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冬天是和木头的脚步一起来的,一夜之间,一眼望去周围的小山全都白了。木头走了很长的路,他只看到路两旁的树一会高上去,一会儿矮下来,直到高的和矮的树都变白时,他就感觉到寒冷。木头的头发长了出来,身上的僧袍已经破烂不堪,看上去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小沙弥,而像一个老练的乞丐。
木头用身上仅有的钱,在杏林中的一家小酒店打了一壶高粱酒,到雪地里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喝着酒,一口就一声咕咚。他的眼睛好像看得很远,又好像哪都没有看。
一个少年人在木头的面前停了下来。少年看上去很黑,除了围在身上的雕裘比较值钱之外,其他也破烂的很。少年的眼睛也很黑,骨碌碌转了几圈,对着木头看,又绕着木头背着手走了一圈。他终于开口了:
“雪地里喝酒的人?”
木头兀自喝了一口酒,没有理他。
“不像……不像……唉……看走眼了……原来是个小乞丐!”黑少年依然背着手,摇了摇头说,“居然会将你当成天下第三剑客,老夫真瞎了眼。哎,你从哪里来?”黑少年大摇大摆就在木头身边坐了下来,一手抓过木头手里的酒壶,喝了一口。
木头冷冰冰地说:“酒里有毒。”
少年一张口将口里的酒全喷出来,脸都青了,但马上又回过神来,哈哈笑了两声,重新喝了一口:“你吓我!”又喝一口说:“别跟我开这重玩笑啊,我可是老江湖。”他把酒壶递还给木头,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原来是狗肉!他撕了一大片,递给木头,又自己撕了一大片,又把狗肉重新包好,放进怀中。嘿嘿地对木头说:“也没有白喝你的酒,这是全盛酒楼的狗肉,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来的,香得不得了!”
他咬了一口狗肉。
木头也咬了一口狗肉。果然很香。木头喝了一口酒,把酒壶递给了他。
黑少年笑着接过,问:“乞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木头。你可以把我当成流落民间的王子。”
“王子?哈哈,你这人说话挺幽默的。你叫我茶叶蛋就行了。木头叫着不顺口,我叫你老木吧。木头,呵呵,木头,难怪有点呆呆的。”
木头笑了笑没有回答,眼睛依然那样,好像看得很远,又好像哪都没有看。
“喂,乞丐……哦不,老木,你哪一派的?”
“什么哪一派?”
“问你哪一个门派的呀,江湖上的门派!你不懂?五圣三剑客,七岛十三洞,你都不懂?”
木头摇了摇头。
“要不这样,给你个机会,你加入我的龟鸟剑派吧,怎么样?”
“龟鸟剑派?”
“嗯!龟鸟剑派!我刚创立的!”说着,茶叶蛋呛地一声,拔出一把短剑,晃了一晃。木头看到剑身上用小篆刻着“龟鸟剑派始祖”数个字。
“加入有什么用?”
“呃……”
“加入了是不是就有东西吃了,我身上的钱刚用完了。”木头把眼盯着茶叶蛋的胸口,他知道那里有一包很香的狗肉。
“嗯对,对对,加入了就有东西吃。”
木头点了点头:“得,那我加入了。”
茶叶蛋一拍木头的肩膀:“好,够义气!你是我第一个门下弟子,以后就要听我的。哦,你从哪里来?”
“车米国。”
“车米国?还挺远的。听说那边****,国王被杀,王子逃亡,惨啊,也难为你,得当难民了。自古到今,一个人生的是不是地方也是一项资本,我跟你就不一样喽,生在这里,不用跑那么远的路。”停了停又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报仇。拿回我应该拿的东西。”
“那你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
“不知道?那更好,跟着我吧。”
“跟你去哪?”
“去找一个在雪地里喝酒的人。”
“做什么?”
“送信。问那么多做什么,现在就走!”
8
狗肉早就吃完了,他们站起来,拍拍手就走了。刚走了一段,茶叶蛋就远远地落在后面了。茶叶蛋喊;“等等,等等,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别这么快!老木,老木,停下来!”见这样喊不奏效,他提高了一个八度:“老木——狗肉!”嗖地一声,木头已经在眼前了。
“你,你这分明是在整个嘛……”茶叶蛋气喘呼呼,瘫坐在一棵大树边,把头靠在树上,“不过你小子的轻身功夫确实还不错,不愧是我龟鸟剑派的人。难怪你说从车米国来,原来跑这么快。我不行了,让我歇会!”
“天气冷,你这样走,迟早被冻死,要不你把身上这雕裘给我,我就和你慢悠悠地走?”
“那不行,这雕裘可是……我送一趟信,才换来这个雕裘,被你小子一句话就拿走了,那我茶叶蛋还怎么混。何况,这雕裘不小心都要换我一条命……唉!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混了。”
“收信的人很厉害对吗?”
“何止厉害,是极端厉害,不然用得着老夫这龟鸟剑派掌门人来送信吗?真是的,没点见识!”
“那我们还要走多远?”
“估摸着也应该到了,不远了,只多就三四十里地。走上一天两天就到了。”
“我带着你走吧。你闭上眼就行了。”
说着,木头将茶叶蛋一把举起来,扛在肩膀上。说了一声:“闭眼啊,我们出发了。”茶叶蛋但觉眼前一阵模糊,身子就轻飘飘了起来。雪花落下来,打在他的屁股上,有点痛。路边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去,一会高上去,一会儿矮下来,使他感觉有点眩晕了。他赶紧闭上眼。
“老木啊,你哪学来的这一身功夫。”
“我师傅教的。”
“你师傅是谁?”
“亦宜老人。一个和尚。”
“有机会……好快,能不能慢点,我要吐了……有机会带我去拜会一下他,看他能不能也教我两招。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混了。”
“你闭上眼就不会晕了。我师傅不收弟子的。”
“那你怎么是他弟子呢?”
“因为我耳朵后面有一个红色的圆点。”
“哦,圆点是吧。要的话,我也能有。这点伎俩还不容易。”
木头冷笑了两声,并不作答。一会儿,他又问:“怎么样才算是到了?”
“看到墨树林,大墨树下有一个人在喝酒,就可以停了。”
“人倒没有看到,不过墨树林倒是有一片,已经过去了。”
“掉头!掉头!你这呆瓜,这方圆百里就只有一片墨树林。一定是跑太快看不清楚人。你这是跑了多远啦?”
“大约三十里吧。”
“我的妈呀!这么快!我要走一天哩。好了,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小子日后光耀我龟鸟剑派,大有可为……”为字还没说完,他就唔唔地呕吐起来。把刚才吃的狗肉都吐了出来。
9
墨树林不大,但每一棵墨树都很高大,雪花从树与树之间落下来,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格子,十分工整。在墨树林的边缘,一棵高大的墨树之下,一个人在盘膝坐着,一袭黑衣。他没有在喝酒,一个酒葫芦倒在他的脚下。他的眼睛半眯着,也是好像看得很远,又好像哪都没有看。
茶叶蛋还是那个样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这个黑色的少年在白雪里就更黑了,他朝树下那个黑衣人走去时,踩得脚下的雪吱吱地响。茶叶蛋还是老样子,绕着黑衣汉子走了一圈。当他看到黑衣人背后背着一把剑时,大喜若狂,对木头喊:“没错儿没错儿,就是他了!找对人了,我那二两黄金有希望了!”
茶叶蛋背着手,探过身去,盯着黑衣人看。黑衣人一动不动,四肢僵直,好像石头一样。茶叶蛋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连他珠子动都没动,好像凝固了一般。茶叶蛋转过头来看着木头,一脸诧异和茫然。茶叶蛋把嘴巴伸到黑衣人耳朵边,叫了一声:“冷大侠!冷前辈!请问你是不是冷大侠?冷大侠你睡了吗?”还是没反应。
茶叶蛋伸出一只手指,放到黑衣人鼻子下面,良久,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木头,摇了摇头,意思是说,没有鼻息。他又伸出一只手,轻轻贴上了黑衣人的额头,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再摇了摇头,意思是说,没有体温。茶叶蛋还想再摸,他的手再次触到黑衣人的额头时,黑衣人直挺挺的身体,突然软绵绵地向后卧倒,露出了屁股下面的棋盘——他原来坐在树桩上,上面刻了一方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茶叶蛋惊叫了一声:“妈呀,大清早的撞鬼了,怎么来这里就碰到死人……冷黑衣死了,那我那二两黄金……妈呀,你怎么可以死啊!不迟不慢这个时候死啊!”
木头走了过去,开始时他厚实的僧鞋只在白雪上若有若无地按了一下,并没有留下脚印;数步之后,他的脚底隐隐生出一股力道,将脚下的雪和树叶全部吹开。就这样,他一脚踩下去,脚下的白雪或黄叶都尽数让开,露出铜锣大小的一片黄土地。而木头就是踩在黄土上,走近黑衣人的,在离黑衣人五尺左右的地方停住了。
木头身形一顿,双手一张,在天空中划过,双手像两个吸盘一样,将树上数片墨绿色的树叶吸了下来。茶叶蛋见状,慌忙闪开一边,数了数,木头手中一共是八片树叶。木头手又一扬,八片树叶一字排开,漂浮在空中,八片树叶就如一支无形的利剑,直挺挺朝冷黑衣刺去。剑在空中移动得很慢,并发出一股嘤嘤的声音。眼见这把无形的剑就要刺到黑衣人的身体,一尺,半尺……突然黑衣人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一跃而起。木头急忙双手一收,八片树叶瓦解于无形,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上。木头面露喜色,双手合十,低头弯腰行礼。
黑衣人面无表情,对木头说:“亦宜老和尚可好?”
“回师叔的话,师傅他老人家一直很好。”
“呵呵,不声不响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了,还好,武功套路练得还踏实,没有丢他的面子。刚才这无形的剑气,已经有三成火候了。你叫什么名字?”
“木头?”
“为何来此?”
“国破家亡,只身来投。”
“如何找到我的?”
“想找天下第三剑客的人太多,随便跟着一个,就来了。”说着木头看了茶叶蛋一眼。
茶叶蛋在一边听着,见终于谈到他了。嬉皮笑脸地小跑过来:“原来你们以前认识,还是师叔师侄,那就太好了,出门遇贵人啊!”
木头纠正说:“刚刚认识。”
“你又是谁?”冷黑衣问。
茶叶蛋:“我是龟鸟剑派的。”
“龟鸟剑派?”
“嗯,是我茶叶蛋自己创立的龟鸟剑派!”
黑衣人微微一笑:“找我有什么事?”
“信。”说着茶叶蛋在衣衫之中翻来翻去,终于掏出了一封信,双手举高,递给了冷黑衣,“阿朵姑娘的信,阿朵姑娘就要死了。”
冷黑衣一听“阿朵姑娘就要死了”,神情之中,露出关切着意,撕开信封时,有点慌张。
冷黑衣抽出了信纸,展开,突然惊叫一声:“小人!有毒!”
说时迟那时快,茶叶蛋身子一缩,一把短剑,已经插入黑衣人小腹。紧接着,他连滚几个滚,向后滚退,连滚带爬躲出一丈之外。
木头身形顿起,双臂张开,像一只老鹰一样飞了出去,一把抓住茶叶蛋的后领,像抓一只老鼠一样就把他抓回来,狠狠扔在冷黑衣面前。茶叶蛋知道这是逃不脱了,索性躺在地上,也不爬起来。
冷黑衣坐在刚才那个刻着棋盘的树桩上,脸色苍白,左手握住那支断剑,右手捂住小腹,左手一用力,就把那把短剑拔了出来,鲜血咕噜咕噜地往外流,在他的黑衣上慢慢蔓延扩大,但只是使黑衣变得更黑,没有露出一丝红色。木头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撒在伤口之上。又接过冷黑衣手中的短剑,走近茶叶蛋。茶叶蛋大惊失色,扭着身子向后退:“老木不要!我也是为了混口饭吃,现在混日子难,我才接了这笔生意!老木不要!我们还一起吃过狗肉!我可以把狗肉全给你!不要!”
木头纵身一跳,扑向茶叶蛋,短剑一扬,在他身上割下了一条布条,也不说话,走回去给冷黑衣包扎伤口。茶叶蛋又惊又喜,连声说:“还要不要布条,整件衣服给你都可以!”没人理他。
“谁叫你来的?”冷黑衣说。
“要活命的话就说吧。”木头说。
茶叶蛋仰面卧着,眼望着大树顶上的绿色树叶,还有外面簌簌下着的雪。突然变得平静地说:“我死也不能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神,在我茶叶蛋心里,最美丽的神,就是剑客。”
“剑客?哈哈,哈哈,你可知道你来刺杀的是谁?”
“我知道,天下第三剑客,冷黑衣。”
“也就是说,你连你心中的神都杀了。”
良久,茶叶蛋才说:“说道理我说不过你,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说,因为我拿了别人的钱。这钱可以让我不饿死,不冻死。这是交易,我不能坏了规矩。纵然当不成剑客,当个杀手,这话也不能说。”
冷黑衣喃喃地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神……你走吧。”
此时墨树之顶一个人飘然而下,站稳之后,他边拍着身上的雪边说:“其实就是你想说,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你素知冷黑衣不杀无辜,所以就来充什么剑客杀手,江湖上像你这样的小混混多着呢,只不过像我这样的大混混就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