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案有点儿歪。”我承认道。在看过更好的地毯之后,这块地毯的缺陷对我已是显而易见。
戈斯塔罕站在那儿看着地毯的图案,问:“你挑选颜色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想织一块与众不同的地毯,”我说,“村里大多数的地毯都是驼色、红色或者白色的。”
戈斯塔罕向那个商人询问地毯的价格。听到价格后,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了。”他说。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担心自己的选择并不明智。
戈斯塔罕向那个商人询问地毯的价格。听到价格后,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太贵了。他们简直在要我父亲的鲜血,”我生气地说,“如果我们卖了这么多钱,也许就能在村子里继续生活下去了。”
他难过地摇了摇头:“你应该得到更多。”
“谢谢,”我说,“但是看过你们的作坊之后,我明白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
“你还很年轻。”他回答。
我的热血冲上脑门,因为我很了解自己需要什么,也希望戈斯塔罕能明白。
“你能教我吗?”我问。
他看起来很惊讶:“你还想学什么?”
“一切。”我说,“你们怎么织出那么美丽的图案,怎么挑选颜色,让这些图案看起来就像来自天堂的一般?”
戈斯塔罕想了一会儿。
“我没有儿子继承我的事业,”他说,“我的女儿都不需要学这些。真可惜,你不是个男孩!你的年龄正适合在作坊做学徒。”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男人堆里工作。“也许我可以在家里帮助你——如果你认为我可以胜任的话。”我说。
“我会考虑一下。”他回答道。
他的回答并不像我所期待那样令人鼓舞。他曾经也祈求师傅教导他,但是他似乎已经忘了当时的感觉。
“我可以看你怎么设计杰米拉的靠垫吗?”我迫不及待地问,“我保证,我甚至不会让你感觉到我的存在。你累了,我会帮你端咖啡,只要能帮得上忙,我什么都做。”
戈斯塔罕的脸变得柔和了些,接着微笑了,这让他的眼睛下垂得更厉害。“如果你真的感兴趣,你必须先问问戈迪亚,做完家务之后是否还有节余时间。”他回答。
“还有,不要为你的地毯感到难过。城里的东西都昂贵许多。只要记住,价格高是受人欣赏的标志,而且,地毯还摆在如此显眼之处。”
他的话让我感到宽慰,也给了我一个想法。我可以再做一块地毯出售,也许可以挣回哈桑私吞的那些钱。
那天下午,我看到戈迪亚在房间里,于是过去找她。她正在检查一个来访商人带来的几匹天鹅丝绒。当然,他无法看到她,仆人把这些丝绒送给戈迪亚挑选,而他则在客厅等候。
戈迪亚的手指流连在一匹印着红色和黄色的秋叶图案的天鹅丝绒上。
“看看这个!”她说,“天气凉爽的时候,这会是一条多美的长袍啊。”
我盯着自己的黑色丧服,只能想象穿上这么美的衣服会是什么感觉。赞赏过这些丝绒之后,我告诉戈迪亚参观作坊的所见所闻,问她戈斯塔罕在家工作时,我是否可以在一旁观看。见过戈迪亚如此受用杰米拉的奉承后,我在我的要求里,增加了一些奉承戈斯塔罕的手艺高超的话。
“你为什么想这么做?”戈迪亚问,不情愿地把那匹丝绒拿开,“你永远不可能去一间到处都是男人的作坊里学徒,没有一群专家的帮助,你也不可能做出那么精美的地毯。”
“但是,我仍然想学。”我固执地说,感觉到我的牙齿紧紧地咬着。母亲说我不能做想做的事情时,总是固执得像头牛。
戈迪亚怀疑地看着我。我想起前几天晚上母亲和我说的话,于是马上又说:“也许有一天,在我的手艺精进之后,我可以帮戈斯塔罕一些小忙。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帮他,还有帮这个家减轻负担了。”
这个主意似乎让戈迪亚很满意,但是她仍然没有答应的意思。“厨房的活儿总是很多,人手总是不够。”她说。
我已经准备好答案了:“我保证,我会像以前一样,做厨子吩咐的任何事。我会一如既往地帮忙。”
戈迪亚转过身,看着她的丝绒。“这样的话,”她说,“既然我的丈夫也已经同意了,那么你可以跟着他学习,但是不能逃避其他工作。”
我欢欣地保证会比以前更努力地工作,即便我心里觉得自己已经像女仆一样干活了。
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我每天都要和母亲、沙姆丝、佐拉还有厨子工作好几个小时,为新年做准备。我们把房子从上到下地刷洗了一遍,把毛毯都拿出来晒了晒;我们把被褥收起来,冲洗地板;在房子四处饰以鲜花,摆放了许多坚果、水果和点心。我们洗的蔬菜看起来就像一片蔬菜地——为了准备传统的新年菜肴,用薄荷、胡荽和欧芹一起煮全银鱼。
新年当天,天还没亮,母亲和我就被房子里的嘈杂声吵醒了。五点二十二分的时候,我们互吻脸颊,喝咖啡,吃玫瑰点心庆祝。戈斯塔罕和戈迪亚给了他们的孩子们一些金币,并给家里的每个成员一个小红包。我向真主祷告,感谢他让我们平安度过这一年,感谢他指引我们来到这个可以让我受益良多的家庭。
戈斯塔罕家里的工作室就在客厅里。工作室非常简单,地上铺了几块地毯,摆着几个垫子,还有一个壁龛,里面装着纸、墨、笔和书。他打开图纸,盘腿坐在一个靠垫上,把一个小木桌架在膝盖上。从戈斯塔罕开始为杰米拉设计垫子的那天开始,我就坐在旁边观看。我看着他勾勒出几许插在花瓶里的郁金香,郁金香的四周还插着其他花。他画的花如此栩栩如生,技艺如此娴熟,让我惊叹不已。
戈斯塔罕决定花朵的颜色为粉色和黄色,叶子为浅绿色,而背景则是黑色。按照戈迪亚所许诺的,花朵的边用银线勾勒。当我赞叹他设计得如此之快时,他只是说:“这单生意所花的钱已经远远超出它所带来的收入了。”
第二天,他打开一张纸,纸上已经由戈斯塔罕的助手画好了格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设计好的郁金香画在格子纸上,接着用水彩上色。仍然清晰可见的格子把图案分割为成千上万的彩色小方块,每一个方块代表着一个织结。有了这个指南,设计师就可以为织工们叫颜色,织工自己也能看明白。这个指南就像一张地图,为旅行者们指引方向。
他做完后,我请求他给我一个任务,让我练习。他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画格子。我把笔和墨拿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开始在地上练习。起初,我不能控制墨汁的流动。墨滴在纸上,渗透开来,留下污迹,这使我画的线看起来歪歪扭扭,没有规则。但是不久,我就学会了怎样精确地蘸墨,怎样刷去多余的墨,画出整洁的直线。我常常都是屏住呼吸画的。这是一项沉闷乏味的工作,画一张纸需要大半个下午的好时光。当我站起来时,我的腿已经僵硬得抽筋。
当我能画出规规矩矩的格子时,戈斯塔罕送了一支笔给我,作为奖励。笔是用生长在里海附近沼泽地里的芦苇做成的。虽然这礼物轻如鹅毛,但对我来说,它比金子还贵重。从那时起,戈斯塔罕就交由我制作格子纸,供他为自己的私人业务画设计图。他也开始给我布置作业,以改进我的画画技能。他把花朵、叶子、莲花、云彩和动物的草图擦去,让我丝毫不差地临摹出来。我尤其喜欢临摹复杂的图案,比如锦簇的花团。
一段时间之后,当我的信心增加时,戈斯塔罕把他为杰米拉设计的靠垫图案给我,让我画一幅对称的图案,例如把向左倾斜的郁金香画成向右倾斜。比较大的地毯常常会织两种对称的图案,所以,设计师必须知道如何画出对称的图案。每天下午,当大家都在午睡时,我就开始练习画画。我一边唱着家乡的民谣,一边工作着,很高兴能够学到新的东西。
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拜访娜希德,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现在我们不只分享了一个秘密,而是两个。
自从看到娜希德写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我就请求她教我写字。所以,每次拜访她时,她就在工作室里教我写字。如果有人过来和我们说话,我就假装只是在画画。一个农村女孩学写字并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我们从字母alef开始。这个字非常简单,一呼一吸之间,就写出来了。
“这个字母又长又高,就像宣礼塔一样。”娜希德说。她经常用各种各样的形状,帮助我记住这些字母。
,“安拉”的第一个字母。世界万物的开始。
我在整张纸上都写满了长长的、笔直的竖,一边用眼角偷偷地看着娜希德。有时,我会在字母的顶端加上一个小小的钩,就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悠长的声音。当我的努力得到娜希德的赞赏之后,她又教我写字母beh,这个字母有一个像小碗一样的弯,弯的下面有一点。这个字母更难一些。和她写的比起来,我写的beh不仅不优雅,而且很幼稚。但是看到我这么努力,她非常满意。
“现在把这两个字母写在一起,alef和beh。就写出我们土地上最宝贵的东西了。”
我把两个字母写在一起,高声读出:水。
“写字就像织地毯一样。”我说。
“什么意思?”娜希德问。声音里透出一丝轻蔑,她从来都没有做过地毯。
我放下笔,解释说:“单词是由一个个字母组成的,就像地毯是由一个个织结组成的一样。不同的字母组合成不同的词。同样的,不同的颜色也织成不同的图案。”
“但字是真主赐予的。”娜希德抗议道。
“他赐予了我们二十三个字母,”我回答,并且为自己已经知道这一点感到自豪,“但是你如何解释他赐予了我们数不胜数的颜色?”
“我想是这样的。”娜希德说。但是她的声音很清楚地告诉我,她认为字母比颜色更高贵。每个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娜希德深吸一口气,接着叹了口气,说:“我该开始练习写字了。”
她父亲给了她一本字帖,要求她先临摹,再自己写出那句伟大的话:真主至大。“但我已经坐不住了。”她又说,碧蓝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处张望。“我满脑子都是心事。”
“是不是因为那个英俊的马球手?”
“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伊斯坎达尔。”娜希德说,满心欢喜地说着这个名字。
“他的家庭怎样?”
她看向别处,“我不知道。”
“那他知道你是谁吗?”我妒忌地问。
娜希德露出她最甜美的笑,说:“我想他就要知道了。”
“为什么?”
“上周,我和一个朋友去世界景象看马球比赛。伊斯坎达尔为他的队伍赢得了许多分,观众们都激动得大叫。比赛之后,我去了球手们庆祝的地方,假装和朋友在说话,直到确信他已经注意到我们了。于是,我假装调整面纱,轻轻地把面纱弹起,让他看我的脸。”
“你真的这么做了?”
“是的,”娜希德得意地说,“他盯着我看,仿佛他的心变成了一只找到归宿的鸟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即使在我放下面纱后,他仍然看着我。”
“但是,他怎么才能找到你?”
“我要经常去看球赛,直到让他知道我是谁。”
“小心点儿。”我说。
娜希德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我,仿佛不确信是否能信任我:“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对吗?”
“当然不会——我是你的朋友!”
娜希德仍然一副不信任的样子。突然,她转身叫住一个仆人。很快,这个仆人就给我们送来一些点心。娜希德端给我一杯咖啡和一碟椰枣。我接下咖啡,对水果推搪了几次。但由于一直坚持是不礼貌的,于是我挑了一颗小椰枣,放进嘴里。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做出一副觉得恶心的孩子气的鬼脸。我迅速吞下枣,吐出核。
娜希德仔细地观察着我。“好吃吗?”
我心里的客套话就要脱口而出——“您的热情让我感到惭愧,您顺从的仆人”——但是我说不出来。我在垫子上动了动,猛喝了一口咖啡,一边努力地想着该说什么。
“很酸。”我最终实话实说。
娜希德大笑起来,苗条的身子就像风中的柏树一样颤抖起来。“你太诚实了!”她说。
“除了事实,我还能说什么?”我问。
“很多,”她回答,“昨天,我用同样的椰枣招待我的朋友,包括和我一起去看马球赛的那个女孩。她吃了一个,说:‘天堂的椰枣应该就是如此吧。’其他女孩又说:‘这些比天堂的椰枣还甜。’她们走后,我尝了一个才知道事实是怎样的。”
娜希德叹了口气。“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客套,”她说,“我希望人们能够坦诚相待。”
“我们村的人以实话实说而闻名。”我说道,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她回答。
在我起身要走的时候,娜希德问我是否能帮她一个特别的忙。
“是有关马球赛的,”她说,“我朋友很害怕,不敢再陪我去了。你能陪我吗?”
我想象着赛场上到处都是年轻的男人,他们成群地坐在一起,为喜欢的队伍呐喊。虽然我对这个城市还不熟悉,但是我明白那不是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应该去的地方。
“你是不是担心你的家长会怎么想?”
“你难道不明白?——我一定得去。”她说着,眼里露出祈求的目光。
“但是,我们要怎样做才能不让家人发现呢?”
“我会告诉他们我去拜访你了,而你就告诉你的家人你来拜访我了。我们用查多尔和面纱包得严严实实。只要一出门,就没人能认出我们了。”
“我不知道。”我心有顾虑地说。
娜希德轻蔑地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很懦弱。我不想给她那样的印象,于是同意陪她去看球赛,帮助她引诱爱人。
我很惊讶娜希德如此大胆,让心上人瞥到自己的脸。但仅在几天后,我就让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我刚刚从澡堂回到家,头发仍然是湿漉漉的。我一跨进戈斯塔罕家高大厚重的大门,就脱掉查多尔、面纱和头巾,甩开头发。我没有注意到有一个陌生人正在等候拜访戈斯塔罕,一定已经有仆人去通报了。他戴着用金线缝制的彩色头巾,穿着浅蓝的丝绸长袍,和一件浅橙色的罩衫。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和骏马的清香。我大吃一惊地说了一声:
“呀,阿里!”
如果这个陌生人是个谦谦君子,他应该别过目光。但是,他却盯着我看,似乎很享受地看着我的惊讶和狼狈。
“不要站在那儿看着!”我生气地嚷嚷,然后迅速地走进内堂——一个女人们可以避开男人目光的地方。他在我身后大笑起来。这个无礼的家伙是谁?周围没有人可以询问。为了弄明白他是谁,我飞奔上二楼——二楼其实只是一条通往房顶的小道。我们从这儿走出去晒衣服。像家里的其他女人一样,我发现在梯井的旁边有一个角落可以看到大殿里所发生的一切。大殿里用来装饰墙壁的花和蔓藤正好形成了一个格窗,透过这个“格窗”我可以看到、听到一切。
我偷窥着房里的动静,我看到那个穿着考究的陌生人坐在尊位上。接着,我听到戈斯塔罕说:“……很荣幸能为您效劳。”
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如此尊敬地对人说话,尤其是对一个比自己小了一半的年轻人。我希望我冒犯的不是一个权高位重的人。我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个访客,纤细的腰,笔直的背,古铜色的肌肤让我怀疑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骑手。浓密的眉毛在鼻梁上端恰到好处地相连,专横的眼睛看起来像半月,长长的鹰钩鼻十分红润。胡子修剪得很短,几乎贴着皮肤。他并不英俊,但是他却有一种豹一样的气质。戈斯塔罕说话的时候,这位客人吸着水烟筒。每吸一口,眼睛就满意地微微眯起。即使从我藏身的地方,也能闻到水果味烟草的清香。
为了确保让客人感到自己是受欢迎的,戈斯塔罕邀请他说说最近的旅行。“整个小镇都在讨论军队北征的事情,”他说,“如果您能说说您的所见所闻,我将感到十分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