天送老艄在家吗?”正与怀大肚子的孙媳妇罗玛瑙一起搓麻捻?的劳罗氏瞅瞅眼前的陌生人,说:“哎呀,他出去流船还没回来。可能就这一两天。你寻他有甚事?”来人道:“有批货想叫他流。”罗玛瑙说:“这位大哥先回家里坐。”来人道:“不打搅了,明日我再来。”说完转身出院。
黑虎本来早应该到家了,有两件事耽搁了功夫,拖了一日。头一件是见到了虽是自己亲生却不能呼他为爹的闺女。船流经岳家川,他停下来专门去薛艄家看望了兰花。两年前当兰花得知黑虎完婚的消息时,曾气得闹了一场大病,几乎要了性命。她恨他忘情;更恨他瞒着她行事!不久,她爹便给她问下一门亲事。男的唤张万万,是邻村一名艄公,常跟她爹一起流船。家里因弟兄多,愿意倒插门。万万老实憨厚缺心眼,兰花打心里瞧不上他,但又不敢违悖父母的心愿,只好将苦楚吞进肚里。也正由于这一点,她跟黑虎在黄河洞窟的欢娱幽会便成为永远的美好怀念。兰花跟万万完婚时,黑虎和爹都曾前来贺喜。今年春起,黑虎听说兰花生了娃,一直想去看看,总也抽不出功夫。他走进薛艄的院子,只有兰花掐着娃坐在枣树下歇凉。兰花斜一眼黑虎佯嗔地说:“你还有功夫来看人家呀!”黑虎打趣道:“我哪敢把‘小毛驴’忘了!”说完吐吐舌头,瞟一眼窑洞,“家里没人吧?”“没,看把你吓的。”黑虎从身上掏出在碛口街上买的冰糖块、小玩具、婴儿帽等礼物递给兰花,兰花喜欢地给怀里的女婴喂一块糖。小家伙伸出舌头添一添,激动地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兰花问道:“黑虎,你瞅她像谁?”黑虎抱起女婴亲一口,瞅了半天说:“这么猴谁能看出!”兰花羞赧地道:“憨样儿!她是你的种!”“真的?!”黑虎惊呆了。他顿时想起与兰花最后一次在黄河洞窟欢娱的情境。两人均如饥似渴,像久旱逢甘露。一回又一回,直至情足兴尽。兀时黑虎已经成婚,他觉着在玛瑙身上决尝不到和兰花在一起的滋味。这是发生在兰花办喜事大约半个月前的事情,想不到竟然开花结果,黑虎不仅喜出望外!但此事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连长大以后的薛亲女也只以为张万万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第二件事耽搁在下三交渡口。下三交亦是黄河东岸一个有名的水陆码头,东来西往,客商云集,批发零售,繁华异常。曲里拐弯的石头街道两旁排列着一百来家大大小小的店铺商号。黑虎将一船皮货和碱流到这哒,东家给他提来满满两布袋大花脸票子。这种票子是前年由山西省银行发行的。刚开始还受百姓欢迎,没多久由于冯(玉祥)阎(锡山)倒蒋失败,省币大幅度贬值,大花脸票子臭得连狗屎都不如,花一二十块钱连一个烧饼都买不了。吃一堑长一智,黑虎去年流船就上过一回当。兀是碛口的一个东家,付工钱给的就是“大花脸”,给了老多老多,数也数不清,黑虎和艄公们甚是欢喜。谁知回来一用,二三十元顶不了一块银元。所以这回他无论如何不收“大花脸”。东家先是好话说尽,“你行行好,劳艄,我们也是没有法子。商店进货、老乡买东西都用这票子,我们咋能变出银元法币?我给你的至多不少,你就收下吧!”黑虎的态度很坚决,不给银元就付法币。僵持了半后晌,东家的态度也强硬起来,“你看着办吧,是你不要,可不是我不给!”黑虎与艄公们也不示弱,挡住船不让东家的人手卸货。黑虎见东家忙着调人要来硬的,便吩咐艄公们:“开船!”就在黑虎解缆绳放船的当间儿,东家走到他跟前笑道:“劳艄,你这是何必呢!都是自家人,好说好商量嘛!我正在筹集银元,赶天黑前肯定给你付款。”东家没有食言。黑虎们只得在三交镇歇一宿,翌日一大早起程,拉船回村。
劳天送怎么也想不到两年前玉亭大哥在河神庙说的兀圪截共产党如今就坐在他的面前!这位做生意模样的年轻人名叫寒旺,听口音像柳林镇一带人。天送非常奇怪寒旺对他身世的了解是兀的详细;甚至连他心里不喜欢妻子罗玛瑙的隐秘都能晓得。会是谁告诉他的呢?他给他讲述共产党的事情要比玉亭大哥说的还要清楚还要细致。天送听着听着就觉得心里热乎乎,身上暖哄哄。好像穷人翻身共产党掌天下的日子就在眼前。
寒旺问黑虎:“天送,你愿意参加共产党吗?”
黑虎立即答道:“愿意。”
寒旺接着严肃地说:“加入共产党就要有牺牲精神,随时都有可能为革命事业牺牲自己的生命。你能做到吗?”
黑虎毫不犹豫地道:“能做到。”
“共产党员要拥护党纲,缴纳党费,服从党的分配,完成党的任务,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任何时候都不能出卖组织。你能做到吗?”
“能做到。”
“好,宣誓吧!”寒旺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展开,上边缝着用黄布做成的交叉的镰刀斧头,“这就是我们党的党旗。”他们随即将党旗挂在窑内的后墙上。
黑虎甚觉新奇;面对党旗,心中不由升起神圣与庄严的感觉。在永盛栈骡马店这眼简陋的客房窑洞里,黑虎举起左臂跟着寒旺念了“永不叛党”的誓词。
寒旺紧紧握住黑虎的手笑着说:“劳天送同志,祝贺你!你现在就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了。我就是你的入党介绍人。眼下党处于秘密时期,一切活动都不公开,所以我们只能单线联系,不许发生横的关系。记住了吧?”黑虎说:“记住了。”“今后我们还要继续发展,有可靠的人选你就给咱推举。”“能行。”
当日夜里,黑虎激动地一休未能成眠。我成为“同志”了,这个称呼多么令他兴奋啊!他在江湖上听说过青帮红帮三教九流这党那派,但他觉得天底下哪个组织也比不上我加入的这个组织。共产党谋求的是穷人翻身当家作主,将来要创建一个人人平等、老百姓都能享太平的新社会,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啊!到那时我爹就不用再受老财的气了,玉朋哥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即便死了也值……过了两日,寒旺便交给他一项任务,要他在半夜时分将一批货运送过河。到时候有一名赶骡子的脚夫与他接头,过河后那边有人接应,并且告了他接头暗号,左叮咛右叮咛一定要万无一失。虽说是涨水季节,黄河里翻卷着五尺以上的浪涛,这对黑虎来说算不了什么;但由于他是头一回接受党的任务,心里就未免紧张与惴惴不安,唯恐有个闪失。只说是一批货,到底是甚货?为甚要在夜间运送?需要不需要用船?他躺在炕上假装睡着,脑子却异常地不平静。等玛瑙完全睡实,他便悄悄下炕出门,背上风筒?往黄河滩走去。
这时离半夜尚有一个时辰。他坐在河岸抽着旱烟等待接头人。星空深邃,弯月挂在东北山顶。夜风凉飕飕地从河套吹来,拂去一天的燥热。村子已经睡熟,万籁俱寂,这更显黄河波涛呼啸声之响亮与雄壮。黑虎爱听这种声音,百听不厌。他望着在蒙胧的月光下似马群腾奔的黄河浪涛,不由遐想翩翩……他想起了爷爷,想起了小时候爷爷引他坐在这哒给他讲故事的情境,想起了河对岸蛤蟆石的传说,想起了爷爷临终前对他说的一席话,想起了爷爷给他熬鱼煮鳖……捞炭是老河底人的一大乐事。自古以来,黄河几乎每年进入盛夏都要涨河发大水。而黄河发水对老河底来说,有害也有益。每当发大水村西北的土地及果树林都要被吞噬不少,这是其害。所谓受益既是每临大水发来家家户户的青壮年汉子就闲不住了,他们各自荷着自制的“络托”?争先恐后地跳进黄河捞炭。炭块并不在河浮头飘着,滚动在河底,肉眼看不见,须靠脚与腿的感觉。捞炭好手发一次水可以捞到五六千、七八千斤炭,全家人一年烧不完。最笨的汉子也能捞它几百斤。当然,不是每年都有这种机会。胡子艄是把捞炭好手,但是自从儿子们长大能够捞炭以后,他就不再捞炭了,而是捞鱼。发水时他会寻一处没人打搅的河湾子,荷着络托立在水里死等。发水冲下来的鱼不像炭沉在河底,多半是凫游在河面。有时你能瞅见它摇摆的尾巴,有时能瞅见移动的鱼鳍,这时,你千万不敢声张,一吭声鱼便会钻进河底。你要将络托悄悄地向鱼游动的前方靠近,被洪水呛蒙了的鱼就会自投罗网。爷爷有时能捞一桶,有时只捞一两条,不定。鱼提回家,先放在大盆里养几天,让它换净肚里的泥水。然后杀了加调料放在笼屉上蒸。爷爷怕鱼刺扎了娃娃们的嘴,鱼要蒸上一整夜才准全家人吃。兀时鱼骨鱼刺都成了绵的,大口大口嚼起来真香!有一年,爷爷捞了一只鳖,个头像七寸盘子一般大。鳖跟鱼一样,也是发水冲下来的,一般在河的表层凫游,看见了准能捞着。煮鳖时须换好几趟水,水将将烧热就换。这一是为的让它吐净肚里污垢;二是为了叫鳖慢慢昏厥。而且不能盖锅盖,否则随着水温渐渐增高,鳖会受不住热气的熏蒸拚命拱翻锅盖而逃跑。兀时黑虎还不懂这一点,爷爷刚添好水,他就将锅盖扣上。停一阵爷爷来到灶房换水,鳖已无影无踪。全家人满院子寻鳖,后来终于在院门后面的墙旮旯里寻见……想到这里,黑虎脸上绽露出笑容……
一头驮着一驮子炭的青骡停在他的面前,黑虎赶紧站起来相迎。脚夫是圪且头上裹着布巾的老农,腰里系一条皂色腰带,腰带上斜插一穗高粱,这是记号。
脚夫问:“要炭吗,老乡?”
黑虎道:“哪哒窑上的?”
“镰刀沟窑上的。”
“好,我全要了。”
两人再没有多余的话可说,就立马下驮子。脚夫将驮子浮头的炭块取出,底下就露出各种枪支,其中有两挺冲锋枪,三把六转子,两把盒子炮。在淡黄月色的涂抹下,粗粗细细的枪管闪射着幽光。黑虎长这么大,从来没摸过这种可怕的玩意儿。他想,难怪要夜间行事,这东西要让国民党发现,非要你小命儿不可!送走脚夫,他将枪支装进风筒,再吹饱气捆牢扔进河里。然后下水骑上风筒,轻而易举渡过黄河。河西岸果然有人等候,对上暗号,便把枪支交给接应的人。黑虎想,这枪肯定是转送给陕北红军的。不过,他不能随便打问,这是纪律。
年内,他又秘密运送了两回枪支。并且从寒旺嘴里得知,这枪正如他所料是送给红军的。一想到这枪是用来打国民党军队打地主恶霸的,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每一回把枪运过河,他都感到浑身轻松,想我又为穷苦人翻身尽了一点力,自豪感也因此油然而生。他还得知,枪是从冯玉祥的部下搞到的。冯玉祥军队里竟然也暗藏着共产党!看来共产党厉害着哩!
当年冬天,通过黑虎推举、寒旺介绍,禾玉长秦狗洞也秘密加入了共产党组织。从此,老河底村诞生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由艄公组成的共产党小组。也是这年冬天,罗玛瑙生下了第一胎。尽管是圪且女子,劳罗氏心里有点圪嘤,但毕竟是重孙女,劳氏家族里又新添了一代,所以劳罗氏仍然亲得不得了。黑虎也甚觉欢喜,女儿过满月时坐了十好几席。他本想给女儿起个“党生”的名儿,因为这是他参加共产党的年份。可是又一想不行。如今党还是秘密的,这一叫不是自寻麻缠麽!共产党是为受苦人造福的,要不就唤她福女吧!福女确实体现了父亲对女儿的深深冀望。可实际上自打福女懂事以后,几乎没享过一天清福,总是在受罪的泥潭里挣扎。这是亲生老子所始料不及的。天意如此,谁能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