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边围矮墙边的一个驿站门口,人来人往在搬货运货。
今天的阳光很好。
“嘿!小子。”老头子头也不抬的说道,用银针轻轻将烟斗里的烟灰掏干净,放在马车木轮上磕了磕:“你去拉个屎怎么那么久?这次要不是你叔一定要我好好带着你,就凭你这屎尿性早就被那般狼崽子吞得皮都不剩了。”
“那……那个……我……上完才发现没带纸……”老头子蹲坐在马车驾车的位置,整个人团成一个椭圆一样,太阳很好,所以看起来没精打采,眼睛也是半睡半醒。老头子面前是一个年轻后生,非常年轻的后生,尽管皮肤用粗麻布包得很严实但还是在一两处裸露的地方能瞧见雪白的皮肤,显然是个娇生惯养的后生。
老头子也不去看他,轻车熟路的从长靴里掏出已经晒干包好的烟丝,是只有在离渊南部高山之地种植的上好烟丝——老头子小心的将烟丝放在酒糟鼻子前,入迷一般的嗅了又嗅,充满沟壑的脸庞顿时舒展开来,眼角的细纹和干瘪的糙皮肤都在述说这位老人已经经历过无数的日夜蹉跎。他护宝贝似得小心翼翼将烟丝放入清理好的烟斗,做好这一切后才看苍蝇一样瞟了一眼眼前的年轻人,语重心长的说:“知道这是什么么?”
“烟丝……”年轻人似乎一直在注意老头子的举动,见他提问赶紧回答:“上好的烟丝。”
“这是‘雀丝’。”老人又是炫耀又是怀念般细细道:“几百亩烟草地,到了成熟的时候就将传说中能找到顶级烟草的雀鸟放出,那雀鸟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十圈才最终落在几片烟草杆上,就像凤凰只喜欢梧桐树一样,被这种雀鸟停驻的烟草才是最好的烟草,所以做出来晒干后才有这‘雀丝’。知道么。”老头子似乎难得找到一个继续唠叨的话题,又喋喋不休道:“我这一糟老头子没什么其他的爱好,这南北往来之路上的那些好酒我也喝了好几年了,路上那些平康里妓馆的红牌名伶老子也睡了好几个了,破新瓜拔头筹的事年轻时候也常干,唯独这一口长烟戒不掉……”
瞥了一眼有点心不在焉的年轻后生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么?”
年轻后生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你叔跟我是多年过血的交情,又忽然送我他自己都舍不得抽的‘雀丝’……”老头子将烟丝往烟斗里轻轻压了压,拨得整齐点后心满意足说道:“他不过就是想让我传你我这一手绝活。可老头我这半辈子过来了,除了二十年前还收了一个像样的徒弟外,从没教过什么人……本来是准备带到棺材里去的,可老友嘱托也不好意思推掉,所以……”说道这老头子眼睛忽然瞪大像带光的鬼火一样,吓了一直注意着他的年轻后生老大一跳:“所以我准备给你一次机会。”
“机会?”后生摸不着头脑一般:“什么机会?”
“呀!”老头子像被踩尾巴的大尾巴狼一样暴怒道:“你叔来之前没教过你要怎么做么!老夫给你机会你应该磕头拜谢才对,哪来那么多唧唧歪歪!”
“哦……哦哦。”年轻后生赶紧跪下,行了一个大礼之后抬起头疑惑道:“那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师傅?”
“想得美!”老头子拿烟斗敲了一下后生的前额头,气急败坏道:“还是中州人的话说的好——朽木不可雕也!什么子什么什么也来着?”
“孺子不可教也。”年轻后生刚说完脑袋又被敲了一下,只听见老头子咬牙切齿道:“老子要你提醒么!到底你是师傅还是我是师傅!”
年轻后生笑嘻嘻道:“哦,师傅。”
“谁让你叫师傅了!”老头子又叫了起来,“我说收你了么,我只是说给你机会了,知道么!”
“是的,师傅。”年轻后生依旧笑嘻嘻道。
“哎你这臭小子——”老头子刚想再敲他脑袋忽然想起自己手上拿得是烟斗,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嘴唇开始抖索起来,本来灵活的手变得迟钝,紧张兮兮的将烟斗稳稳地的放在眼前一瞅——果然里面的烟丝全撒出去了……
“啊!!!!老子的命根子啊!!!”
……
马队在荒原中前行着。
这几天天气不错,没有大风沙也没有大暴雨,队伍中没有人生病也没有食物短缺的迹象。年轻后生拿着羊皮的地图在阳光下比对着,老头子又将自己缩成一团,全身也是穿着年轻后生身上一般的粗麻布,只有那双终年不换的长靴还算正常行头。
“小子。”老头子畏畏缩缩的窝着,忽然半死不活的喊了一句。
“哎。”年轻后生放下羊皮,疑惑地应答了一声。这时候这老头不应该是在午睡么,怎么忽然醒了?
老头感受着外头毒辣的烈日,虚弱地问道:“我们到哪了?”
年轻后生显然已经将羊皮里的位置记住了,随意的回答了一声:“还有半天的路程我们就可以到红石镇了。”
红石镇……红石镇……红石镇……老头子心里念了三遍,又问道:“今天没发生什么大事吧?”
“额……”年轻后生显然陷入沉思,半响道:“今天我们沉月国的货币和离渊国的货币会换比例上升了,师傅你如果手上还有离渊国的货币还是赶紧抛售了吧。”
“还有呢?”老头子半死不死的又嘟喃了一句。
“还有……中州女诗人廖小月刚写了一本诗集《木木和心心在云端的日子2》听说卖得很好,我刚才看车队护卫阿财也拿着一本再看呢。“
“还有呢?”
“还有?”年轻后生显然想不出来了,疑惑的反问了一句,瞧老头子一副思索的样子恍然大悟道:“师傅你到底想听什么?”
“什么?”老头子一下没反应过来,“云婶这几天心情怎么样?”
云婶?年轻后生心里惊奇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老头子这是发老年春了吧,瞧上队伍里煮饭做菜的厨娘云婶了么?嬉笑道:“云婶心情好着呢,前几天在上个镇子的时候队总多给她一些钱让她给马队的多加餐,现在马队里人都讨好她还来不及呢。”
“是么?”老头子不服气般的哼哼两声,忽然一本正经道:“我让你看的那些你都看了么?”
“那些?”年轻后生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像白雪见了红日一般,脸上火辣辣的,低声道:“没……没看完……”
“哎!不就一张中州人的人体针灸穴位图么,你小子这都没……”话没说完老头子见鬼一样看着埋头道双脚间的年轻后生,诧异道:“小子,你……不会是害羞不敢看吧?……”
“怎么会!我就是一路过来太累了,所以……忘了看……”
“那就好,别的可以不管,在到红石镇之前你必须把我给你穴位图、地脉图和鬼罗盘记熟学会,不然别说你是你叔的侄子,就是你叔来了我也不会管的。”老头子恶狠狠的说完话,又闭上眼睛假寐起来了:“对了,晚上有点吵,你把耳朵塞起来睡吧。”
什么?年轻后生愣了一会儿,刚想问见老头子却发现他已经不做声便只好作罢。但心里不免有些纠结——今晚,会有事发生么?
……
入夜,荒原凉如寒冰。
很显然,年轻后生在估算路程的时候忘了计算天气——刚过午后荒原上便狂风大作,不一会儿石头栗子一般的冰雹便落了下来,虽然不伤人,但队伍是无法前行了。队总请示过商队主事后便命令马队就地找一处避难处休整,等这暴虐的鬼天气过了先再前行。
队总本以为荒原上的天气是一阵一阵的,躲过这一阵商队就算摸着黑也可以到前方的红石镇下榻,可事与愿违的冰雹却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马队休息地,队总选了一块挡风挡雨的山坡阴面,又派人在营地四周隐蔽的地方撒上驱虫粉和魔兽的尿液,这能有效驱赶那些误闯误入的蛇虫鼠蚁——毕竟这种忽如其来的鬼天气指不定会刺激到什么野兽昆虫开始神经错乱。
吩咐厨娘云婶可以准备马队晚饭后,队总黑着个脸敲开了老头子的车厢门。
年轻后生打开车厢门,见是队总,心里先是吃了一吓。毕竟经过这几日的接触,年轻后生知道这只规模五六十人的马队算是来往这沧月草原南北路上比较中上水准的商队。当然,比不得沉月国顶尖的瀚海天香云影佣兵团护卫的商队,但队伍里那些刀客剑客几乎都有不下七八年的走镖经验,就算是年轻一点后生也是老师傅带了二三年才敢放出来单练的。所以对于统管这三四十个好勇斗狠的悍客的队总,年轻后生还是打心眼里佩服和敬畏的。此时他嘴上带着磕磕碰碰道:“花队……您……这是?”
马队的队总没有真实姓名,似乎混这滚刀肉行担都不愿透露自己的来历,不但怕有敌对查自己的出身,而且出来行走江湖的心里总有个信仰,大多数走押货运货的客匪心中拜得是从中州人那边传来的镖师祖爷“张黑五”,在中州人的传言里这位张爷号称“神拳无敌”,一拳开山一拳断水一拳绞杀顶级魔兽。当然这是中州人的说法,在东域所有人看来中州人是个奇特的群体,一面狡诈一面又守信诚恳,一面力压群雄一面却低调得很,所以大多人吃这口饭的侠贼一边承认这位张爷的威武,一边又只信自己手上的兵刃。眼前这位花队总就是这样一位典型代表,他一直以来从未透露过自己的真实名讳,大家知道他早年混江湖的时候绰号叫“花猴子”,现在年岁高威信广便只管叫“花爷”或者“花队”。
花队总见是年轻后生,笑眯眯道:“七叔歇下了么?”虽从未和年轻后生碰过面,但这花队语气里却带着自来熟,让人第一印象无法生起厌恶感。
年轻后生还未作答身后便传来一个病恹恹的声音:“没死好着呢……你小子有事就进来吧。”眼神显而易见是老头子的,不过声音虽然用病恹恹的方式说出,却又透着一股诡异的生气……钻入年轻后生的耳朵里像是死尸诈尸后的鬼叫。
年轻后生一阵不寒而栗,赶忙起身给花队总让开一条道,并试图不想打扰两人的对话起身想下车。
“你不用走,找个地方蹲着就行。”老头子眼睛都没挣就说了一句,然后伸手拨了拨车厢里的油灯,车厢里顿时比刚才亮堂了许多。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慢悠悠开口问花队总的来意:“是想问下午这阵冰雹吧。”
“是。”花队总点了点头,开门见山说:“七叔面前咱也不说废话了,这荒原上的雹子我也不是没遇到过,比这更大更长时间的也碰过一两回,可今天这场,我心里越瞅越不是滋味,所以想过来问问七叔的看法……”
老头子似乎身体虚弱得很,比起前几天出发时在太阳下训斥年轻后生时犹如判若两人,只见他蜡黄枯槁的脸颊中间干裂的嘴唇微张,时不时还流下一两丝口水,所以他时不时还得吧唧吧唧两下嘴把口水再吸回去,看的年轻后生心里恶心的不行。
老头子讥笑一声:“看来你这些年也不是白过的,告诉你吧,外面这些雹子,流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