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莎果树开出一片粉白的花朵,浓郁的香气覆盖了好大一个半径。经过谷老爷子的修剪和莳弄,树型团团的,远远看去,很像一只大蒲公英。莎果树是北方最为普遍的庭院树种,它耐寒早熟,由俄国人杂交嫁接而成,世纪初才逐步南渐。它浑身上下透露出精美的品质,具有很大的观赏性,又因它的顽强和适用,深受北方人的喜爱。谷家院子里的这棵果树,丰年能产三四百斤,自己也只能吃个十斤八斤的,多半都送给朋友和邻居。杨家良曾向谷老爷子咨询过,能不能把莎果树作为主要树种,栽到北沙的马路两旁,大街小巷。谷老爷子回答说,栽是能栽,就怕人们祸害,到时候折花摘果的,弄出一片破败景象,那还不如不栽。杨家良想了想,就说,先在每家每户普及总行吧?到时候一片绿荫,一片香花,一片红果,北沙就会平添几分风采,经济上也有账可算,三棵莎果树挺一个养老儿了。杨家良说了就做,每家按庭院大小分发莎果树苗,栽活的白给,栽不活的罚款。这种半强制手段果然见效,一年过去,家家院子里都摇曳着粉红的莎果树苗,绿蜡似的叶子煞是惹人喜爱,有的甚至开出了伶仃的小花。杨家良就说,莎果花应该成为北沙的市花。再有三年时间,不把莎果树栽到马路上去,那么县委书记和县长就应该引咎辞职,别死乞白赖呆在台上,耽误北沙的文明进程了。
辛娟正坐在莎果树下洗衣服,就见大门外站着两个人。她警惕地问了一句,那两个人就说,是新加坡宾馆工地上的民工,给谷指送狗来了。
进来的是李甸来和一个半大孩子,都穿着不合时令的脏衣服,抱着一只小巧的袖珍狗,拘谨而巴结地站在莎果树的阴影下。李甸来说,先前那只狗是他们偷的,偷狗吃的时候并不认识谷指,处了这么一段才知道,谷指是个大好人,时间越长他们心里就越是不过意,就买了一条小狗崽赔罪来了。
辛娟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们能够承认下来也就算了,送这么一只娇生惯养的狗来,家里没人伺候。”
李甸来说:“谷指同意了,谷指说他没时间陪你,让贝勒陪你玩;贝勒是很好玩的。”
李甸来说着,把贝勒放到地上。那狗绒绒的一团,站在温暖的阳光里觳觫,眼睛如同两枚晶亮的玉石,充满哀怜地看她。
辛娟说:“这洋名子是谁起的?”
李甸来说:“我们谷指。”
辛娟的心里热了一下,就说:“那好吧,狗我收下,我给钱!”
李甸来说:“我们这伙外包工夯是夯点儿,可也都是有血有肉的好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是懂的。损坏东西要赔,怎么能要你的钱呢?我们又不是狗贩子!”说着就排闼而去,留一股浓重的汗酸气在院子里。
辛娟就放下手里的活,抱起娇小的贝勒来抚弄。它的皮毛是米咖色的,向下垂着葡萄蔓似的卷儿,好像到美发店烫过一样。它的眼睛极具人格化,仿佛会说话似的,濡湿的鼻子如同一枚精致的纽扣,在她的手上脸上来回蹭着,细微的鼻息带一种水果的气味,一面往她的怀里拱,一面发出嘤嘤咛咛的啼叫。在莎果树斑驳的光影下,辛娟的鼻子突然酸了,两串泪水扑簌簌滚落的石板甬道上。
她进入了一程遥远的溯流而上的回忆,由小狗想到了儿子,再由儿子想到了丈夫。那时她还是鹿林县的一名赤脚医生,到山上采草药,不小心就走迷山了,一直闯入了旌旗营的地界。情急之中,她遇见了一个男人,他正影在一棵大树后面撒尿,那澎湃有力热情奔放的声音让她异常激动。这个男人就是谷玎,尽管这种见面未免粗俗,毫无诗意,但足以让她终生回味,因为从树后走出来,他比她还要羞臊,脸色跟天上的晚霞一样赤红。他说:“对不起,我没看见你!”这彬彬有礼的一句话让她差点儿哭了。
就这样,他把她领到了旌旗营,一路上他们说着话,一看他忧郁的眼神她就知道,他是个失恋者。也是天作之合,那天晚上,史先发的老婆生第三个儿子,偏偏赶上难产,那孩子只伸出一只手来,做了一个类似猜拳的手势。眼看产妇就要不行了,一大群乡亲守在屋外,急得直蹉脚。辛娟看看谷玎,就说:“让我来试试!”结果有如神助,不到十分钟,屋里就传出了婴儿的啼哭。谷玎再看她,眼神就有了敬慕的成份,他一直也没弄懂,一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姑娘,怎么会对这一套驾轻就熟。
后来的许多理论和实践上的生理知识,都是她为他开蒙的,用谷玎的话说,她是完全按照卫校教程施行操作的,科学的章法淹没了激情,让他总觉得有一种拧螺丝下套管的错觉。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颠狂的夜晚,在波峰浪谷间,他竟然稀里糊涂喊起了谭静的名字。这让她在以后的岁月里充满警惕,严密防范可能随时入侵的情敌。她找到了对付这种麻烦的最为简单而又最为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尽快生孩子。果然是老天不负有心人,他们很快就有了儿子,她把年轻而丰满的胸脯骄傲地挺翘着,让人尽可能闻得到她散发出来的乳香;她的胜利反衬出谭静的失败,因为她没能生育,哪怕是用最为简单实用的价值观衡量,她也无法取代她,承担起为人妻母的责任。
儿子像一条锁链,把他和她拴在了一起。即使当年她面对老焦的种种引诱,也丝毫动摇不了她的忠贞。老焦于情场上很有一套,只要一个眼神交流,他就会在初诊时满有把握地把听诊器扣到女患者的乳房上。有一次,辛娟值夜班,老焦过来谈天,谈着谈着,他们说到女人身体里的一个器官,老焦就要辛娟躺到诊床上,他来指诊演示。在那个差不多是瓜熟蒂落的危险时刻里,她先想到的不是丈夫,而是儿子;她胀得发疼的乳房提醒她,她必须对得起画儿一般的儿子。于是她叱骂了老焦,并且为他规定出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事儿她一直没跟谷玎说,因为她想,谷玎和谭静的事她也并不是全知道。
这种回忆加重了她的心思,因为她隐隐感到,儿子正在渐渐长大,长大了的儿子正在渐渐离她而去,丈夫给她的这只小狗,原来是作为儿子的替代物。她把那只可爱的小生命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它跑掉似的。院外,一个卖豆腐的发出一声苍凉的吆喝,循声看去,玄武岩铺成的甬道向她呈现出深重的踏痕。她隐约记起,带奶味的儿子就是被大门外的某种呼唤所吸引,扎撒着小手踉跄着第一次走出了院子,她担惊受怕地喊他一声,而他只是稍稍回一回头。
谷毛宁选择了一个清静的早晨来到玫瑰酒家。
他轻轻敲门。门从里面闩着,伙计们都还没来。
他说:“金姐,起来没?是我,我是宁宁!”
金虹的声音有些惺忪,她说:“你等一下,我还没洗脸!”
谷毛宁说:“你洗你的,我坐着等你!”
金虹说:“那不行,我不化妆,不准任何男人看的!”
谷毛宁无声地笑了一下:“那好,你洗你的,我在外面等着!”
经过改造的街道相当敞阔,被清洁工人扫过,又刚刚洒了水,看上去很有都市风格,只是两边的楼房稍嫌矮了一点,残留着各个时代的不同特征。一个佝偻着身子出来买豆浆的人咳嗽着,把一口浓痰放肆地吐到马路上。谷毛宁朝他“喂”了一声,那人吓得跟头把式地逃了,粘白的豆浆淋漓了一地。
南下计划受挫后,谷毛宁曾想到过自己租摊位卖服装,但又缺少懂行的伙伴,怕抢不上潮头,重复了别人的老路,把北沙弄成了旧货倾销场地。后来又找了两份活,做了一段都不合适,就依然在街上闲逛。一份活是到岳棣小学去代课,头三天还好,第四天就和学年组长吵翻了。学年组长家里穷,就趸了一批练习本,强行向下推销,还利用课间在校园一角摆摊,卖林林总总的小吃。谷毛宁说,教师是为人师表的,怎么能当着学生干这种事?校长主任的都不管,成何体统?若是指向鲜明的谴责倒也罢了,捎捎拐拐的,就得罪了一大片。学年组长说,我怎么能跟你比?家里八口人,挣三百多块钱,连换季的衣服都买不起。你爹当官,有实权,工资不工资的,光收红包就够过了,何况还管着一千万元的工程,掰下来一角,连你这辈子都花不了!谷毛宁就动起怒来,一拳头把他的眼镜打飞了。校长就说,咱这小学是美籍华人岳棣女士出钱办的,人家岳女士提倡民主,不崇尚武力,你路子宽,还是另谋高就吧!第二份活是到养鸡场管营销,负责开票填单,活倒是挺清闲,又耐不住寂寞,跑到饲养棚里,冒着浓重的鸡粪味儿去观察鸡的习性规律。有人就说,这个谷毛宁有病,怕不是要学爱迪生,自己亲自孵蛋吧?后来看了屠宰车间,就说啥也不想干了,原来杀鸡的轻车熟路,抓过鸡来,先不杀,活着扔进开水锅里,任凭它自己扑楞,直到把羽毛烫掉了,才补上一刀。谷毛宁对这种用残酷手段提高效率的做法绝对不能接受,就向场长正式提出抗议,说不人道太野蛮云云。场长就笑了,说咱这经营就够文明的了,你还没看到往白条鸡里注水的呢。有道是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看你爹的面子,我也不能留你在这种地方长干,给你开一个月工资,该干啥干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