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人,也没我一分钱?”你惊诧了。
“除非是你先在我们——政府部门的人之前找到他,否则,你分文别想收回。但是,我们是不会让你先找到他的,绝对不会,首先,我们的耳目众多,我们的损失更大,就拿我个人来说,也要抢在你前头。”
“你本人也被借走了钱?”
“没有,他休想从我这里借得到半文钱。”
“那你干吗——”
“我是工业办负责人,银行贷款中,我是起了作用的,后来发现他不对路,所以那天就断然拒绝了他,你看到的。我虽然没有直接责任,可总归是我辖内的事,我这个职务还是要的,我的清白名声还是得保的,所以,无论为公为私,我都得抢在你前面。”
俨然又一个三十多年前的中学团支书的样。
你想,开始,你从外表上看,觉得他变了,其实,他一点也没变,骨子里没变,也变不了。“老好人”的美称,如何又落到他的头上,实在费解,今天待我可没半点“老好人”。
你问:“抓到后,为何不能赔偿我的损失?”
“亏你有大学问。我们国家的法律就一点不知道,像这种情况,第一,先支付工厂工人工资,现不存在这问题,你也不存在向他领工资;第二,是借的公款,尤其是银行贷款,这得优先;末了,才谈得上还私款。这一次,连同你的九千六在内,他一共骗拐了五万三千元,就算立即抓到,这五万三,还不够还银行的六万,所以轮不上你。你还不算惨的,有一位老太太听他的花言巧语,一下就掏了两万三。”
“这五万三全是私人的?”
“可不,连你在内,有四个人。反正,这四个人都玩完了。法律无情,没想到还有你一个,投诉只来了三个人,我说还有近万元不对数呢。”姬德顺连连叹气。
“这——”
这时,让你再说“先公后私”,恐怕说不出了,你也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了。何况,那个所谓的“公”,恐怕包含有借贷员所受的贿,所吃的酒席在内,早化公为私了。你万万没料到,刚出狱不久,自以为在狱中人生大学已毕了业,没料立即栽在一个骗子手上,而且是一个相当拙劣的骗子——自己也是一个相当拙劣的被骗人,第一次见面就上了当。
“可我——”
“我知道,你会诉说那是你的血汗钱,苦役钱、性命钱——可不过是钱罢了,上面的定语没有意义,没有作用,法律没有怜悯,除非你先找到他,小心,如果把你与他同时抓到,那你就成了知情不举,一同得坐大牢,这回,可就没什么平反了。所以,你就还是乖乖让我们去找,别白操心。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得执行公务,对不起了。”
说罢,他便消失在地下水道的黑影中。
你傻了,老同学?!哼,没他,何以上这骗子的当?!如今,反还派我的不是,不让我去追回自己的血汗钱,岂有此理。
你狂叫一声:“老子不信不能抢在你前头,就同你拼拼看!”
我们用太多的怜悯来面对这个世界,才教这个世界日益冷酷,恣意蹂躏起怜悯来了。
这正是我们真正的罪过。
道德上的怜悯,永远成为不了历史。
你要拼什么呢?
就为这些钱,还是为的什么?
为了——不再怜悯!
三
“笃笃笃。”
在清冷、空漠的夜间,我是很忌讳这种叩门声的。它带来一种连我也说不清的烦恼、恐惧,乃至掘起已埋得很深的隐痛。倒不是怕强盗贸然闯入,说真的,像我这有过九死一生经历的人,对于任何横暴、死亡都无所谓了。我不知道我怕什么,为什么而痛苦。只因为这叩门声永远有一种空落感?永远意味着某种不测或出脱于线性思维的逻辑进程?——似乎又都不是。况且,如今无非都是些慕名而来的崇拜者、毕恭毕敬自称为学生的姑娘小伙子们——但今天的叩门声不一样。
先是急切,很紧迫的几下,而后便变得迟缓了,不知是多么犹豫还是怯懦——平时,像这种敲门声大可不必理睬,稍候片刻,来人便会知趣地离去了。可是,这人却一直不走,过一阵子,又急切敲几下,而后又缓缓几下——思路中断了。
我不得不走到门口,有点不悦地拉开了门。
漆黑的夜幕下兀地跳出了一个惨白的几何图形,教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随后,待那些个边角变得柔和,化作椭圆,现出一张人的面孔时,我内心却涌起了一股异为复杂的情感,不知怎么才好。
是他!
来人极为敏感地捕捉住了我脸上的变化,惨白的脸一下子变灰了,也退后了一步,喃喃地说:“不,我不进来了。”
我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态,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吧,这么多年——”
他却说:“不,我不该来找你,这么晚了——”
我说:“我是开夜车的。”
他摇摇头:“我知道你开夜车。”
我说:“进来吧。”
他说:“我不仅仅是来聊几句的。”
我一下子沉默了。
他果断地说:“我还是走吧。”
没等我明白过来,他已经大步地走掉了。漆黑的夜幕是那么轻而易举地把他吞没了,惟余下那急促不安的脚步声。
我的心一下被攫住了,痛得浑身战栗。冲了出去,对着脚步声喊道:“回来!你回来吧!”
夜空回荡着我这空空的呼叫。
人们奇怪我选择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居所,以为我装穷,以为要寒碜一下现实,甚至认为我脱不了牢味——他们也许都是对的,也许都不对,反正,我无从评价,就像我无法评价自己。历史上有谁能评价自己呢?说自己是大善人的,往往成了法西斯;说功劳卓著,却是罪恶滔天;说功成名就,却一无所有——确实,有人曾领我去看过一个四居室的新房子。说“有人”,是指单位上的领导,但我不必在这里特别点出,以免有阿谀之嫌。那是按规格分给我的。
可我不要。
我觉得我受不了。
我是刚从不到一肩宽的统铺上回来的,从一肩宽一下子膨胀为四居室,我岂不要爆炸?我一夜只需要睡一肩宽的地方,这四居室,莫非还让我半夜爬起来,这间睡一小时,那间睡四十分钟么?我受得了么?如今,我一夜只需要五个小时的睡眠,可要把我这五个小时瓜分了,这岂不太残酷了。一肩宽与四居室,对比太大了,反差太大了,空荡荡的怎么办?这准得让我发疯,时时刻刻从这一间走那一间,马不停蹄,直至晕厥过去为止。我从来没奢望过这么大的,而且完全属于我的空间。而且,每过一道门坎,我总得像进号子一样习惯性地喊上一声“报告”,这一天的“报告”还有完没完!总而言之,从一肩宽开始,得有个过程。否则,我会吓坏的。
中国有句老话,受惠于人,必受制于人,这我可是深有体会的。牢里悄悄给你一支烟,那是让你倒出更多的“内幕”,出卖更多的同党,交待更多的问题,而现在,不只是一支烟,而是一套房子,可我已无什么内幕可知,还没来得及找到同党,更没什么问题可交待了。莫非还要像过去一样,罗网构陷,强人就案,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凭空交待出一大伙同党,一连串骇人听闻的阴谋来么?尽管来人口口声声说,这是按规定办,有文件可查,绝不是哪个人的恩惠。是了,个人的恩惠倒好说,应付个人总归好办些。“不是个人”就难了,那一支烟,绝不是代表个人,所以索取才那么无止境,听这么一说,我更不想要了,绝对是不能要的。
即算不受制于人,我也不能正确评价这一行动。它是贿赂,还是陷阱什么的,很难说。让我过得这么舒舒服服,是不是想蜕化变质的,有朝一日,终于证明:我们过去说你是异己分子,资产阶级寄生虫一点也没错,现在你不已成了百分之百的寄生虫吗?你为什么一个人要独占这四居室的房子,你知道如今有多少无房产,多少流浪汉,有多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贫苦百姓,你心安理得么?你一旦心安理得,就证明你彻底变了——所以,你最后还得回到一肩宽的地方。你别以为得到了四居室的自由,不,这种自由化早就该彻底否定了——用一肩宽去否定才最彻底,你怕么?
我是怕了。
由衷地怕。
第四——
第五——
总之,我有一千条一万条绝对站得住脚的理由,不能要四居室。
我害怕那几十平米太大了的自由度。
我害怕那落地式窗户太有透明度。
我害怕那一道道门坎的暗示。
我害怕奏音乐的门铃、害怕塑料地板胶,怕纱帘,怕贴墙纸,怕壁灯,怕电风扇——还不是空调,害怕收录机,害怕电视——万一哪个屏道出了岔,正好收到异国的卫星线路呢?我害怕——一切有现代标志的可能招惹不测的东西。
纵然我的头脑深处,却是充满了现代思想——但这不可以赤裸裸地呈示出上面的意思,总之,需要保险系数。
或者说,归属感。
在牢里毕竟是安全的,因为一肩宽之外的一切不需要你再去作考虑,并为之忧心忡忡。一天三顿饭,虽说没油腥,也吃不饱,可毕竟有保证。而且,有人管着你,“规定”你是什么样就什么样,甚至不用为自己负责。
可现在,我却惶惶不可终日。
失去的,似乎比得到更多。
我够资格对自己负责?
光一套四居室的房子,我就失眠了三夜,最后终于得出了结论:去退掉。
那人惊诧了。
我选择了半天的词句:“我,毕竟用不上这么大的房子,真的,浪费了,可惜了,我于心不安。应该让给更需要的同志,比我更需要这套房子的同志很多很多,我不能抢他们的先,我一个人——”
那人一下子容光焕发:“没想到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思想境界还那么高,共产主义风格令人起敬——不过,你有你的想法,组织有组织的考虑,这是落实政策问题,你不进去,我们可不好交代。”
感谢他直来直去,原来,是我住了进去,则可以免去他们要交代的罪名,我成了挡箭牌,他们好在高帽子底下开小差。这一来,众多没被落实政策的人,就得多作牺牲了。这更万万使不得。这又不是一条理由?!
我说:“坚决不进去,让更需要的人吧。”
“不,你一定要进去。”
“不进去。”
“反正房子已空下了,门上写下了你的名字,你什么时候进去已无关紧要。”
他掉头走了。
这不分明是阴谋么?
我去撕掉了门上的名字。
但我撕不掉我的这一“名分”。
我只好逃跑了。
于是,我跑到外面,找了这个小房间,心满意足了。
他终于回来了。他不能不回来。这半夜三更,他还能到哪去呢?我为自己曾有过的那一闪而过的游移而感到羞愧,于是异乎寻常地热情起来。
“我今晚要开夜车,你就睡我的床好了。累了吧,明天我们再好好聊聊——这么多年了,没有比那样的日子更刻骨铭心的,该好好谈谈,该想得更多——”
我端来了茶,又打来了洗脸水——
他却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忽地,我发现他脸上反射出光点来,凝神一看,竟然满脸是泪。
我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才宽慰道:“今天我们能见面,这可是个好事,喜事,干吗伤心呢?对了,你是这几天满的期吧,该好好祝贺一下——”我手忙脚乱地从食品柜里寻出了果子酒、青皮豆、花生米,又打开冰箱端出了香肠、糖醋排骨等等——他却开口了:“你不如给我冲包方便面得了。”
“还没吃晚饭?”
“何止是晚饭?还有中餐、早餐——”他愤然地一揩眼泪,伸手就去抓桌上的香肠,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我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却又端开了:“不,空腹不能喝酒的。”
他却夺过酒杯:“我不在乎。”
“你不能这样。”我几乎叫了出来。
“我不能这样又能怎样?”他似绝望地叫出声,神态变得凶狠了。
我只好紧赶紧冲方便面了。
开水冒出了白色的蒸汽,却使我更觉得这寒夜的冷寂,几乎每个毛孔都钻了寒气。惨白的水汽,惨白的日光灯,惨白的墙,都在哆嗦。我的整个身躯在砭人筋骨的夜寒中收缩,快收缩成无了。
可他在狼吞虎咽,我冲了两包,他还不够,又把一瓶酒和一桌冷菜、点心吃了精光。酒非但没使他脸红,却教他脸白得更惨人——“对不起,我只能来找你了,我没忘记你在牢里对我的关心。那时,你是被冤枉的,而我是罪有应得,可你并没瞧不起我。可是,我现在刑满了呀,我该赎的罪都赎了,该对我怎么罚也罚了!再该让我跟一般人一般生活吧?释放时祝贺我新生,祝贺我又成了公民。呸,公民!简直是神话!”他干涩的喉咙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我缄默了。
他仍然说个不停:
“出来,你知道,我家在城郊,反正就剩我一个了,没人了。所以,屋子也让拆了,什么也没有了,绝对不会留下一块田分给我。我怎么办?只好投亲靠友了。一般人不敢收我,顶多留我吃一顿饭。昨夜,只能宿在一个早一年刑满释放的朋友家,同病相怜,没料半夜就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送到派出所蹲了好几个钟头。直到天亮。我那朋友还写了检讨,怎么说也说不清,非讲我们臭味相投,一定又要搞什么犯罪活动。问不出名堂,又骂我那朋友恶习不改,好人不收专留犯过罪的——可我已经罚过了,我不已经是人了么——就算过去不是人!”
“我全明白了。别说了,今晚在我这好好睡觉,我再帮你想想办法。”我只能这么劝慰他。
他累了,酒也喝多了,匆匆擦了脸,便往床上一倒,口里喃喃地:“只能上你这了,你现在出了名,当教授了,又是政协委员,又是——总不能半夜敲你的门吧——”
他睡着了。
可我笔下的文章,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笃笃笃。”
又有人在敲门。
正在酣睡的他猛地一下跳了起来,反应比清醒的我更为迅速。
我困惑极了,却对他说:“你睡,没事。可能是大学生写毕业论文找我的,看见我这开灯。大学生们总是夜不休的。”
他又仰面倒下,竟打起了呼噜。
门仍在敲着。我不得已走到了门口,可手按住了门闩,却犹豫了,是呀,外面果真是那帮大学生么?
我不敢开门了——,不敢——
我毕竟是被整过了,心有余悸——
那位追求我的同窗之妹妹,OG,却凭此来评价了我的一切:
你是不配获得幸运的。
我不明白。
这该怎么解?
她说,这套房子就是一个证明,一个永恒的象征——让你进去也进不去,你自己把自己关在门外,永远关在门外。幸运成了你的禁区,你今后只能如此。
这不是房子,是你加给自己的一道符咒。
她不是算命先生,她说她只“跟着感觉走”,她只是在“感觉”着我这个人。也正是这房子给她的感觉,她觉得她最终会离开我。
谢天谢地,我可一点也没看上这位“感觉派”。
我心目中另有一个“她”。
目前姑且让感觉派感觉好了。
不配交好运?
因为我坏么?不!我一点也不坏!不坏的人不配交好运,那么,真正的坏人呢?
不能用这样简单的逻辑推理,这是犯忌的,因为我们永远是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在大好形势下,怎么有坏人得势呢?
没法向这位小妹妹作任何解释,她太凭感觉办事而不凭历史办事。我们的历史永远是充满辩证法的,比如,指鹿为马中就充满了辩证法,否定了有角即鹿无角即马的形而上学。理性的光辉让鹿成了马,中国人非常的理智,只是外人不懂这种机智罢了。他们绝对可以做出一大篇鹿即马的理论文章,而且无懈可击,伟大的东方智慧!
所以好人不配交好运,应说成好人永远在好运面前具有伟大的大同风格,慷慨大度,忘我无私——那去拉开门栓的手不知怎的,竟软软地垂了下来,那门闩,竟力敌千钧,拨不动了!是呀,它太沉了,它闸住的会是什么呢?是今日已生起的温暖的春风,还是依然如往昔一般没有星月,也没有风的呼吸的夜?!我似乎珍重起这室内尚有的余光与温热来——来客的鼾声,一阵高过一阵。
这鼾声里包含有多么深广的内容呀!我以往极怕与打鼾的人住在一起,而今天,却觉得这鼾声分外的可贵、分外的亲切——敲门声也一阵急过一阵。
我希望能从中听到关切与安慰,却怕这声音是黑色的,是恶臭的——声音就有腥味!
我要疯了,头皮发麻。
夜与昼,总是这么不紧不慢地交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