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出 传概[1]
【南吕 引子】【满江红】（末上）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2]，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3]。先圣不曾删《郑》、《卫》[4]，吾侪取义翻宫徵[5]。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中吕 慢词】【沁园春】天宝明皇，玉环妃子，宿缘正当。自华清赐浴，初承恩泽。长生乞巧，永订盟香。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阗起范阳[6]。马嵬驿，六军不发[7]，断送红妆[8]。西川巡幸堪伤[9]，奈地下人间两渺茫。幸游魂悔罪，已登仙籍，回銮改葬，只剩香囊。证合天孙[10]，情传羽客[11]，钿盒金钗重寄将。月宫会，霓裳遗事，流播词场。
唐明皇欢好霓裳宴，杨贵妃魂断渔阳变[12]。
鸿都客引会广寒宫[13]，织女星盟证长生殿[14]。
注 释
[1]传概：传奇的第一出，一般称作“家门引子”。家门引子用来说明：一、创作缘起（如本出的《满江红》）；二、剧情梗概（如本出的《沁园春》）。
[2]但：只要。
[3]“感金石”至“总由情至”：即“情之所至，金石为开”的意思。
[4]先圣不曾删《郑》、《卫》：《诗经》中的《郑风》、《卫风》有不少热情活泼的情歌，旧时被贬斥为“淫奔之诗”。孔子也曾说‘郑声淫“，但他整理《诗经》时，并没有删去《郑风》、《卫风》。
[5]吾侪取义翻宫徵（zhǐ）：吾侪，我辈；侪，同辈、同类的人。翻宫徵，作曲；古代音乐以宫、商、角、徵、羽为音阶名，宫徵泛指乐曲。
[6]鼙鼓喧阗起范阳：指安禄山在范阳（今北京大兴）起兵叛乱。鼙鼓，战鼓。
[7]马嵬驿，六军不发：安禄山乱起，唐明皇逃出长安，至马嵬驿（在今陕西兴平），随驾的军队不肯前进，要求处死杨国忠、杨贵妃。
[8]断送红妆：断送，葬送；红妆，指杨贵妃。
[9]西川巡幸：字面意思是说唐明皇到四川西部巡幸游历，其实是讳言其逃难。
[10]证合天孙：本剧最后部分有这样的情节，织女让唐明皇、杨贵妃在月宫相会，为他们的爱情作证。本书未录这段剧情。天孙，天帝的孙女儿，即神话传说中的织女。
[11]情传羽客：道士杨通幽为唐明皇、杨贵妃传情达意，终使他们在月宫团圆。这段情节本书亦未收录。羽客，道士。
[12]渔阳变：指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变。渔阳，即范阳。
[13]鸿都客：神仙中人，指道士杨通幽。鸿都，仙府。
[14]在形式上，第一出结尾四句与其他出一样也是下场诗，但就内容而论，它们是全剧剧情的概括。
第二出定情
【大石 引子】【东风第一枝】（生扮唐明皇引二内侍上）端冕中天，垂衣南面[1]，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2]，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3]。
“韶华入禁闱，宫树发春晖。天喜时相合，人和事不违。《九歌》扬政要[4]，《六舞》散朝衣[5]。别赏阳台乐[6]，前旬暮雨飞[7]。”朕乃大唐天宝皇帝是也。起自潜邸[8]，入缵皇图[9]。任人不二，委姚、宋于朝堂[10]；从谏如流，列张、韩于省闼[11]。且喜塞外风清万里，民间粟贱三钱。真个太平致治，庶几贞观之年[12]；刑措成风[13]，不减汉文之世。近来机务余闲，寄情声色。昨见宫女杨玉环[14]，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已曾传旨，在华清池赐浴，命永新、念奴伏侍更衣。即着高力士引来朝见，想必就到也。
【玉楼春】（丑扮高力士，二宫女执扇引，旦扮杨贵妃上）恩波自喜从天降，浴罢妆成趋彩仗。（宫女）六宫未见一时愁[15]，齐立金阶偷眼望。
（到介，丑进见生跪介）奴婢高力士见驾。册封贵妃杨氏，已到殿门候旨。（生）宣进来。（丑出介）万岁爷有旨，宣贵妃杨娘娘上殿。（旦进，拜介）臣妾贵妃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内侍）平身。（旦）臣妾寒门陋质，充选掖庭[16]，忽闻宠命之加，不胜陨越之惧。（生）妃子世胄名家，德容兼备。取供内职[17]，深惬朕心。（旦）万岁。（丑）平身。（旦起介，生）传旨排宴。（丑传介）（内奏乐。旦送生酒，宫女送旦酒。生正坐，旦傍坐介）
【大石 过曲】【念奴娇序】（生）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18]，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19]。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20]，三千粉黛总甘让。（合）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前腔】【换头】[21]（旦）蒙奖。沉吟半晌，怕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22]。受宠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间天上。须仿，冯当熊，班姬辞辇，永持彤管侍君傍。（合）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前腔】【换头】（宫女）欢赏，借问从此宫中，阿谁第一？似赵家飞燕在昭阳[23]。宠爱处，应是一身承当。休让，金屋妆成，玉楼歌彻，千秋万岁捧霞觞。（合）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前腔】【换头】（内侍）瞻仰，日绕龙鳞，云移雉尾[24]，天颜有喜对新妆。频进酒，合殿春风飘香。堪赏，圆月摇金，余霞散绮，五云多处易昏黄[25]。（合）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丑）月上了。启万岁爷撤宴。（生）朕与妃子同步阶前，玩月一回。（内作乐。生携旦前立，众退后，齐立介）
【中吕 过曲】【古轮台】（生）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低笑，向旦介）此夕欢娱，风清月朗，笑他梦雨暗高唐。（旦）追游宴赏，幸从今得侍君王。瑶阶小立，春生天语，香萦仙仗[26]，玉露冷沾裳。还凝望，重重金殿宿鸳鸯。
（生）掌灯往西宫去。（丑应介，内侍、宫女各执灯引生、旦行介）（合）
【前腔】【换头】辉煌，簇拥银烛影千行。回看处珠箔斜开[27]，银河微亮。复道回廊，到处有香尘飘扬。夜色如何？月高仙掌[28]。今宵占断好风光[29]，红遮翠障，锦云中一对鸾凰。《琼花》《玉树》，《春江夜月》[30]，声声齐唱，月影过宫墙。褰罗幌[31]，好扶残醉入兰房。
（丑）启万岁爷，到西宫了。（生）内侍回避。（丑）“春风开紫殿，（内侍）天乐下珠楼。”（同下）
【余文】（生）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合）莫问他别院离宫玉漏长。
（宫女与生、旦更衣，暗下，生、旦坐介，生）“银烛回光散绮罗，（旦）御香深处奉恩多。（生）六宫此夜含颦望，（合）明日争传《得宝歌》。”（生）朕与妃子偕老之盟，今夕伊始。（袖出钗、盒介）特携得金钗、钿盒在此，与卿定情。
【越调近词】【绵搭絮】（生）这金钗钿盒百宝翠花攒。我紧护怀中，珍重奇擎有万般[32]。今夜把这钗呵，与你助云盘[33]，斜插双鸾；这盒呵，早晚深藏锦袖，密裹香纨。愿似他并翅交飞，牢扣同心结合欢。（付旦介，旦接钗、盒谢介）
【前腔】【换头】谢金钗钿盒赐予奉君欢。只恐寒姿，消不得天家雨露团。（作背看介）恰偷观，凤翥龙蟠，爱杀这双头旖旎，两扇团[34]。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
（生）胧明春月照花枝，元稹
（旦）始是新承恩泽时。白居易
（生）长倚玉人心自醉，雍陶
（合）年年岁岁乐于斯。赵彦昭[35]
注 释
[1]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天下太平，无为而治。中天，喻盛世；南面，帝王的座位朝南，作统治解；端冕，帝王的冠服。垂衣，表示无为之治。
[2]《升平》：歌颂太平的曲调。
[3]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温柔即温柔乡，这里指和杨妃在一起。白云不羡仙乡，即不羡白云仙乡。
[4]《九歌》：夏代庙堂乐曲。
[5]《六舞》：周代舞乐，即武王的《大武》。
[6][7]阳台、暮雨：指男女欢会。
[8]潜邸：皇帝在即位以前所住的府第。“潜”字从《易经？乾卦》“初九，潜龙勿用”而来，潜龙指未做皇帝之前。
[9]缵（zuǎn）：继承。
[10]姚、宋：姚崇、宋璟，唐开元时贤相。
[11]列张、韩于省闼：张说、韩休，或指张九龄、韩休，唐开元时贤相。省闼，中央政府。
[12]贞观：唐太宗年号（627—649），这时期是历史上著名的太平盛世，号称“贞观之治”。
[13]刑措：不动用刑法。措，废置。据载西汉文帝时刑法宽缓，人民生活安定。
[14]杨玉环：本是李隆基之子寿王李瑁的妃子，后被唐明皇占为己有，册封贵妃。剧中所述与历史不同。
[15]六宫未见一时愁：王建《宫词》百首中的诗句。
[16]掖庭：皇宫里妃嫔所住的地方。
[17]内职：官内妇女的职务，这里指贵妃。
[18]窈窕：形容体态美好。这里作名词用，指美女。
[19]端的：正是。
[20]玉册：刻在玉版上的文书，这里指册封贵妃的证书。
[21]前腔：南曲中指和前面一个乐调曲牌相同。
[22]椒房：花椒果实繁多，象征多生男子，又性质温暖，气味芳香，古时用来涂抹后妃居室的墙壁，所以称后妃居室为椒房。
[23]赵家飞燕在昭阳：赵飞燕，汉成帝的皇后，她和妹妹昭仪受到成帝的宠幸，这里用来比杨贵妃。昭阳，赵昭仪居昭阳舍，这里指代后宫。
[24]日绕龙鳞，云移雉尾：龙，指皇帝；雉尾，雉尾扇，皇帝仪仗队所用。
[25]五云多处：相传天子所在的地方有五色的云彩。
[26]仙仗：指皇帝的仪仗。
[27]珠箔：珠帘。
[28]仙掌：即仙人掌，汉宫中的一种装置，作仙人以手掌举盘接天上甘露的样子。
[29]占断：占尽。
[30]《琼花》《玉树》，《春江夜月》：都是古代歌曲名称。
[31]罗幌：即罗帷，门幕一类的东西。
[32]奇擎：即擎。
[33]云盘：云，形容头发像乌云那样黑；盘，盘髻。
[34]双头旖旎，两扇团：双头，指两股金钗；两扇，指钿盒。
[35]以上四句是本出结尾的下场诗，用来概括本出戏的大意。下场诗有的是剧作家自己写的，有的是集句。
第三出贿权[1]
【正宫 引子】【破阵子】（净扮安禄山箭衣、毡帽上）失意空悲头角[2]，伤心更陷罗罝[3]。异志十分难屈伏，悍气千寻怎蔽遮[4]？权时宁耐些[5]。
“腹垂过膝力千钧，足智多谋胆绝伦。谁道孽龙甘蠖屈[6]，翻江搅海便惊人。”自家安禄山，营州柳城人也。俺母亲阿史德，求子轧荦山中，归家生俺，因名禄山。那时光满帐房，鸟兽尽都鸣窜。后随母改嫁安延偃[7]，遂冒姓安氏。在节度使张守帐下投军。他道我生有异相，养为义子。授我讨击使之职，去征讨奚契丹。一时恃勇轻进，杀得大败逃回。幸得张节度宽恩不杀，解京请旨。昨日到京，吉凶未保。且喜有个结义兄弟，唤作张千，原是杨丞相府中干办。昨已买嘱解官，暂时松放。寻他通个关节[8]，把礼物收去了。着我今日到彼候复，不免前去走遭。（行介）唉，俺安禄山，也是个好汉，难道便这般结果了么？想起来好恨也！
【正宫 过曲】【锦缠道】莽龙蛇，本待将河翻海决，反做了失水瓮中鳖，恨樊笼霎时困了豪杰。早知道失军机要遭斧钺，倒不如丧沙场免受缧绁，蓦地里脚双跌。全凭仗金投暮夜[9]，把一身离阱穴。算有意天生吾也，不争待半路枉摧折[10]。
来此已是相府门首，且待张兄弟出来。（丑扮张千上）“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家人七品官。”（见介）安大哥来了。丞相爷已将礼物全收，着你进府相见。（净揖介）多谢兄弟周旋。（丑）丞相爷尚未出堂，且到班房少待。“全凭内阁调元手[11]，（净）救取边关失利人。”（同下）
【仙吕 引子】【鹊桥仙】（副净扮杨国忠引祗从上）荣夸帝里，恩连戚畹[12]，兄妹都承天眷。中书独坐揽朝权[13]，看炙手威风赫烜[14]。
“国政归吾掌握中，三台八座极尊崇[15]。退朝日晏归私第，无数官僚拜下风。”下官杨国忠，乃西宫贵妃之兄也。官居右相，秩晋司空。分日月之光华，掌风雷之号令。（冷笑介）穷奢极欲，无非行乐及时；纳贿招权，真个回天有力。左右回避。（从应下）（副净）适才张千禀说，有个边将安禄山，为因临阵失机，解京正法。特献礼物到府，要求免死发落。我想胜败乃兵家常事，临阵偶然失利，情有可原。（笑介）就将他免死，也是为朝廷爱惜人才。已曾分付令他进见，再作道理。（丑暗上，见介）张千禀事：安禄山在外伺候。（副净）着他进来。（丑）领钧旨。（虚下，引净青衣、小帽上，丑）这里来。（净膝行进见介）犯弁安禄山[16]，叩见丞相爷。（副净）起来。（净）犯弁是应死囚徒，理当跪禀。（副净）你的来意，张千已讲过了。且把犯罪情由，细说一番。（净）丞相爷听禀：犯弁遵奉军令，去征讨奚契丹呵，（副净）起来讲。（净起介）
【仙吕 过曲】【解三酲】恃勇锐冲锋出战，指征途所向无前。不提防番兵夜来围合转，临白刃剩空弮[17]。（副净）后来怎生得脱？（净）那时犯弁杀条血路，奔出重围。单枪匹马身幸免，只指望鉴录微功折罪愆。谁想今日呵，当刑宪！（叩首介）望高抬贵手，曲赐矜怜。
【前腔】【换头】（副净起介）论失律丧师关巨典，我虽总朝纲敢擅专？况刑书已定难更变，恐无力可回天。（净跪哭介）丞相爷若肯救援，犯弁就得生了。（副净笑介）便道我言从计听微有权，这就里机关不易言。（净叩头介）全仗丞相爷做主！（副净）也罢。待我明日进朝，相机而行便了。乘其便，便好开罗撤网，保汝生全。
（净叩头介）蒙丞相爷大恩，容犯弁犬马图报。就此告辞。（副净）张千引他出去。（丑应，同净出介）“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18]。”（同下）（副净想介）我想安禄山乃边方末弁，从未著有劳绩。今日犯了死罪，我若特地救他，必动圣上之疑。（笑介）哦，有了。前日张节度疏内[19]，曾说他通晓六番言语，精熟诸般武艺，可当边将之任。我就授意兵部，以此为辞，奏请圣上，召他御前试验。于中乘机取旨，却不是好。
专权意气本豪雄，卢照邻万态千端一瞬中。吴融
多积黄金买刑戮，李咸用 不妨私荐也成公。杜荀鹤
注 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