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应素知王之春的为人,清廉自爱,做江防统领时,都未曾学其他防勇长官吃空饷卖军装,所以向来手头拮据。况且他素性高洁,不到万不得已时,必不会开口同自己借钱,便一脸正色道:“何出此言?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什么叫打秋风?何用说得如此难听?你缺钱花销,尽管找我来要便是。”说罢,便在袖中摸索一番,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道:“这里是五百两,我等会儿再取一千五百两给你。你要是等得及,我从账上再筹措一点,若是等不及,我便让人带个折子到南京去交给你。”
王之春忙道:“两千已尽够了!陶斋厚意,何敢多取?”
但郑观应是通明了世事的人,道:“爵堂你不要瞒我,我也知道你的情形,自沈宫保之后,你在两江已冷了年余。官场交际花费不在小处,南京也是柴米昂贵的。何况你要是想再谋个差事,少不得要花钱。两千两银子哪里够?别的我不敢说,八千一万,兄弟我还是给得出的。你也不要怕担我的情,我是只借不送,待你谋到了差事,日后慢慢还也就是了。”
王之春听说到这个份上,便不好再推脱了。叹口气道:“实在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何以好意思开这个口?”
“爵堂你这是英雄落魄之时!”郑观应劝道,“昔日韩信还欠漂母一饭之恩呢!你上次托人带来的《谈瀛录》我已经看了,昭昭万言,字字珠玑,振聋发聩,极应该发给京中大佬一醒耳目。眼见着爵兄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何以此事做此小儿女之态?”
王之春一愣,旋又叹气道:“写得再好,怕是也无缘份。刘坤一尚且不待见我,又哪里谈得上入得了王公大臣的法眼?”
郑观应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正说着,下面人来报,说晚饭已经备好了,郑观应便道,“来,我先陪爵兄喝几杯,再慢慢谈。”
“承情。”
王之春便随着郑观应坐到客厅里,吃着郑家厨子做的酒菜,喝着绍兴来的花雕,听郑观应问:“你刚才说刘坤一不待见你,到底是如何个情形?”
王之春便把刘坤一冷落自己并前几日在督署衙门备受挤兑等情形说了,郑观应也不由得叹口气道:“睁眼不识英雄在,刘新宁也是个没有眼色只会玩弄权术的。”
“如今哪里的疆臣不是一样?”王之春叹道,“季帅同李中堂不也是相互攻讦,停不了手的?大局如此,也怪不到哪个人头上。”
“同样是玩弄权术,这里面却有大区别。”郑观应正色道,“有人玩权是为了夺权争利,有人玩权是为了富强国家。就说李中堂,他办洋务兴海军,若是不弄权,事情就办不下去,就不知有多少人要来搬弄是非。别的不说,我早已把你的《谈瀛录》送到了北洋,听说李中堂看后大有褒扬。”
“有这事儿?”王之春愣道,“我知道你在替傅相办事儿,但怕也没有这个能耐吧?”
“自然是另有人。”郑观应一笑道,“不仅你的谈瀛录,还有我的易言,都是托如今署理天津道的盛杏荪送到傅相面前的。”
“盛宣怀,”王之春沉思片刻点头道,“就是如今两江查办招商局头一个要害的人物。他如果然在李鸿章面前如此能说得上话,只怕刘坤一搬不到他。”
“爵堂兄一语中的。”郑观应轻轻一拍桌,身子前倾道,“依我看,不仅刘坤一搬不到盛宣怀,他如此同北洋争锋相对,只怕南洋的位置也坐不长。”
王之春本是聪明绝顶的人,他眯着眼细细一体会郑观应这里面的话,过了半晌,哑然失笑道:“陶斋是为北洋做说客的。见我如今在南洋寥落,便想拉我入北洋的伙?”
“我并无此意。”郑观应正色道,“不过是将此数年来,我为北洋做事,其中心得一一讲给爵堂兄听。不瞒爵堂,傅相前日来信,要委我为招商局会办,入局经营。年初时,我身上便已压着上海电报总办的担子,听盛道的意思,明年织布局大举,怕要让我来坐织布局的总办。我的心志,爵堂是知道的,历来想由洋务入手,富强国家再开民智,而后逐渐改良政体,成就强国之梦。如今有北洋主持大局,又重用我辈,我已决心辞去太古总买办的位置,要放手大干一场了!”
王之春听人耳中,不由得心襟荡漾,道:“太古总买办,我听说光薪水一年就有七八千两银子,还不算花红等项,你就好放手的?”
“大丈夫立身处世,总要做出一番成就才好,钱财有则有之,无又有如何?何况李鸿章待人不薄,轮船局、电报局、织布局都是有大收入的行当,我何能就亏了?”郑观应趁热打铁道,“我的结义兄弟,上虞的经元善,爵堂也是熟悉的。前年到直隶赈灾走了一趟,也叹服如今疆臣中怕是只有李鸿章做实事,回来便将家里钱庄生意抛下不管,如今跟着我做电报。李鸿章已经给他弄了个候补知府,目下是上海电报局会办的。上海高桥朱家,先前沙船帮里大户,朱其昂草创轮船局就不说了,如今朱家老五朱其诏,在船局同唐廷枢走不到一块,盛道也说动傅相,把他调到天津总办电报学堂。你想想,这样任人唯才不拘小节,刘坤一能有这样的气魄?”
王之春默然不语。过了许久,才重重出一口气,道:“我总是知道了。”
半月之后,靠着郑观应接济的一万两银子,王之春买通陈子浦,不仅补上了督标副将的缺,还兼了个江宁炮台防勇营官的差事,在刘坤一面前也将脸面混熟了,俨然已是江南官场半红不黑的人物。这天特特修书一封托人密递到上海。
郑观应拆开看,只有一句话:
南洋调水心至白下。
南洋,自然是指的刘坤一,而水心,则是指南宋有水心先生之号的理学大家叶适,此处便是代指叶廷眷。而白下,则是金陵旧称。郑观应便知道这是刘坤一将叶廷眷招到南京,要询问招商局一案了。当即修书飞告盛宣怀。
不数日后,盛宣怀也是一纸回信,同样寥寥数语:
以理而论,应南北洋会复,主人之力非弱,必能力排。
叶廷眷到南京时,已是光绪七年入夏时分。他本是江苏候补道,去年称病回家后,旋又因母丧丁忧,辞去了招商局会办的职务。但多年在江苏经营,在江南官场自然有不少的熟识相好。一到南京,在客栈住下,便有香山籍的几名候补道台、知府联名来请,叶廷眷在香山丁忧住了半年,正闲得无法,便欣然赴宴。
酒乱哄哄吃了一半,下面便有好事的叫开局子,在座各人自然没有不欢喜的,便写局票邀堂子,叶廷眷在南京有个相好叫翠翠的,自然也开了票差人去叫。不多时,各位的相好便齐齐到场,都是带了琵琶等物来的,摆弄一番便开声唱起来,这边另有陪酒的坐到旁边劝酒调笑,一时间满座萧瑟弦动春光迤逦,自有一副不堪的情景。
正到兴头上时,却见下面一个长随挑开门帘,惊慌失措跑进来,走到自家老爷身旁,附耳几句,这人脸色大变,转过头来对叶廷眷并各位官吏道:“不得了了!顾翁,说是王爵堂带着一营督标正顺着这秦淮河边扫过来,一家家都不落过,要抓吃花酒的官!”
众人一听,不由得也是脸上大变,叶廷眷更是非同小可,别说清朝律法明文不准官员狎妓,自己还是丁忧期间,倘若被抓住,一纸弹劾上去,功名必定不保,不由得慌到:“这王之春要做什么?何以未曾听到风声?”
众人忙道:“现在管什么风声不风声!赶快撤了场子,先跑才是!”说完,便有许多人乱哄哄取来衣物慌里慌张穿戴起便要朝外面跑,但已经晚了。
叶廷眷才冲到帘门处,便听见外面有人粗着嗓子喊:“站住!跑什么!就是你,报名上来!”
旋又听到那第一个冲出去的官员讲道:“这位兄弟,我是来找人的,没找到,这就要走,何必把我拦下来?”
“不要讲这些,同我讲有什么用?我不过是奉命办事的,上头有令,一个都不准放走,要盘查清楚了再说,你有什么话,去同我们营官说。”
“兄弟……”
“废话少说,莫要在老子面前称兄道弟,进去!”话音未落,早见当头冲出去的几位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兵丁从大门外推搡进来,狼狈不堪,这下众人都知道跑不掉了,一个个脸色或黄或白站在当地。进来的兵丁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不管不顾,径自喝问下面迎上来的酒家,道:“你们店主人何在?我们是两江督标的,奉了上头的令,来巡查秦淮河边各店,快点把你们店主人找来,这里所有人等都不准擅离,要盘问清楚了才准放行!”
酒家一听是督标的,忙不迭的答应几声,跑到后面去找店主人了,这店内叫局的也不止叶廷眷他们一席,总有十多个歌女畏畏缩缩藏在墙角,想不到那长官又喝道:“你们这些女人先过来,一个个先录了口供,是谁叫的局,几时到的,花费若干?如有一句假的,带回去送到县衙门是要上夹板的!”
歌女们哪里敢造次,由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领到一间小房去取口供,惊得立在堂中的一干官员冷汗直流,其中有个酒喝得有些多的候补县令不由得咋呼着胆子发作道:“你要锁拿歌女,自管拿他们,把我们留在这里做什么?我还有急事,呆不得了!”说着便跨步要朝外走,兵丁哪里肯放,上来当胸一推,喝道:“退回去!”
那候补县顿时就红了脸,硬着脖子道:“你推我?你敢推我!知道我是谁,你就敢推我?你再动我一下,明日我就要你好看!”
督标的兵丁平日里就是作威作福的,何况如今正是公事公办的时候,何尝把他放在眼里,那长官上去,亲手又是一推,竟把候补县推到在地,口里骂道:“你以为你是个人物?莫说你屁都不是,我告诉你,即使你有个狗屁官身,陷在这里,少不得要拿你重办,你还敢口出狂言!小心我先治了你!”
候补县从地上挣起来,一副要拼命的样子,扑上去道:“你敢治我?老子先治了你!”
但还未扑到跟前,早有两个兵丁上来抓住他,再反手一扭,将双手扭到背后,痛得那候补县大叫一声,长官却冷道:“还有要出头的没有?这就是榜样!给我绑起来!”
这一来,下面一群官员哪个还敢出头,但口上却不放松,骂道:“狗仗人势!”
“督标就了不起了?”
“回头才晓得厉害!”
“王之春什么东西?才当上副将两三天,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谁知此话刚出,王之春已从大门外迈了进来,全副三品武官服,穿着袍褂,一进来就喝问道:“你们骂我什么?”
众人见王之春来了,吓的头一缩,再也不敢言声,好在恰逢录歌女口供的师爷出来,把写好的状纸递过去,王之春低头去看也并未再发作。
看了半晌,王之春举起状纸对着众人一抖,冷笑道:“岘帅真是说得一字不差!如今江南官场,大小官吏,除了狎妓聚赌,就没有其他事可以做了!这纸上写得一清二楚,在这里的竟然就有两个道台、五个知府,七个知县!国法纲纪都还要不要了?我奉岘帅的令,从今日起巡查金陵各处,就是要禁赌禁娼,今晚在秦淮河边,收获本就不小,但想不到在这里还抓到条大鱼!”
各位官吏哪里还敢说话,听王之春又道:“我只负责巡查拿证据,至于上头要如何处理各位,自然有上头的意思。无关人等可以先走了,有官身的留下来画个押,也可以先回去。”
众人这下哪里肯依,忙七嘴八舌辩解起来,那边王之春眼尖,从人群看到叶廷眷,故作诧异道,“顾翁也在这里?刚才状纸上写的叶道台,我还以为是厘金局会办叶堂之呢!顾翁何时回的金陵?也不知会小弟一声?”
叶廷眷本怕被王之春认出,特特躲在众人后面,这下见势无可躲,只好咳嗽两声,低声道:“爵堂兄弟客气,实在我是昨天才到金陵的,岘帅有事召唤,今日就有几位同僚在这里给我接风,确实不凑巧……”
王之春一脸笑意走过来,这边叶廷眷忙道:“爵堂兄弟,可否赏个脸,借一步说话?”王之春微笑点了下头,叶廷眷忙朝里作了个请的手势,便带着王之春进了适才喝酒的包间。
进去后,叶廷眷亲手将房门掩上,又对外使了个眼色,这才坐到王之春身边,斟了一杯酒,道:“爵堂兄辛苦了,来,先喝杯温酒。”
“这就算了。”王之春一摆手,旋即皱起眉头道,“顾翁你是怎么弄的?才回金陵,何以就陷到这个里头来了?”
叶廷眷忙道:“这就是我不谨慎的地方了!你也知道,我在香山呆了一年,这次奉岘帅的令到金陵,这几位昔日同僚就要接风。我本是丁忧的人,不敢作此想。但官场上的事儿,爵兄也知道,不好就扫了人家面子的。所以才壮了个胆子来,但没想到他们要叫局子!我正想告辞,巧巧爵兄就来了,在我实在是冤枉的!”
“哎,这也不能怪兄弟我。”王之春叹口气道,“你不知道,最近言路上对岘帅很有些不利,说是两江官场不务正业文恬武嬉,岘帅面子上很过不去。所以才特特嘱咐臬司并督标查核官员行迹,务要禁赌禁娼,我便提了这个巡查秦淮河的法子。昨日岘帅才批下来,今日是头一遭,可巧就大水冲了龙王庙,碰到了顾翁,这让我如何办?”
叶廷眷听王之春话头里,有松动的意思,忙道:“整顿文武,自然是大好事。这样治一治,两江吏治说不定就要好些,爵兄的这个法子妙得很!但是里面怕是要有个区别,有些平素里就喜好狎妓的,不妨抓一两个重办。至于其他偶有犯禁,或者像兄弟我这样误打误撞的,还就请爵堂兄高抬贵手。雷霆之下,以后是断然不敢的了。”
“嗯。”王之春听了,却并未答话,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却又另起一笔,问道:“顾翁这次到金陵来,岘帅有什么大事要交代么?”
叶廷眷此刻一门心思要讨好王之春,哪有敢敷衍隐瞒的意思,忙道:“能有如何事?还不就是招商局一案,闹到这个地步,岘帅知道我是在轮船局做过些日子的,少不得要叫我来问个究竟。”
“哦?”王之春一笑,道:“听说顾翁你对船局里头的唐、徐两位观察,多有些不满?我虽然不在上海,却也听到有些传言,顾翁在他们两位身上吃了些亏,这次怕是要趁机下下重手,把面子捞回来?”
听提到唐廷枢、徐润,叶廷眷咬着牙道:“实在不瞒爵兄,这两个人,在我看来,实在是反复无常两面三刀的小人,在船局任用私人、损公肥私,岘帅如今主持查办招商局,正好把他两人弄出去,船局的事情怕就还要好办些!”
王之春略一沉吟,又道:“但我听岘帅幕下的陈先生讲,岘帅对这两个倒还没什么意见,甚或还上奏洗刷了他们的罪名,说唐廷枢是少不得的人才。如今岘帅的矛头争对的,其实是直隶的盛宣怀,这个人,顾翁熟不熟?”
“见过几面,熟倒谈不上,我入局的时候,他在天津,并未有多少交情。”听说刘坤一回护唐廷枢,叶廷眷便有些不忿了,道,“岘帅抓住这个人不放,有什么意思?他又不主理船局大政,实在是有些南辕北辙了。”
王之春笑道:“算了,招商局的事情,我也不想过问。但是看在我同顾翁多年情分上,有句话我觉得怕还是劝一劝。”
“请讲。”
“我晓得,顾翁你其实也是直隶李中堂提起来的人。据说早年李中堂还在江苏时,就派你做的上海缉捕局的总办。”
“有这个事。”叶廷眷点头道,“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虽然久远,但有这一笔,少不得在岘帅的心目中,你如今还是直隶的人。何况你从海运局到船局,不也是李中堂点的名?所以,在我看来,顾翁你现在处境尴尬得很啊!”
叶廷眷惊倒:“有什么尴尬处?”
王之春正色道:“你想想,若是你按岘帅的意思,扳倒了轮船局,李中堂如何看你?但若是你不按岘帅的意思办,他毕竟是两江总督,随便找一个挂漏,你也就很难过了。”
叶廷眷心想,果然是这个道理,默不作声。王之春又道:“所以我劝顾翁,不妨糊涂点。岘帅面前,该说不该说的,自己先拿个主意。如今南北洋闹得不可开交,何必挤到中间去?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受拖累了。”
叶廷眷忙点头道:“多谢爵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