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转过来望着她,毛里大喊道:“安妮特看起来像个冰柱。”“天呀!这孩子看起来真吓人,我们要不要再把医生请来?”马塞洛叔叔叫道。安妮特没有听见他们的回答,只觉得雪花飘落得越来越快,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难受得要命。忽然,她就从椅子上滑到了毛里的腿上。
那晚安妮特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但是感觉却很真实。她梦见自己在阿尔卑斯山的冰层上到处寻找杯子和酱料。白色的花瓣从空中飘落,而且越来越多,以至于后来只有仰着脸,往更高的地方爬,她才能呼吸。周围环绕着硕大的花朵,它们长着又长又弯曲的花刺。她时跑时停,花朵也随她而动,紧紧地簇拥着她,她摆脱不了它们,就像有人把她挤进了这片花丛一样,花刺扎进了她的肋骨、脸部和腿上。就这样一直梦来梦去,她神志不清,而且筋疲力尽。
安妮特三天没能下床,眼前的雪花依旧猛烈地飘落着。她在被子下面不停地抖着,被子也滑落到了地板上。圣凯瑟琳前来看望她,圣科斯莫也带着听诊器过来了。他俩用拉丁语交谈着,也像照片中的安妮特父母一样,跳着探戈舞。妈妈端来肉汤,把安妮特扶了起来,劝她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我现在都听你的安排,妈妈,”安妮特小声说道,“但千万别把我像玫瑰一样在集市上卖掉,希奥尔希奥先生会看见的。”妈妈听后声音有些无奈:“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送来可接种的疫苗,真急人!安妮特,汤流出来了,你要试着吃点东西才行!”
马塞洛叔叔带来了一些金银花的枝条,放在了她床边。屋里充满了金银花那淡淡的香气,她会更快地入睡的。马塞洛叔叔坐在她床边,握起她的手,在上面轻轻地吻了一下。安妮特想要伸出另一只手给叔叔,却摸到了毛里那光滑的头发和柔软的耳垂,他贴着她的床边躺下了。
第四天的早晨,安妮特终于醒了。她的睡衣已经起皱了,肚子附近的睡衣也被汗水沾湿了,可是她的脑袋却非常清爽,漫天的雪花也都消失了。屋里还是那样美丽如初。安妮特摸到自己的眼镜,然后戴上,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弗洛里奥被请来为安妮特检查眼睛。他坐在床边,用红色的光照了照安妮特的眼睛,然后又用医用的小风扇往她的角膜上吹气,最后用指尖轻轻地按了按那浑浊的表层。“很抱歉,神经细胞已经坏死了。安妮特,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我们要对坏的结果做好准备。”妈妈已经有些哽咽了,小声地哭了起来:“能不能做手术恢复?今后的日子她要怎么过呀?”妈妈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恐惧,这种恐惧丝毫不亚于每次菜园里出现糟糕情况时妈妈的不安。
安妮特伸出手,抓住了妈妈长裙的一角,把它捧在面前轻轻地闻了闻,那混合着尼龙水和玫瑰花香的味道,是妈妈特有的味道。“这样的生活确实需要时间慢慢适应,但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医生的声音很柔和,但听起来也有些不安,“这不是中世纪,我们有盲人文字,城市里也有专门的盲人学校,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个。当然我个人还是建议一切顺其自然,尽量保持原来的样子,安妮特最需要的还是一个熟悉的环境,这样才有利于她更快地适应。我会和鲁索夫人谈一谈,我们没有理由不去适应这些,我们会坚持的,对吧?”
如果她曾经设想过那种陷入黑暗之中的恐惧,面前一片漆黑,就像迷失在马萨的煤矿里,或被困在罗马地铁站施工的隧道中,如果她曾想过自己的失明就像生活在黑暗的圣洛伦佐大教堂之中,现在的她可能不会那么不安与紧张。等到大家都离开后,安妮特摇摇摆摆地爬下床,好一会儿才找到平衡,她伸出手来摸索着向前走着。因为之前发烧,她的身体还是有一些虚弱,嘴里也涩涩的,没有味道。现在她身体舒服了一些,也不再时冷时热,脑袋也变得清醒了,而且她现在有点饿了。
安妮特慢慢地跪到地板上,向圣弗朗西斯做着祷告。虽然丧失了视力,但依旧还记得生病之前屋里的摆设:挂满珠子的演出服,脸盆架,床头上的栏杆,马塞洛叔叔曾把金银花挂在上面;她的鞋子一只挨一只整齐地摆放着,鞋带被放到了鞋口里;窗边的金银花从花瓶中探出头来。
安妮特用自己的手摸索着,屋子里还是老样子,瓷砖依旧摸起来凉凉的,还有那棱角分明的桌腿儿。被单、壁橱里的羊毛衫、花盆里的泥土似乎依旧残留着她生病时的气息。她用手轻轻地拍拍床下,里面空荡荡的,只在床单表面留下了一个掌印。这让她想到了蝙蝠穿过烟囱,冲撞中留下印记,或许它们就是这样,在昏暗的空中、房顶的屋瓦上和街道的树丛中,留下自己经过的痕迹。屋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一样的质感,一样的香气,一样的声音。它们也好像在向安妮特重新介绍着自己。“你好,我是你的椅子,小心别被左边扶手上的尖片划伤。”“早上好,我们是洗碗用的清洁粒子,每次不要用得太多哦,不然泡沫会很多的。”圣洛伦佐的钟声响了,“安——安妮特——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小镇。她想象着门卡罗尼神甫在塔的底部,用带穗子的绳子敲着钟,他弯着膝盖用力地喘着气。
接下来的几天,安妮特开始熟悉失明后的生活。楼梯不知道上上下下过多少遍了,台阶之间的距离、转弯的地方以及台阶的坡度,安妮特全都熟记在心。只是浴缸和水池的距离很难估计,她的膝盖磕到了瓷砖上。马塞洛叔叔煮了一小锅金凤花,加了点凡士林制成药膏,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很快就会好的。”马塞洛叔叔说道。她在鼻子上也涂了点药膏,然后拿着养殖种类的清单,跑到了后屋。那里有马塞洛叔叔从园子里搬来的花卉,安妮特静静地辨认着它们的花萼,花萼里面包裹着含苞待放的花瓣。毛里认为让安妮特以触摸来辨认事物对她更有帮助,而安妮特猜测这些东西时发出的尖叫则让毛里格外开心。它们有可能是一小袋沙子或一块儿黏土,也有可能是用管子吹出的肥皂泡,它碰到安妮特伸出的手臂,最后落在她的脖子上。有时会是一只从田野里捉来的小青蛙,被安妮特捧在手里,痒痒的。或是一只死了的小鸟,半个身子都没了羽毛。
也有可能是凉凉的生腊肠,再或者是散着热气半熟的。毛里总是会迫不及待地向安妮宣布答案。
几天后,妈妈和马塞洛叔叔坐在厨房里,眼前摆着一瓶桑托酒和几片咸奶酪,他们决定不让安妮特再去上学了。近几周内,妈妈都接送安妮特上下学,虽然他们并不习惯这么做,可这却让安妮特很高兴。安妮特曾经弄伤了自己的腿,还弄脏了连衣裙。鲁索夫人也曾来过一封信,解释了课堂上出现过的两次小混乱,虽然这本身不是安妮特的错,但已经影响了课堂教学。鲁索夫人并不希望将这封信视为一种警告,她认为事情都会平静下来,但根据学校规章,她必须要让家长来作个解释。
那天下午,安妮特觉得小肚子疼,之后发现内裤上有一片湿湿的血迹。于是她向妈妈吐露了这件事,她认为自己再次生病了,妈妈详细地询问了血渍的特征。这血让安妮特吃了一惊,她也没有和别人发生过性关系啊。“这是怎么回事?”妈妈厉声问道,“你都做过什么?”妈妈紧紧地抓着她的肩膀,“告诉我,快说!”安妮特也很困惑不解。那一天很平常,据她回忆,那天她既没有犯错误,也没有受到别人的伤害。在最初的惊慌过后,罗萨开始向安妮特解释,所有的女孩子每月都会成为救世主的新娘,女人都应该准确地记住这些日子,为自己做好准备。安妮特得到了一条带子和一些棉花,她妈妈,也没有了担心,快速地向安妮特解释使用的方法。
那天晚上,在厨房里,召开了一次艰难的会议。“弗洛里奥错了,”她妈妈对马塞洛叔叔说,“还像以前那样生活,是不行的。那就没有尊严可谈了,所有的事都会被公开。”“是其他人吗?”马塞洛问,“他们问到了私人问题吗?是闲话,他们可能是想让你谈谈你认识的人,然后让你趴在他们的肩膀上哭。”谈话停顿了很长时间。“不,事情变得复杂了,安妮特不一样了。”又是一段停顿,之后是一阵恼怒的叫喊。“太难以置信了!她到了一定年纪!你明白吗,马塞洛?”马塞洛叔叔咯咯地笑:“神的恩赐过早地降临到她身上。”他将杯子添满,罗萨也恢复了平静:“无论如何,我觉得应该在她的生活中制定一些规则,只有这样事情才能被控制。她现在很危险,很脆弱。我认为这是我们的责任,一个母亲知道什么对孩子是最好的。”
马塞洛叹了口气说:“好吧,如果那是你想要的,那么她就不能再去学校上课了。”他们轻轻地碰了下酒杯,为他们意见的统一表示庆祝。“也许你是对的,罗萨,她正处在最好的年龄,我们应该在她凋零之前维护她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