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理完丹尼的公寓、打扫好庭院之后,你和你的父母又待了几天。那是三月,雪下得晚了一些,第一批小羊羔刚从娘胎里出来,身上还带着鲜红的脐带。你走在白雪皑皑的荒野上,随手捡起踩到的煤块儿。你们三个住在家里,午餐和晚餐的时候就只喝了一些汤。你妈妈忙着切菜、洗碗,一刻也不停。晚上的时候你爸爸像往常一样喝了酒,然后就在你妈妈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周,你就回到了这座城市。内森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你,他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低,温柔地说话,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保持着舞者般优美的姿态,那感觉就像是他把这栋房子与外界隔绝了起来。你会在冰箱上发现他贴满的卡片,卡片上写着当地互助团体的电话,他好像认为你可能会在周二或周六的时候和他们见上一面,然后把那些不好的情绪都宣泄出去,再喝一些淡淡的社交茶。晚上的时候,你会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一个身上着了火的人在一条昏暗的巷子里徘徊,有一个声音在喊着:“亲爱的,向丹尼挥手吧,他也会向你挥手的。”等你醒来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另一个梦中,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你试着回归正常,至少也要表面看上去是正常的。你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回归到正轨上来。你挣扎在艰难的现状里,而这种现状一直想将你引向另一条路。你起床了,穿上衣服,然后去工作。你吃饭,你说话,你参与他人的生活,但是你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倒牛奶的手也不再是你的手了,它们已经都麻木了,当瓶子从你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的碎片扎伤了你的双腿时,你似乎毫不在意滴下来的鲜血。生活中令人厌烦的琐事和狂风暴雨般的灾难也都无法再影响到你。你的身体机能在运作,但你根本没有生活的动力。你依然活着,但是丹尼没有。
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你渴望着黑暗,当然还有那种黯淡,这个世界的灯光、色彩和音乐渐渐淡去。你知道当悲剧降临时一定会遭遇悲伤和心灵的调节,就像你在尼奇家中看到的那样,他们个个面容憔悴,因为他们作出了荒唐的决定。他们从未打算让她走,这是他们犯过的最大的错误。挽歌的旋律让他们陷入了深深的感伤中。
现实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你甚至愿意跟随着它的脚步,并不想反抗。丹尼将你远远地落下,他已经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不需要空气也不需要食物。他的尸体还没有腐烂,被埋在紫杉树下的坟墓里,但你知道这并不是他真正的归宿。他一定在坟墓之外的某个地方,那里很幽远也很静谧,你能感觉得到。他的气息仿佛要将你也引向死亡:它们在引领你去跟随。因为你爱他,因为你一直爱着他,所以你想随他而去。你仿佛是潜到了深水中,你屏住呼吸,展开双臂,在你弟弟的身后拼命地追赶。
你回到内森身边躺下,脑子里浮现出灌木丛生的荒原和虚无的柴堆。丹尼身体上的湿气蒸发了出去,头上冒着滚滚浓烟,嘴和眼睛就像是烟囱洞,灼热的火炭包裹着他的肋骨。你在想他的身体被烧焦时究竟会发出怎样的一种气味,或许这和在屠宰场的没什么区别,到处都是动物的皮毛和内脏,但是那并不恐怖,也不让人恶心,反而让人感觉内心平静。内森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然后温柔地将你转向他的怀中:“嘿,睡不着吗?那你想不想让我读书给你听?来吧,亲爱的。”等他睡着之后,你就从床上起来打开了电视机。你不停地转换着频道,注视着屏幕上那些暴力、病态、惊悚的画面。
在画廊里,安吉拉和汤姆真是周到又贴心,他们给你哀悼的空间,给你空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状态里。当他们和你说话,问你是否想来一杯咖啡或是三明治的时候,那声音非常轻柔和缓,好似从水下传来的。你总是用最简单的动作来回应,比如摇头或是点头。这里的工作很轻松。几个星期之后,画廊将会举办一次现代民间艺术展览会,期间将会展出一些游乐场上的蚀刻工艺品、画舫瓷器、木质古玩还有彩蛋。你坐在皮质的桌子旁边,为将要举办的欧洲展览会做着准备工作——绘制房间分布地图和起草标签档案。“这个玩具娃娃是以他的爱人阿尔玛为原型而做出的一件复制品。当它被人们视为一件令人失望的替代品时,这个艺术家就把这个模型给毁掉了,最后只有头发上的发卡被保留了下来”你打下了这些文字,可你的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当画廊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你就从抽屉里拿出电话本,一张张翻阅着那些贴着薄膜的纸页,上面记着十七个本地葬礼策划人的联系方式。你一个一个地拨打上面的号码,告诉他们丹尼的事情,请他们帮忙,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流露着一种平静而又冷漠的同情。你想象着被整修过的蓝色围墙,那面围墙就像是你和你的父母两周前在为丹尼的葬礼做安排时,所在的那个客厅的围墙。那些人询问着你的意见——关于火葬、出殡还有停尸待葬等一些事务。对于所有这些问题,你一直都保持着沉默。他们一直很有礼貌地重复问着这些问题,请你留下电话号码并会在你情绪好一些的时候给你回电话,但你还是什么都不回答,他们给不了你想要的一切。你想知道他现在的状况,想知道他的感受,想知道他怎么就这样离开了。你无法向他们解释他真正需要的是有人陪伴。你知道丹尼一定是在一片棕色的广袤的土地底下沉睡了。当你给不出合适的答案时,他们就会礼貌地挂掉电话。于是你开始寻求互联网的帮助,因为在那里,堕落的现代人提出的所有要求都能得到满足。
直到安吉拉和汤姆要回家了,你还待在这里。安吉拉问道:“你自己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别工作得太晚了,我们进行得很顺利。”你告诉她没有关系。她笑了笑,穿上了外套说:“好吧,我们要去接孩子了。”汤姆在一楼逗留了一会儿,说道:“我很喜欢他。”博伍德馆的门关上了,你在他们走之后锁上了门。你打开你的笔记本电脑,在一个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几个关键词,接着出现了上千个链接。你随意地打开了其中的一个,不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几秒钟过后,冥界的大门向你打开,你穿过了冥河。
冥界的入口弥漫着恐怖的气息,但又令人着迷。在重重的大门之后,你可以看到很多关乎失去和渴求的场景,可以看到每一个与死亡有关的景象。在这里你可以见证死亡和死而复生的奇迹,也可以体会和堕落天使做爱的感觉。“起初他用他的翅膀和我做爱,他们的双眸犹如黑暗之火。”那里有大屠杀纪念馆,有地下墓穴中的颅骨,有入殓师还有一些祭奠用的神物。那里有专门收集纳粹党死亡证明和收集拍卖会上的珠宝的收藏者,有看守墓地的猎犬,有癌症保险担保人,有可以通灵的人。那里还有恋尸狂,他们只想拥抱死去的人,只想亲吻那沾满内脏的嘴唇和撩起的衣服。那里有解剖尸体和自动绞死的色情表演,有器官捐赠移植的色情表演。集体自杀的故事和情杀故事反复上演。你看了一个录像,里面讲述了一个人的妈妈死去了,尸体被放在停尸间的桌子上,录像的画面很模糊,有一个男人爬到了这具苍白的尸体上,他的骨盆开始移动起来,录像中还传出“好的,就是这样”的声音。你不知道这些镜头是不是合成的。电影一秒后停了下来,上面跳出了一个收费窗口。每点一次鼠标,你能看到的不是死亡和性,就是性和死亡,一次次,一遍遍,又是享受又是让人心生恐惧。
你根本停不下来。直待到深夜,也没有从座位上离开,不理会嗡嗡的电话声,只顾盯着你面前发亮的屏幕。
当你离开画廊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两点了。你放上警报铃,锁上门,走了出来。街上漆黑一片,除了那一排橘黄色的路灯在街边亮着。你的手机已经没电了,所以你无法回复内森的电话,也不能让他来接你。你也不想再回画廊去叫出租车。天很冷,之前北方的降雪天气也转移到了南边——你呼出的气体也在这寒冷的夜晚瞬间变成一缕白烟。经过商店的拐角处时,突然听到一辆汽车猛烈的关门声,有人朝着这声音大骂了一句。
城市的远处发出隆隆的声音,可能是哪个地方的汽车或是直升机发出的声响。
你穿过马路,往家走。网上看到的各种画面开始浮现在你的脑海中——那些影像和收费的窗口。盖在死者身上的裹尸布,对囚犯执行砍头的画面。维多利亚时期的肖像画也浮现出来:塞进靴子里面的蕾丝的衣服,梳得很利落的头发,高高地系在衣服领口处的精致的小纽扣。那些被碎尸的受害者们的影像:他们喉咙上黑色的刀痕,身体上缝合的针脚,腹部上深深的黑洞。“这简直就不是人干出来的事情。”你准备要穿过荒原回家。虽然你知道这样做很愚蠢、很不安全,但是没关系的,这并不重要了。在你走了几百码之后,橘黄色的路灯渐渐暗淡了下去,最后淹没在漫漫的黑夜之中。你走出小路,踏上了草坪,地上结了亮晶晶的一层冰霜。你没有穿紧身衣,所以你的双腿感到阵阵刺痛。你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听到了自己走路的声音。当整座城市的灯光都暗下去的时候,你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空气又冷又潮,可是你却在那驻足了很久,直到你意识到什么是你想看到的,什么是你还没看到的。
丹尼那修长、匀称的身体在他死后就不复存在了。在猎户座凄婉的星光下,他的身体在熊熊大火中燃烧起来,可是他的美再也找不到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再也无法去牵他的手,无法亲吻他的额头。
他身上那些你熟悉的印记:下巴上、腿上的伤疤,身上的痣,咬过的指甲——所有的这一切都消失了,都被车轮无情地碾碎。他被轧成了碎片,他被彻底地摧毁了。警察们只能收集起他支离破碎的身体上的各个部分,将那一块块鲜红的肉块放在密封的袋子里——里面有他的手,他的头皮,之后再去冲洗柏油马路。警方告诉你的父亲最好不要认领尸体了,不,是不可能认领尸体,所以你们只是认领了他脖子上的项链、指环、他的臼齿以及他那永远空空如也的钱包。你们钉上了丹尼的棺材盖子,棺材里面很宽敞,却让人感觉很悲凉,因为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放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