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偏殿出来之后,祁于带着大先生和柳白走回自己的房屋,三人一路之上相对无言,柳白本身是大公子的贴身侍卫,对于祁于一向保持这一定的距离,虽然这位是庶出的小公爷,大公子对小公子的态度一向是疼爱有佳。
可眼前这个小公子却一心想做那读书人,这在外人看来,让大公子和小公子的关系就有些尴尬,大公子对此事的态度不得而知,可外人看来离心已存,柳白作为大公子的侍卫,同这为小公子之间也要适当保持一段距离,不然引起有白虎之相大公子的揣测就是他作为一个侍卫的不称职了。
所以柳白对于祁于一直都是恭敬有之,亲密却绝对没有。
当然大先生不必在乎这些,不论是大公子还是小公子,任何一人继承这灵煊卫白虎之位都避不开大先生的辅佐。
大先生是祁老公爷留给下一任白虎之人的利刃。
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三人走到祁于的屋舍之外,大先生对柳白说道:“小白就先留在外面吧,我有几句话要和小公爷说。”
“是”柳白答道,往门口一站,如磐石入定一般,闭目凝神,公爵府除了老公爵之外,没有人不会听大先生的话,包括两位公子。
大先生自顾走进房内,祁于跟在他身后,经过柳白身边时候,朝柳白一顿:“有劳柳大哥了。”
柳白神色一愣,睁开眼看了一眼祁于,却见祁于已经转过头径直走进了屋内,他不仅有些惊讶,这还是祁于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不知不觉间似乎已经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
走进屋内,祁于随后关了房门,看到大先生正低头看那些被他丢弃在地上的纸团,看的很是专注,祁于问道:“大师傅,这是在看什么?”
大先生抬手拿起一只狼毫,挥笔在书案的竹纸之上写下一个“何”字,回声道:“看来梦传之法失败之后,你的心很乱。”
这句话直扣祁于的心底,自从醒来之后,这三天表面祁于看起来如以前一般无二,可梦中三十三年的半生浮沉,又怎么不会乱,如今中都王朝的文武之争历经五十年,读书人看似越来越盛,可暗地的汹涌又有几个人能看得出来。
公爵府那读书人的身份他有不得不挣,未入梦之前他只凭一股怒气要做那读书人,醒来之后却发现这又何其之难。
这些又如何不让祁于心中焦躁,毕竟只有十几岁而已。
“只是有些不适应罢了,或许让爷爷失望了。”
“你真的还想再做那读书人,那条路可是荆棘丛生。”大先生手中不停,手腕转动,又一个“其”字落入纸上。
“是为人子,我也没得选择。”祁于看着大先生一笔不停地在竹纸之上挥墨,语气不自然坚决起来。
大先生手中狼毫略微一顿,随即继续写下一个“难”:“理是这样一个理,可是有些不现实,如今中都文武乱想渐起,习武修玄也许未尝不是另一条捷径。”
“虽然文武之争相交五十年,不过文臣治世是大势,我不想选择一条没有光明未来的路。”祁于的话越来越直接,几乎将要戳破那最后的一层窗户纸。
“也”字在大先生的笔下悄然而生,他陡然放下手中狼毫,轻吹了一下竹纸上的四个字,似乎很满意接着说道:“虽然神游外地三十三天,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眼光到长进了不少,但是你要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我不会支持你,反而到必要的时候会出手阻拦你。”
“我明白,这是你的职责所在。”祁于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最后告诉你一句,我答应你一件事,不论结果如何,你母亲最后不会死。”大先生说完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他走过柳白的身边时候说道:“我说完了,小白明天你护着小公爷回去吧,我得即刻赶去中都。”
“是。”柳白躬身答道。
看着大先生离去的背影,祁于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已经离他而去,这个男人自小教授自己书文识字,可谓是自己半个父母,自己算是他的半个门生,今日这人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把自己这些年同他的师生之情彻底斩断了。
还真不愧是当年的状元郎啊,说断就断,干脆的一塌糊涂。
看向那书案之上大先生留的四个字,祁于没来由的一阵愤怒,凭什么,就只因为自己是庶出,那些年的教授之情说丢就丢了,真是狠心啊。
他猛地抓起那案上的竹纸撕得粉碎,然后攒成了一团狠狠地丢到了门外。
再次走出门外的祁于,已经没有先前的愤怒,又变回了那个纨绔的读书人,他看着柳白呵呵一笑:“柳大哥你先去山脚下准备一下吧,明日一早回公爵府。”
“是。”瞅了一眼被祁于丢在门外的纸团,柳白答应一声,手提铁乌下山而去。
每年比试之后,灵桓山弟子下山之前都要到道殿那尊木塑之前焚香叩拜明志,这边如同是小儿弱冠之后行弱冠之礼一般,是必不可少的仪式,因为大先生之故,祁于缺席了当日离山弟子的叩拜仪式。
夜已近半,空中一轮弯月倒悬,隐约的微光照在整个大殿上空,同那道殿之中飘起的香火烟气融为一体,晕染夜色。
大殿之内,长明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四十九盏油灯长明不熄,最初来灵桓山时候,看着这四十九盏长明灯,祁于问刘灵衍,为何要让它们一直亮着,何不熄灭几盏,这样还省的下灯油之前多吃几顿荤肉。
一向对任何事情都浑不在意的刘灵衍那次出乎意料地对殿中的木塑跪拜大礼,边拜边说,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望不要怪罪,看着老头子那股子虔诚劲头,搞的祁于最终放弃了掐灭几盏长明灯的想法,后来对于此事也不了了之。
直到一年之后他再次提到此事,刘灵衍才告诉他,这木塑是灵桓山的根基,神灵所在,灵桓山长明不灭,有祖师爷护佑才得以灵气不破,灭了这四十九盏长明灯就表明灵桓山的魂没有了。
此时祁于只身一人站在这大殿之中,四十九盏长明灯在身前神台之上摇曳不停,瓜果糕点,一字排开,三根敬香青烟缭绕,那看不清磨样的木塑在青烟灯火之间显得越发肃穆。
这大殿前前后后被刘灵衍翻盖了不下十次,唯独这木塑他从未动过,长久的烟尘熏染,那木塑本身就散出一股股檀香的味道,站立在木塑下方,祁于并没有跪拜,而是心中莫然感叹,三年不得下山,如今终于要下山回去,这一去一回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都言下山明志,我的志向又要指向何方,从大先生和自己说过那些话之后,如今自己除了疲惫几乎再无半点的底气和勇气,如果你真的有神灵护佑左右,你教我该如何做?
想到这里,他双目死死地盯着那几乎和大殿屋顶齐平的木塑,木塑无言,他更无言,一人一塑之间,相对无声,祁于心中无奈,看来这个木塑今晚终究也给不了自己答案,想着想着他的双眼渐渐和木塑重叠,一阵恍惚之间,只感觉一连串的景物在自己心底慢慢浮现,那是自己梦中三十三年的过往和经历,更夹带着一些几乎被自己忘记的文字。
无数的文字在他心中划过,既得道心何来不明,洪钟大吕的声音在他心中想起,一股微弱的气息从他体内双足往上涌动,那木塑在他没注意的片刻似乎活了过来,微微晃动即刻停止。
祁于身体一阵,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浑身大汗淋淋,他惊奇地再次看了一眼木塑,木塑仍旧是木塑,和方才并无任何地不同。
只感觉一股暖流在体内周身流动起来,一口周天气浑然天成。
这一夜祁于于木塑前一瞬入灵台。
悄然无声,除了那木塑和他再无第二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