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因为胡泉受伤住院,这些日子脑外科病房一直很热闹。
胡泉是被旌旗营那个恪尽职守的更夫发现的,当时他躺在排水沟里,身子佝偻着,整个一个烧鸡大窝脖。越野摩托的轮子已经变成了椭圆形,几只狗还围在他身边乱叫。更夫就慌慌张张报告给史先发,过来一看,皮儿也没怎么样,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流,好像醉困之极,倒在那儿睡了过去。看看喊不醒,就叫村里的客货车送到县医院去,治了个把月,竟是光知道吃喝,不知道拉撒,见了人非笑即哭,呜呜啦啦的说不清话,眼看成了一个废人。林业局方面来了解情况,史先发把一干故事都隐瞒了,只说是胡队长执行公务秋毫无犯,不过是喝了几杯酒,不小心栽到了沟里。医院的大夫和家属就很疑惑,说几杯酒能放倒他斤八不为?栽个跟头,怎么会把裤衩弄丢了?连下面的毛毛也割了韭菜?但又问不出来什么,只好付阙存疑。戴凯光不免有种痛失肱股的凄伤,叫有关部门按照公伤处理,又叫执法人员学习胡泉无私无畏鞠躬尽瘁的精神,把林政督查工作搞得更好。
后果比预期的严重,史先发心里就不好受了,夜里睡觉不塌实,还总做恶梦。到城隍小庙烧了几张纸,还是觉得不能尽意。想来想去,这天就揣了一万元钱,领上玉秀前来医院探视。辛娟正好遇见,站在院子里寒喧了几句,又夸玉秀水灵。
史先发说:“这个谷玎,一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光说是要回旌旗营看看,大半年了,也没见他人影儿!”
辛娟说:“别说你们,连我见他一面都难哪,他是卖给县改市工程了!”
史先发好一阵摇头叹气,就向辛娟要了他手机号码,说是回头要打电话找他。
进得病房,只见胡泉平静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酣睡,他女人和闺女守护在一边,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
史先发轻轻喊道:“胡队长,我看你来了!”
胡泉的眼睛睁开一道窄缝,随即又阖上了。史先发的鼻子就有些发酸,拽过玉秀来,又说:“这是玉秀,记得不?那天她还给你敬酒来着!”
胡泉的眼睛又睁开一道窄缝,随即又阖上了。活生生硬朗朗一个人,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子?人哪,竟是这么一种脆弱不堪的东西。史先发就生发出好多联想,忍不住悲从中来,一双一对的老泪纷纷洒落到雪白的床单上。看看玉秀,脸上竟没有一点儿伤感,反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史先发怕家属觉察,就扔下钱,拽了玉秀慌慌地走了。胡泉的女人拿了钱就发出一阵抽泣,让女儿给伯伯鞠躬。他女儿和玉秀一般般大,梳一头含羞式,一鞠躬,头发就纷乱地垂下来,再抬头,那头发遮一半脸露一半脸,用一只豆荚眼睛隔膜地看人。
史先发就嗔怪玉秀不省事,哪怕做做样子,也应付了别人,也安慰了自己。
玉秀说:“我装不出来。再说,他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大概到现在,他还以为那晚上糟蹋的是我呢!”
史先发说:“也都是拖家带口的,不容易,哪怕摔折一条腿,留个囫囵人也好,像这么不死不活的,太惨了点儿!”
玉秀就把脸扭向一旁,不再吭声了。
县里搞义务献血,辛娟和老焦都到医院前厅帮忙。院里院外聚了好几百人,凌玲也闻风而至,扛了录像机前来采访。
杨家良排在头一号,看见凌玲就说:“别拍我。我这副尊容一天上三遍电视,老百姓该骂了。再说,我的血和别人的血也没什么两样,一西西不顶两西西用。”
后面的群众听了就嚷起来:“县委书记献血怎么能不录像?其实我们就是看着你们来的,你们要是不来,我们也就不来了!”
杨家良就笑了,说:“那好,光录胳膊别录脸,我有血晕症,平时连鸡都不敢杀,一看见自己的血,脸就绿了!”
说着就别过脸去,把一只胳膊交给辛娟,脸上果然是一种赴汤蹈火的悲壮,大看了就笑。
辛娟说:“谷玎忙着不一定来,他的那份我献了!”
杨家良说:“怎么还能让老谷献血?他整天累得死去活来的,蚊子叮他一口我都心疼。让老谷献血,全县人民不答应!”
忽然秦赖巴从人群里钻出来,撸胳膊绾袖子地对辛娟说:“表嫂,是不是每个人都献不可?要是那样,我替我表哥献!”
老焦说:“你可不行,瘦得像根刺似的,放屁都得抱电线杆子!”
秦赖巴说:“这个你别蒙我。我看过杀猪,肉少血不少,照样灌血肠!”
大家一阵哄笑。秦赖巴并不罢休,到检验科大模大样验起血来。辛娟就看出几分名堂,上前扯住他问,是不是家里缺钱了。秦赖巴涎笑一下,猴儿似的抓耳挠腮一阵,终于说,家里倒是不缺钱,他揭了烟厂的红榜,要出去讨债,需要几个路费。
辛娟听了就说:“你行吗?那么多能人都没辙,兴冲冲去了,灰溜溜回来,连路费都搭进去了,你又没什么外交能力,纯粹是异想天开呢,好好烧你的大茶壶算了!”
秦赖巴说:“表嫂,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怎么没能力?我能力大了去了,只是一匹千里马没遇上伯乐。我烧大茶壶挣那么几个死钱,啥时候能脱贫?老是拖累你们,我也不是滋味,只要我出去要回来一笔,那就一举翻身,提前进入小康了!”
一些围观的人听了,皆大振奋,纷说秦赖巴能行,就凭这股赖劲儿,比强力胶还粘乎,粘上谁就揭掉一层皮,还不得把债主“硌硬”死?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想不到北沙藏龙卧虎之地,还有这么个高人被埋没着,怎么过去就没想到起用?辛娟也感慨系之,觉得秦赖巴的企划不无道理。
辛娟说:“你这体格抽了血再出门,肯定会顶不住的。缺多少钱你说话,我给你想想办法!”
秦赖巴说:“五百就够了。”
辛娟说:“五百块钱哪到哪,单程车票都不够!”
秦赖巴说:“就凭我坐车还用起票?也就是买点儿吃的。男子汉大丈夫,要不回钱来,我誓不回北沙!”
秦赖巴说得慷慨激昂,还用脚踢响了走廊的痰盂,弄出古人击筑的苍凉意韵,把辛娟的眼睛搞得潮乎乎的。就向老焦借了钱给他,郑重说道:“要是你胡造害,从此我和谷玎就再不理你了!”秦赖巴说,“你放心,我一定为表哥和你争口气!”
秦赖巴刚走,就见一素衣女子从外面进来。老焦指示说:“验血在那边!”女人摇摇头:“我是来找人的!”大家都把目光朝向辛娟,她这才看出,来人竟是谭静。
辛娟有些尴尬,但马上装出若无其事,向她友好地点点头。
谭静说:“我来找你!”
辛娟说:“什么事?在这说吧!”
谭静说:“我想,这事儿必须进屋说!”
辛娟不很情愿地把她领到自己的诊室。她想,查体她完全可以找别的大夫,即便她达观大度,两个人的感情上也难免疙疙瘩瘩的。
辛娟说:“哪儿不舒服?”
谭静说:“我是来向你说宁宁和金虹的事。--到现在你们还不知道?你们这种家长也太马大哈了!”
辛娟于是把脖子伸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咫尺之间,她闻到了独居女人头发里散发出来的药枕气息,--微微的香甜之中,带一种淡淡的苦涩,是金盏花、迷迭香和忍冬藤的混合气味。
史先发领着玉秀来到新宾馆工地,好半天才从人群里认出谷玎来。外包工们把他围在核心,正用他的大哥大往家里打电话。
谷玎说:“慈善事业也是有限度的,大家轮着来,每人不能超过三分钟。上个月一结账,打进去好几千元,财务都记到了我的名下,还不知道最后咋整呢!”
韩老翻就在一旁吹风说:“虱子多了不咬,饥荒多了不愁,反正你欠了一腚眼子债,就可着劲儿发扬风格吧。”
谷玎苦笑一下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求到你头上,你能不让?”韩老翻咧嘴笑笑,也把自己的大哥大掏出来说:“算了,你们就用我的吧,羊毛出这羊身上,总比剥削谷指强!”
看见史先发,谷玎眼睛一亮,上前拉住他的手说:“救星来了。你能不能给我掏个十万二十万的?”
史先发说:“你这个谷指当的可真损,一见面就要钱。旌旗营也是靠天吃饭,这几年收成不好,哪有钱哪!”
谷玎说:“你甭跟我装,你有几个土憋钱,这瞒不了我。杨老板说了,罚你三个小庙的钱,看你还搞不搞封建迷信!”
史先发嘿嘿笑:“信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信好,让大家为来世积德做好事,也是精神文明的一招,比领导干部做报告还好使哪!”
谷玎说:“你个哈里发,就差一块白布,一个气罐胶圈了!”
史先发说:“盖这么气派的宾馆,给谁住啊!”
谷玎说:“迎什么神盖什么庙,这事你该比我明白。据我所知,庆典那天,还有你一个床位呢!”
说着话,谷玎忽然发现了玉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眨眨眼工夫,长这么大了,跟你妈当年长得很像!”
玉秀说:“为什么我就不像我爸爸?要是那样,你们也早就认出来他是谁了!”
谷玎说:“孩子,你别着急,我已经告诉省城的知青战友了,他们肯定会想办法!”
玉秀说:“谷叔叔,吃到我捎给你的山菜了么?”
谷玎说:“吃到了。这些年大鱼大肉吃不动了,就想吃一口山菜,用水焯一下,蘸酱吃,嘿,当年的味道就出来了!”
史先发说:“如今林子少了,山菜也不好采了,得走出十几里,玉秀采那点儿山菜,不容易!”
谷玎说:“谢谢玉秀。”
史先发说:“听说你现在权力大得很,除了刮风下雨管不着,连猫叫秧子狗起群都归你管!”
谷玎说:“差不多吧,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上头也是这么要求的。”
史先发说:“听说这个新加坡宾馆要招服务员,这个你说了算不算?”
谷玎说:“基本上算。”
史先发说:“你看,玉秀到这宾馆来当服务员行不行?”
谷玎说:“怎么不行?玉秀也是百里挑一的。只是我没看好这个活儿,条件再好,也是笼中鸟似的!”
史先发说:“总比窝在山沟里,端盘子叠被子,伺候乱七八糟的人强!”
谷玎说:“玉秀乐意么?”
玉秀幽幽地看他一眼,点一点头。
谷玎就说:“那好吧,回去等我电话。人家还要考核一下,搞搞目测,走走台步,经过筛选才能确定。”
史先发说:“好,冲你这句话,我给你十万元!”
谷玎说:“先前那几车石头就别要钱了!”
史先发说:“你们是政府,算计我们老百姓干啥?少吃一顿招待饭就有了!”
谷玎说:“一码归一码。你那个旌旗营,每年的招待费还少嘛!”
史先发无奈地笑笑,说:“算了,就当是我们又遭了一场灾吧!”
连连加班,工人们的体力消耗很大,还有两个受伤的,工程进度就有些减慢。谷玎着急了,找韩老翻商议,怎么能把工人们的干劲鼓上去。
韩老翻说:“怎么鼓?要是有个窑子还差不多!”
谷玎说:“咱们这是在中国,咱们不兴这个!”
韩老翻又说:“早先你说茜茜要来,工人们还挺有劲儿,一看报纸,那个茜茜挺不是玩意的,她那副药就不灵了!”
谷玎说:“什么报纸?我怎么没看到?”
韩老翻就喊李甸来。原来是工人们包麻花剩回来一张旧报纸,已经揉搓得皱皱巴巴的,还带着斑斑油渍,上面登着茜茜一幅照片,黑字大标题写着:走红歌星茜茜金城撒泼。仔细看下去,却是茜茜到金城走穴的若干丑态:非要奔驰5.0以上的轿车才肯坐,非要四星级以上的宾馆才肯住,非要每场五万元出场费才肯出演。这且不说,领了一个保镖不保镖面首不面首的男人,把宾馆房间闹腾得一塌糊涂,服务员干预了一下,茜茜就大耳雷子煽过去,还向闻讯赶来的记者扔墨水瓶,扯开她那副很值钱的嗓子,骂一些叫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村话。报纸披露了她是北沙人,不久她将应邀参加北沙县变市庆典……谷玎看了黯然了一下,唏嘘着把那张报纸展平,仔细叠好,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
“早先,茜茜可不是这样子的!”谷玎向李甸来和围成一圈的工人解嘲地说。
李甸来说:“杀人犯小时候看着也像祖国花朵似的。--你们还请不请这个缺德娘们?”
谷玎说:“你们说该不该请?”
一个工人说:“省下五万块钱,干嘛不好?她那种挨×没够的玩意,都是惯坏的!”
谷玎说:“我说过要让她来的,请不来她,我就对不起大家了!”
李甸来说:“早先是早先,现在是现在。现在你要是能不让她来,敞开了说北沙不欢迎她这种歌星,那才叫好样的!”
谷玎说:“这也是政府行为,我一个人怎么好推翻?”
李甸来说:“工人们说了,你们要请这种人来,我们就保不住不把宾馆盖歪!”
谷玎说:“这话有劲。别看我们是外包工,那也是工人阶级的一股,有觉悟。别的我不敢保证,写一个豆腐块,登在《穆江日报》上,我还是手拿把掐的!”
工人们就说:“好,治治这种败类娘们,别让她总是刺毛撅腚,以为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谷玎说:“不就是唱歌嘛,唱不好还唱不赖?今儿多歇一会儿,咱们开个联欢会,大家高兴高兴!”
工人们说:“欢迎谷指先唱。谷指家老爷子会唱京韵大鼓,你也准有两下子!”
谷玎说:“我来一段二人转吧,东北人爱听这个!”
说着就站起来,借了韩老翻手里的扇子,欢欢势势地扭起来。大家一齐叫好,说他很专业。
韩老翻说:“谷指也不是一般人,当年干过宣传队,自编自导自演,在北沙震得一溜唿嗵的,到乡下演,老百姓赶着马车开着四轮子撵着看,比茜茜红多了。”
谷玎说:“时代变了。就说茜茜吧,小时候就住在我家后院,癞癞唧唧的贼能哭,生把嗓子哭坏了,说话一股哈拉味儿,连大合唱老师都不让她上,怕它‘单出头’,一条鱼腥一锅汤,把全班拐带坏了。没想到人们的口味变得真快,她这路豆沙嗓子又吃香了,人家那歌唱的,颤颤巍巍肉肉透透的,一张嘴十八道弯儿,带一种百爪挠心的效果。据医院大夫说,听这种歌利尿通便,有药用价值!”
大家正在说笑,就见凌玲扛着摄像机走上山坡来,远远的拉开架势就照。
谷玎朝她摆手说:“我正领着大伙扯淡,拍这个又不能播,怪寒碜人的!”
凌玲说:“我就是想拍一些真实的生活镜头。你们扯你们的,就当我不在!”
韩老翻嘟囔说:“那可不是一回事。本来我要来一段粉的,那么一照,就给吓回去了!”
谷玎说:“你们家乡的民歌都很好听,吴侬软语,宝哥哥林妹妹的,来几段大家听听!”
大家就让李甸来唱。李甸来忸怩了一阵,就唱了。
新打快船柏木香,一船胡椒一船姜,胡椒打翻姜船里,辣辣豁豁唱一场。
郎搭姐妮情意长,头顶露水脚踏霜;
田横头沟边踩成路,窗底下平地踏成塘……
众人一齐叫好,又要。李甸来鼓起余勇,又唱了一段:东天日头竹竿高,姐在屋里蒸年糕;田里厢人多不敢喊,假装梳头手来招。
小妹长得白如银,想死村中多少人;
多少活人想死了,多少死人想还魂……
民工们热烈鼓掌,野蛮喝彩。
谷玎说:“李甸来唱的都是情歌,媳妇肯定是挺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