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
白衣乌发的男子斜倚在竹塌上,眉间点着朱砂色的红色印记。宽大的白袍子松松散散披在身上,衣襟前方开叉开得极低,露出深刻的锁骨和一小片如玉雪般的皮肤。男子眼中几近妖媚之色,面容如同雕刻般精致,出口的话确是直刺人心的凉薄意态。
“天帝就派你们来抓本宫?”
三千天兵天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然而面前看似柔弱无害的人,却曾经让天帝的上万兵马丢盔弃甲。三万年来,两位天帝将曾经叱咤风云的零帝囚禁于禁地千禧宫,然而久则生变,天象星辰的异动、六界之间紧绷着的蓄势待发无一不让天帝忧心忡忡。
零帝活着,终究是难定的变数。
三千天兵,由战神清尘带领,直冲千禧宫。然而零帝的一句话,便叫他们感受到了震耳欲聋的压迫感。
清尘功力深厚,尚且觉得心口一震,遑论那些兵卒。
零帝躺在榻上,并无半分动作,转瞬之间,却已经消失在回廊尽头。空气中只剩下一个飘荡的声音:“本宫先歇下了,各位自便。”
清尘成为战神已经有上万年,却从未遇见这般的对手。对方尚未出招,他已不战而败。清尘心中尽是无名怒火,可是实力差距摆在眼前,只能暂时班师回朝。
天帝果然震怒,但是并未重罚战神清尘。
清尘一袭战袍,久跪不起。“启禀天帝,清尘重罪。”
天帝揉着眉心,心内郁结,“零帝本就不属于六界之中任何一界,当年零帝自称造物主,是万物之宗,是他创造六界。如此性情,本就不易收服,将军不必苛责自己。”
清尘抬眸:“天帝,此人多半在胡说。”
天帝苦笑:“寡人自当他实在胡说,可是这么多年,容颜不变,连寡人都不得不相信几分。父王已经仙去,如今连同寡人都已经老成这幅样子……”
清尘心中也存有相同的疑惑,但是造物主是那样的人,他是决计不会相信。
千禧宫。
零帝站在在千禧宫最高的屋檐上,黑发已然生长至脚踝。三千青丝在风中摇晃,邪魅之意丛生。手中青玉埙飘出一阵阵绕梁乐音。
清尘步行至千禧宫门前,便正巧见到这样一幕。
美,而不自知。
清尘驻足而观,抬眼却正巧撞进那一双淡然无波的眼眸里。零帝的眼睛很美,却一直很模糊,让清尘觉得看不清楚。可是这一次,清尘看得清清楚楚,就连里面流动的光线和水纹,也全部都看得见。
零帝素来喜吹埙,总是一个人站在房檐上吹。
清尘心念一动,抽出腰间别着的紫竹镶玉箫,就着已有的音调,和上音去。
零帝也是一愣,落下了几个音。接下来便是一笑,继续吹奏。
一曲终了,清尘将玉箫别回腰间,再次抬头却发现房檐上的零帝早已没有了踪迹。一切恍如春梦一场,了无痕。清尘也并未多想什么,浅笑一番便抬步离去。
九重天上的日子虽然是人人梦寐以求,却也是孤独的。
神仙无情无欲,才能够忍受千百年的寂寞。清尘成仙以前,是人界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一生为国为家,晚年修仙求道,从未尝过感情。
可是零帝的出现,已经干扰了清尘的想法。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自从有了第一次,清尘便常常前往千禧宫与零帝合奏。虽然零帝是九重天的敌人,但是清尘私心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知音,不欲再取他性命。
然而所有的事,终有一日被天帝知晓。
再度对峙,一个依然是身穿金色战甲的战神,一个却换上了一袭红衣。鲜红的衣角飘飞,站在高高的房檐上,眼神凌厉而无情。
清尘心中有愧,下令军士杀敌,留全尸。
零帝突然仰天大笑,招招致命,下手丝毫不留情。清尘的战甲染满了手下兵士的鲜血,如同零帝的红衣。
天昏地暗,沙飞石走,天地间只剩下两人对峙。
清尘缓缓抬起手,解开了战甲的系带。脱下了冰冷战袍的清尘,身着白色长衫,衣袂飘扬,长发迎风飞舞,笑容一如当初的清淡。
零帝眯起眼睛,脚步却步步靠近。
清尘扬起手,一柄闪光长剑已经贯穿零帝的胸口。鲜血直流,零帝却恍如未觉,迎着刀锋,一步一步走近清尘。
清尘心中大恸,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
长剑整柄没入心口,血花四溅。
零帝大笑,满口鲜血溢喉。
“清尘,记住,零帝有生之年,绝对不会放过你。”零帝贴近清尘的脸,猛地挣断长剑,一段撕心之痛自此留在体内,恩断义绝。
清尘望着红衣远去,手握断剑,眼圈红了一片。
天帝知晓此事,下诏通知六界,战神清尘一人之力,斩杀六界之外作恶的零帝于剑下。六界同庆,清尘加封无敌战神。
酒宴宴请了六界内所有声名具备的大人物,清尘却丝毫无心应酬。寥寥几杯酒下肚,如同白水,几筷子吃食,也味同嚼蜡。
清尘推辞疲惫,却独自来到千禧宫。
战神拒绝宅院封号,只向天帝讨要了一处千禧宫。
如今千禧宫,是属于战神清尘的府邸。清尘喝得薄醉,走进平日零帝所住的屋子里。一切摆设如常,连同那只青玉埙。清尘手指拂过青玉埙,此玉甚好,温润带暖,清尘视若珍宝,珍藏在千禧宫密室中。
房间中尽是零帝生活的余味,橱柜,桌椅,秋千架。
清尘从未想过自己会坐在院中的秋千架上,如此这般怀恋一个人。更何况,那是整个九重天的仇人。
一夜无眠。清尘从此把自己囚禁在深深的回忆里,不肯跳脱。
后来的他,一直当着他的战神,只是渐渐变得淡漠、虚伪、逢场作戏。清尘与时初,与灵犀,都不算是真正的朋友,仅仅是有难时相助过几次,根本不可能掏心掏肺。
他平定堕仙叛乱,守卫九重天,下界出使各界,建下赫赫战功。
他变得嗜酒如命,孤高自傲,缺乏容人的气度,成了孤家寡人。
他的玉箫与青玉埙一并封存,他的记忆如同死灰。
当初的那个惹尽了女仙仰慕的清贵非凡清尘上神,早已死在零帝断剑离去的那一刻。如今的清尘上神,乖戾而冷僻,身边没有一个可与之交心的人。
旁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清尘千百年来,连梦境都充满血红色和零帝眼神里的恨意。醒来时的冷汗涔涔,连想到那个人都会心痛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