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正是腊月二十八,离元和十七年的元日仅余短短的两日。
我裹着狐裘团成个球般坐在榻上,颤巍巍地抓起一颗子放到棋盘上,吸了吸鼻子向对面的兄长挑衅地笑了笑。
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一刻钟后走的一步棋,黑子断了白子的合围之势,解了每到中盘战斗就败北的燃眉之急。
这些日子我晨起练拳,早餐后学鞭法,下午还要陪兄长下棋,课业被安排的满满当当,身体早已疲累至极,就连每夜睡梦中都要么是喊打喊杀要么是一颗颗黑白棋子晃来晃去。
“啊嚏”,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绿绮担忧不已:“姑娘再喝碗姜汤吧,去去寒,万一又发热了可怎么好。”
“不要不要,”我连忙摆手,已经连着喝了三碗了,现在嘴巴里都热辣辣的,“现在已经发汗啦。”
其实裹这么厚实又喝了烫舌的姜汤后,我确实已经微有薄汗,而且是哈欠连天、昏昏欲睡了。
可是,我看看案几上的漏壶,现在是申时两刻,而每日只有到酉时我的课程才能结束。
绿绮与我说话间,兄长已经捻起一枚棋子置于棋盘上,我伸头一瞧,不由眉头紧锁。
几日前我对围棋一窍不通,兄长细细教导与我,故而这两天我已经可以在他有意放水的情况下与他对弈一番了。
围棋一事,易学难精,于简单的着法中蕴含万千变幻。
单看他方才这看似随意一子,进可攻退可守,布局颇为巧妙,我竟无处可着子。
“我输了,”揉揉额角,我无奈认输道。
“心浮气躁,神思不属,如何能下得一盘好棋?”兄长把手中的白子丢进罐子里,淡淡道。
什么嘛,我嘟起嘴:“我不喜棋艺……”
“那小妹喜欢什么呢?”他挑挑眉,“为兄正好缺双靴子,不知妹妹可否为我做一双?”
“这……”我有些难堪,“……你知道的,我不会。”
“非也,”他眸光定定,“来乌那前你不就为君瑾做了六七双?”
“有……有吗?”我弱弱地问道,“我不记得了……”
他提起以前的罗姒依更加让我如坐针毡,我不安地在榻上扭扭身子,对眼前的情况突生惧意。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几乎把我打入地狱:“妹妹如此自馁,当日我何必拼死救你性命?你殒命凉州不就无需费心应付我了?!”
他,他竟然这样说!他竟然后悔救了我,只因为我学不会手谈!
一瞬间我的眼里蓄满泪水,泪珠扑簌簌落下来,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玛瑙棋子,无措地抚摸着它圆润的表面。
其实我学南拳和鞭法明明都很快的,可大约是在棋艺方面没有天分悟性不佳的缘故,学起棋却极为吃力,兴趣缺缺,偶尔还会开小差。
就算是这样,他这样严厉的话还是让我很难接受。
我俩相对而坐,半晌无言,绿绮亦是大气不敢出一下。
一室静谧,只可听到我偶尔的呜咽之声。
许久,他叹了口气:“你莫要哭了,是我不好。”
他方才的戾气已经消失无踪,此刻的声音惆怅而哀伤,像是藏着一个无人可知哀婉无比的故事,教人闻之怅然不已。
我怔怔地抬头望着他,他侧着头,眼神像是停留在半空中的虚无,语气却掷地有声:“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会了,不会什么了?他的话没头没尾,我大概脑细胞死了太多,有些对他忽好忽坏的态度适应不良。
“我……是真的……学不好,”我哑着嗓子低语。
他点了点头:“以后让君瑾教你罢,我须要回沐幽去了。”
“我不一起回去吗?”
“恐怕不能,你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
他思索片刻,眉心轻拢:“你曾经问过我,那时我没告诉你,如今形势严峻,你也需要知道真相了。”
他喝了口茶,看了绿绮一眼,我不明所以,绿绮却已了然地退出毡帐外。
这么大阵仗,我不由屏息以待。
“你醒来后前事尽忘,我心里其实暗自欢喜。”他启唇道,“因为,绿绮告诉你当初你是因为邵洮跳下明月楼,其实不是……”
他看了我一眼,我的心跳如雷,敲击着胸腔:“你跳下去是因为,你是要自戕!”
我浑身一抖,瞪大眼睛。
兄长眼神恍惚,已然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当年你才刚过完八岁生辰,姨母宫中开赏花会邀母亲带你去赴宴。孰料被大皇子瞧见你容貌,酿成大祸。”
“我的容貌?”
“因你自有体弱,故而极少出门,进宫更是第一次,那时你年岁尚小,单看身姿,雌雄难辨。那人素日蓄养娈童无数,竟当面向母亲索要你。”
“我……我是女孩啊。”
“他家中亦有妻妾,”兄长神情厌恶。
啊,我恍然,这人是又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而我,我低头看看自己平坦的至今还未发育的胸部,有着女子清丽婉约的容色,又像没长大的小孩一样有着不辨男女的身形,所以……
“母亲气急昏倒,自回来后更是闭门谢客。那人遂恳求圣上指婚将你赐予他。所幸爹爹得到消息,以你年幼为由劝说圣上不可应允。爹爹在大殿以头撞柱,老泪纵横,才从那对畜生父子手下救出你啊。”
“畜……畜生?!”
他不羁一笑:“如今我等既要做那大逆不道的事,难道对此昏君还要忌惮么?”
“你们要做什么事?我当年为何自戕?”
“皆是与一个人有关,即是大皇子——慕容偲。”他定定道。
“当年拒婚事后,慕容偲疯魔了般仍不死心,只夜探尚书府就有数次。府中侍卫夜夜守在你闺房门外,以防不测。但我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你仍旧被掳出尚书府。你身上带着罗家特质的香囊,我的红隼熟知这个香味,我们才在西山找到你。你毫发无损,却自此食不下咽,日渐消瘦,再无笑容。”
“然后,有一日,”他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你听闻那日放榜,也要去看热闹。母亲几乎要为你每日的寡言郁结愁白了头发,你好不容易愿意凑凑热闹。,母亲于是让吟袖陪着你,又着数名暗卫在近处保护你。可是,你早已暗自打算,佯作欢喜的模样,趁吟袖不备跃下景照阁。”
“所以传闻那样离谱,几乎坏了一个女子的名节罗家也未动声色,”我轻声说,“因为真相比传言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兄长颔首:“君瑾救了你,你对他一见倾心,父亲确实向他提了亲,众人都以为他没有答应。”
“他确实没答应入赘,”兄长话音一顿,我的心颤了颤,“可他答应了等你及笄,娶你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