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上了天顶。
下塔吉克市郊的树林密集得像是死者的手指,树林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处直径近十米的土坑,一辆RTT3军用卡车在坑边停下,在泥泞的土地上擦出深深的划痕,司机点了根烟,冲着车下的士兵喊道:“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批货了,处理掉了你们就下班吧。”挂斗掀起,数万吨货物倾泻到了坑中。士兵裹紧了身上的军大衣,喝了口伏特加,绕着坑边巡视着,把没填进去的一脚踹下去,看着它一直坠落到看不见的深渊里——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坑有多深。尸体并不很重,踹上一脚足矣,这就是那群幼虫,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耳朵里嗡嗡地叫。现在他们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可是在一个月前,他们竟蠢到用手去收拾机枪扫射后的残渣,士兵记得自己当时也是吐得一塌糊涂,可现在,已经习惯了,“该有1000万人了吧?”他想问司机,却发现卡车不知在何时早已开走——这片腐臭的土地,没有人愿意多待上哪怕一秒。
一个月前,被通货膨胀搅得焦头烂额的国联为反制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大陆东边那个帝国的币制改革,接受支那民主流亡政府副总统于石村的提议,使用禁制仪,对国联境内的一种称为修正者的人形动物实施制裁。所谓的修正者,那是仲裁者战争后由于人类基因禁令解除而出现的怪物,和那些肮脏的兽人渎神人一样是基因工程产生的怪胎,而越下贱的东西繁殖得越快,“他们合群称大,以量的优势取代品质,个体的存在在种群的存在面前忽略不计。中国人口这么多,像棉田里的蚜虫,像垃圾堆中的苍蝇,像污水坑中的蚊子,是最小最没有抵抗力的,也是繁殖最快的种群。”这话可不是他说的,是那位中国生中国长的于石村副总统说的。
的确,即使已经历经两年内战与一****清洗人口骤减十个亿,帝国如今的人口,也有惊人的九十二亿——要知道整个地球上一共才122亿人而已——全部都是修正者,帝国人口中的巨龙的孩子,大自然的骄傲的孩子,而国联称他们为支那,与硅-钛生命和杂交兽人一同构成了这个自由世界的三大邪恶轴心。
脚脖子被抓住,士兵本能地低头。
那个修正者小女孩还没死透,大概是新来的人干的吧,他们的效率太低,不能一次性的把该处理的人统统处理掉——齐耳黑色短发的小女孩冲他局促地笑笑,用另一只手把溢出的肠子塞回腹腔里。
她的眼睛,是淡淡的紫色,不自然的颜色,这些劣等民族无视天父的教谕,对他们的基因进行了可怕的改造。
士兵拔出配枪。
六声枪响,仿佛优美的小夜曲中蛮横的休止符,仿佛自人体中破胸而出的异形,突兀,而又血腥。
小女孩惊讶的紫色眼瞳被永远定格,她的面孔被五发手枪弹粗暴的撕碎。
士兵仰面倒了下去,他的太阳穴已经打穿,最后一发子弹,他留给了自己。
那只是这血腥而沉重的一夜的,血腥而沉重的一个逗号。
“你们做的很好。”国联特使,支那民主流亡政府总统丁默存看着手中的表格道,“多少人?”
“一亿三千万。”“还不够还不够!支那人是肮脏的种族,他们的繁殖力惊人,至少要再消灭二十亿!”
地球国联总统,普西米尔在一旁安慰道:“没事儿,我们可以可以慢慢来,”他看着下面的士兵:“我决定,把今年的诺贝尔将全部授予丁默存先生,他领导的团队发明了束能仪,他完成了4376次活体解剖,他撰文指出了帝国人的肮脏与下作,你们说,他是不是实至名归?”热烈的掌声响起,令人想起铁蹄扬尘的声音。
你的名字,是什么?恍惚中似乎有这么个声音,威严,却又不失亲切。
像是遥远的过去的祖先,那个为他们开拓世界的祖先,他们的脚步跨越漠北与南洋,他们的船只远达瀛洲与泰西,暴霜露,斩荆棘,普天之下,四海之滨,都是他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却在我们的手中失去了,瀛洲已经独立,泰西的王爵们再度反叛,漠北纠集成一个可怖的联邦,而人类联盟的旗帜在南洋沙漠的巨石上高高飘扬。帝国的本土上烽火四起,维新政府与白帝的军队正在燃烧着这个国家的最后一点生气,她不知道是否还有资格面对祖先们,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以炎黄贵胄自居。
我的名字是炎黄,她想这么回答,就像她死前的回答一样,生而为龙,绝不妥协。
叶嘉琪。她听见自己这么回答,这是她的名字,嘉言懿行,琼瑶琪琚。
你,想跨越死亡么?声音这么问着,仿佛随口问出一个简单的问题。
我们不怕死亡,她想这么回答,却噎住了,她的嘴唇蠕动着,渐渐地,泪水流过脸颊。
血腥的冻原,炫目的刺刀,疯狂的砍杀着一切,把她所珍惜的那些东西,一件件一件件肢解成支离的碎片。国联士兵的狞笑,数以千万计的尸体被填入万人坑,她们身在帝国的父母正在哭泣,那是鲜红的眼泪,悲恸所填满的泣血。有多少死去的人呢。数十万?数百万?上千万?她不知道,她只看得见自己身边的惨烈。她真的不怕么?
她想要改变这一切,如果不能改变的话,那么就毁掉它好了。
想。她嗫嚅着,帮帮我吧,帮帮我。
即便是成为棋子也不在乎吗?声线略微颤抖,却还是那么坚定,像是土地与群山,我们是立足于土地上的人,她想起了以前听过的故事,直到死亡,到那时,我们,我们的每一个人,都将羽化为龙,上达那无尽的星空,为后人指引前进的方向。
不在乎。她说着,我需要力量,更多的力量,我需要最灼热的火与最坚韧的钢,我要用这些重塑这个世界。
你是神明么,她想问,可是不必问,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神明,他们所敬仰崇拜的,只有人,只有那些为后人开拓出崭新道路的先贤们。
红色业炎交织成网,彼岸花在世界的每一处盛放,猩红的花瓣蔓延成无垠的花海,那是在秋分绽放的指引死者往生之花,人们的怨恨与血泪,使得它们愈发茁壮——那可是一亿四千万人的鲜血作为祭品所染出的颜色,和他们的国旗一样的鲜红。
万人坑中,瘦小的手自血染的土壤内伸出,直到月亮。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你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君王;到那时,我将收取你的灵魂。声音冰冷,但她知道可以依靠,反正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才不在乎。她握紧了手里的刀刃,手心里有血流出。
我回到这世界,就是为将火点燃,然后我只要笑着目睹这个世界燃烧殆尽就好了。
一滴血自刀尖落入泥泞的土地,渗入地下。
生根,发芽,壮大。
叶嘉琪对自己说。
昏暗的灯光,屋顶的破败处可以看见稀拉拉的星星。年幼的少年蜷缩在破败的王座上,他的长袍一直拖到地上,同样是破败的,他小小的面孔中满是惊恐:“他们,真的那么做了?”
“一亿四千万,他们真的敢这样。”站在阴影里的白发少年冷峻地说,他的手始终交握着,可以看见凸出的苍白骨节,“该作出决定了,陛下。”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年幼的皇帝痛苦地思索着。
现在帝国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东北集群南方集群有四分之三的产业受损,西北是全部,各地的叛乱使帝国丧失了三分之二的的领土,人口骤减到九十二亿。
而就在不久前,帝国在原先领土的人民遭遇了惨无人道的屠杀,这个数字是一亿四千万。
“你首先,需要见两个人。”白发的少年淡淡道,老成的他看上去不比皇帝大多少。在他背后,站立着两个修长的身影,星光与灯光把他们背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背光而坐的年幼皇帝自王座上起身,长长的袍子自肩上滑落,铺在他的王座之前,露出了他瘦小的身形——里面是一件极为合身的黑色军服,却又不伦不类地披着复古的披风。他伸出左腿,从白色长袍上跨过,走下王座,恭敬地看着陌生的两人。
“西北救国军首领,轩辕天。”铁灰色头发的少年自我介绍道,他的刘海挑染成了明亮的鲜红,双目则是类似凝固血液的暗红色。宝蓝色元帅服的胸口满是密密麻麻的勋章,“帝国万岁。”他举起左臂敬礼。
“东南同盟首领,鲁修。”少年的发色与瞳色都是漂亮的紫色,左耳戴着大大的四叶草耳环,身上的风衣粘着些许灰尘,“台湾省台东人,帝国千秋万代繁荣昌盛。”他掸着衣服,眼睛始终瞄向一旁。
“生而为龙。”皇帝低声道,我需要力量,更多的力量,来自祖辈的力量,来自那些一生都在硝烟与战火间屹立不倒的祖辈。“吾辈生而为龙。”同样年轻的军阀应和着。
“你们……”皇帝站在他们面前,比他们矮了一个头,他努力抬起头,直视他们的眼睛。毕竟,自己是个皇帝,不可以输。输了的话,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帝国了,他不希望帝国的一百二十五年国祚,就此终止,不希望主导这片土地的会是自己面前的这群军阀。“诸位都是帝国的一方大员,帝国如今的局势你们是清楚的,”告诉我该怎么办,幼小的皇帝咬了咬牙,这不是皇帝该说的话,“这次召你们前来便是为了商议解决之道。”
不能输不能输不能输!
“打他丫的,踏平莫斯科!”轩辕天喊道,“灭了他们!”皇帝在心里给这名字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叉。不过他很快又安心了,他从来不害怕对手比他强,他只害怕敌人比他聪明——眼前的这位所谓的西北救国军首领,不过是个靠爹上位的家伙,一个好战的草包。草包总是好对付的,好战的草包就更好对付了。
“如果没有办法的话,我们只能……”紫发的少年欲言又止,他的眼睛一直瞄向侧面,而那里却空空如也,“说吧,”皇帝抬起手示意他继续。
“帝国需要更多的资金,才能完成整个国家的重建,但是很显然我们是不可能有机会搞到这笔钱的,帝国的币制改革已经激怒了国联,我们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出口些什么东西,”紫发少年解释道,无意识般耸了耸肩,“他们不会买我们的东西,短期以来如此,除了一件东西——”
他咬咬牙:“帝国自凯武朝百年来所夺得的广袤土地。”
“如弃草芥。”过了会儿,紫发的少年补充道,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有人说,皇帝沉默了半个多小时,有人说,他立刻便给出了回答,参与这次会议的所有人早已去世,没有人能说清他作出决定的态度到底是犹豫还是坚决,唯一知道的,是他说的一句相同的话,没有任何差池:
“独孤诺,告诉楚傲宇,按他说的去做吧。”年幼的皇帝嗫嚅着,面色苍白。
他的左眼,是一个血洞。
凡我所失去的,必将加倍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