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恍若一隙,深暗的黑夜再次主宰了大地,用它不容人抗拒的力量掩盖世间所有明亮色泽。晕黄的灯光映照的室内景物薄光可见,窗外黑暗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冷风从没有关紧的窗户吹房间,掀起了帘帐一角,床上的人依旧在沉沉昏睡。亦翎修剪了烛台上的灯芯,忽然发现房间多了一个人。
来人似乎不想引起过多的注意,脚步轻的没有一点声息,甚至他何时推开的房门玲都不曾发觉,这让她心中莫名一惊,手轻轻捏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看清来人,亦翎站直了身体,后退了两步,俯首行礼:“九殿下。”
亦翎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她并不知道这高高在上的九殿下为何会来这里,她的目光瞥到床上的少女身上。
来人不曾目视亦翎一眼,也没有将目光放在房间中的任何物事上面,他的思绪似乎飘出了很远,在无法窥知的地方徘徊、探究。房间中死寂的没有任何声音,只是偶然从蜡烛中传来的细微爆裂声,惊破了固定的空间,荡起层层涟漪,重又归于宁静。这样的沉静,让亦翎莫名一阵慌乱,仿佛一切事务开始的前奏,毫无预兆的带来种种变故。
“亦翎,”沉静的少年忽然开口说话,打破了室内的沉默,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知道我为什么深夜到这儿来么?”
亦翎漠然摇头,对这少年的开口愈发惊疑。
“自从七哥怒闯神簌殿后,母亲在惩罚紫萝的同时,也下令所有人不得前去探视,这就证明,母亲虽然答应了七哥减轻紫萝的惩罚,也已经不再信任紫萝分毫。”凌蔚说,“一个卑微低贱的侍卫受罚,竟致使东海堂堂七王子深夜怒闯海后寝宫,不管出于怎样的情谊,对手握重权的海后来说,都是一次无声地挑衅与潜在威胁。”
亦翎静静不语,不知眼前的少年为何突然间会对他说这些。
“对于权力,没有人可以抗拒。”凌蔚声音清冷,“更何况是苦苦挣扎、渴求力量与权势的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对于有些人来说,权利就像是罂粟的剧毒,一旦沾染上,只有死亡才能戒掉。不管什么人早晚都要死,权力的更迭对于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场极大的祸端,有人因此飞黄腾达,声名显赫,也有人因此穷困潦倒,甚至失去生命。”
“没有人想在这样的祸端中丢掉性命,但因为立场不同,每个人注定得到天差地别的结局,”凌蔚望向她,眼神犀利,“不管旧主如何,在权力更迭时,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寻找强大的新势力来依靠,主动把握机会。”
亦翎忽然间明白了他的隐意,冷笑:“那么,凌蔚殿下认为谁更适合我去投靠呢?”
她语气中的公然挑衅,让凌蔚隐隐不悦,他冷声说道:“这是一场命运的赌博!赢了,可以拥有一切,输了,就要丢掉性命。但若不赌,结局注定只能是后者。我不介意少一个同盟者,但你却需要一个强大的依附。你在母亲身边伺奉多年,也应该知道她的性格,仅凭你刚才一句话,传到母亲耳中,结局会如何?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对于他来说,缺少一个服侍在莱茵夫人身边的同盟者并不能影响到什么,但对于她来说,如果抉择错了,那么就只能选择死亡。亦翎望向床上昏睡的女子,发现萝萝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亦翎一瞬间明白:她也参与其中了吗?
“你渴求力量不是么?”萝萝扭头望着她,冷冷地说,“而我想要报仇。我们只有一次抉择的机会,要么,各取所需,要么,共赴黄泉。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那么你呢?你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进行无止尽的杀戮?还是与我们联手,共同一搏?”
她眼中的光亮如同地狱鬼火,亦翎忽然感到一阵悸动,仿佛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水湮没了天地,只留下海底尘浊的污泥废墟、残骸枯骨。亦翎冷笑:“我已经没有抉择的权利了,不是吗?如果我不答应,这一切在明天都会传到夫人耳中,而我接下来所要承受的,甚至比你还要不堪。我还不想死,但我也要同时拥有权势与力量。”
“我允诺,”凌蔚向她伸出手,“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权利。”
亦翎伸手击在他掌上:“既然如此,我愿与九殿下共进退。”
因为玉露肌理膏药效显著,萝萝身上的上很快便转好,半个月后,她接到莱茵夫人的命令,前去琉璃岛护卫丽姝公主。她心中明白,莱茵夫人是想将她远远遣开,且不说夷狄与她的私交,受刑那几日,凌蔚每日会按时为她送去清水,从不假以他人之手,恐怕已经引起莱茵夫人的警惕。
初入东海,萝萝曾在琉璃岛待过几日,数年下来,这里的一切却恍若隔世,外围墙上不知道种着什么蔓藤,绿叶已经落尽,遒劲灰褐蔓枝爬满墙壁,宛如一条条扭曲着身体的蛇。自从四年前凌蔚移居东海之都,这里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为了安排南海丽姝公主,莱茵夫人又下令做了一番新的休整。
对于莱茵夫人遣来保护丽姝公主的侍卫,南海之人似乎颇有微辞,但丽姝公主见到萝萝,惊讶了一瞬后,高兴地迎了上去,问东问西。萝萝只是淡淡的应着,如同一个谦卑的属下对待自己的主人一样,丽姝并不知道萝萝这两年所发生的事情,初时,并没有发现萝萝的异常,在身边的侍女几次暗示后,她意识到两人的差距,再也不如先时那般热络。
一月初春后,宫殿内外就已经盛开各色鲜艳的花朵。东海九殿下凌蔚的婚礼也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琉璃岛也变得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专职裁缝、绣娘、首饰制作师……穿梭于宫殿之中,为丽姝公主制作一切所需用品,力求尽善尽美。莱茵夫人亲自前来询问丽姝公主意见,宛若平常人家婆媳一般。夕阳即将落下,莱茵夫人仰望天边晚霞,拉着丽姝的手,感叹:“真快呀!再过一个月蔚儿就要亲了!我就像做梦似的,我还觉得这是在他小时候一样,小猫儿似的,躺在我怀里不哭也不闹。”
丽姝公主不知如何接话,只是羞涩地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数日后,东海五王子拓执亲自送来两株高至半丈,骨骼均匀,色泽明亮的珊瑚,介于身份,丽姝公主并没有亲自接见拓执王子,而是命身边的侍女将珊瑚收下。时间恍若白驹过隙,眨眼已到丽姝公主与东海九殿下成婚之日,为显示此次婚礼与东海南海的重要性,南海之王遣三王子伽晔亲送丽姝公主出嫁。
红色的地毯从海岸一直延伸到琉璃岛宫殿,丽姝公主一袭金色的嫁衣裳缀满珍珠,身后的裙摆长长拖出数丈,两百名宫女岁迤逦在她周身挥洒下各色馨香花瓣。丽姝公主的面容在阳光下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娇艳,她含笑向站在船首的少年,数年的期盼成真,这让她有恍若一梦的感觉,直到手中清晰传来他的温度,她才确定这一刻的真实。
东海迎亲的海船用金粉漆刷,矗立在海面上,如同沉浮在水面上的金色太阳。
因为琉璃岛离东海之都甚远,船队从清晨出发,傍晚才到达东海之都,礼乐震天,烟花炮竹在空中炸响,绚烂缤纷,热闹非凡。东海九王子大婚,对于东海之都岛民来说,是难得一见的大事。街道、窗口、山顶,无数人拥挤推搡,都想目睹这一场难得的盛世,东海之王调动上万名侍卫,守卫在海岸行经至王宫的路上,以防阻止岛民暴动,发生踩踏事件。
丽姝公主与凌蔚王子下船登岸八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连接着一辆华贵马车,马车上缀满璎珞珠宝,从车窗的帘幕中可以清晰看到外面的一切。
无数迎接的侍女侍卫手提金色的灯笼,从火红的地毯上走过,一直到行礼的神光殿。东海的两位主宰,端坐在神光殿高处,东海最博学的竹舢博士主持婚礼,平时略显得有些落拓的老头儿,穿了一件华贵的白袍,头上白发梳得一丝不乱,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过于激动,他的脸在灯光下如同五月山花一样红润,捻着花白的胡子高声叫喊:“退开,退开,新郎新娘过来了……”
众人退到两侧,凌蔚牵着丽姝公主的手走进神光殿,随着竹舢博士的高喊,互行过礼后,向海王苏尚与莱茵夫人敬茶,由侍女引领进入布置好的喜房。当一切归于平静后,丽姝紧紧搅着长裙,低垂着头,不敢看向旁边的少年,时间一分分流逝,身侧的少年却没有任何表示,她羞怯地咬了咬下唇,轻唤:“凌蔚殿下。”
门外传来敲门声:“凌蔚,外面的兄弟都等着你喝酒呢!快点出来吧!”
丽姝认得,那声音是东海六殿下弗陵的,她心中忽然有些恼意,身侧的少年站了起来,走过去打开了门。关门声响起,丽姝有点释然,也有点失落,她扭捏地攥住了裙摆上的珍珠,喜房内空旷旷的,过了很久,她唤了几声,门外没有人应答。侍女都不知已经去了哪里。
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但想到得偿所愿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她又喜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轻轻闭上眼睛。她忽然又听到了开门的声响,嘴角露出会心地笑,半嗔半怨地睁开眼睛,等看清来人,她脸上的笑容在脸上一瞬间凝结,慌乱地站了起来:“拓执王子。”
拓执嘴角带着狠厉的弧度,他贴近丽姝,一把抓住了欲要逃走的少女,双臂如同生硬的铁石,将她禁锢的身前。丽姝霎时间惊慌无措,拼命地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
“你要去哪里呢?”拓执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狰狞地笑,“在这儿待着不是很好吗?”
“我现在已经凌蔚殿下的妻子了,”丽姝挣扎道:“你对我无礼,难道不怕夫人怪罪么?”
拓执冷笑一声,滚烫的气息扑到她脸上:“他配么?不用着急,过了今天,这个东海的一切都将是我的,你也不例外。”
丽姝仿若置身冰冷寒窑,她呼喊挣扎,却得不到半点回应,这个世界似乎将她彻底抛弃了,她只能向黑暗寒冷的深渊坠去,身上的礼服被强大的力量撕裂,露出雪白的肌肤,她屈辱地承受一切,仿佛一朵被风雨摧残的花朵,在最美艳的时刻,从枝头掉落于污泥,等巨大的力量贯穿身体后,风雨停歇,艳阳再出时,她已经无法挽回曾经的美丽。
拓执已经离开,但留在她身上的印迹,却不曾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那些清晰的印迹,像是从骨髓中喷发出的岩浆,将她烧灼的四分五裂,痛苦不堪。她已经无力呼喊,也已经无力哭泣,只是绝望安静地躺在碎裂的礼服里,睁着死寂一般的双眼,望着上方,眼神空洞而毫无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