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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六十三

头年春天,翟晓枫从王金枝出事的发廊门口,脚底抹油儿溜了。他哪知道那俩无头尸体,一个正是冬子。贾国志的儿子;贾冬梅她哥。这会儿,冷不丁地听贾国志这么一说,一块儿走着的仨人“咯噔”一下,齐刷刷地愣在新生宿舍门口了。这天,贾国志送闺女来钢院报到。丫头考上了计算机系。翟晓枫陪着这父女俩才办完入学手续,刚到宿舍门口,就给贾国志这话弄得发蒙。

翟老师暗自吃惊不小: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自己就在现场,还是一目击证人。亲眼看见冬子躺在屋地上,脖腔子滋血;没瞅见人头。转念,忽又想到王金枝。打那往后,他再没去过高西店。她还在那儿混么?贾国志后悔提起这事:怎么又是没头没脑的,弄得大伙儿都怪别扭的。唉,人岁数大了,说话就是一阵阵儿的不着调。贾冬梅开口叫俩人别愣着了,她还想去占个下铺。本来,今儿是她上大学的头一天,该高兴的日子不是。可临了儿,仨人都蔫头耷脑地进了宿舍。

贾冬梅上学后,管“翟叔叔”改口叫“翟老师”了。她给翟晓枫当帮手,帮翟晓枫写的那本书敲字,校对什么的。这丫头,聪明!手上忒麻利了。一边敲着稿子,别的还三不耽误。时不常闪着狡黠的眼神儿跟翟老师闲扯。翘着小二郎腿,暗自打着拍子,心里头还哼哼着“我的未来不是梦”。

“你是不是总笑我在太阳下追求,追求一个……”美不滋地说:

“未来是个铁笼子,现实是个钱篓子,请回答,您往哪里头钻?”

翟晓枫没过脑子地吱应一声:

“哪个都不钻。”

贾冬梅手底下不停;“我的未来不是梦”也没断:

“零分!您没听明白?这是道选择题。”贾冬梅盯着显示屏,摆出一副挺较劲的表情。

翟晓枫:

“是啊,就是选择题!你弄得丢三落四的,零分?我认了。”

贾冬梅俩眼一眯:

“好吧,那就再加一条。笼子篓子各抽出一半,编成第三个笼子,您看,钻哪个吧。”贾冬梅手底下噼里啪啦地响着。小曲当然不能断。

“……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翟晓枫:

“就来新的吧,钻新的。”

翟晓枫打一本厚书里抬起脑袋,瞧着这个伶俐的丫头。贾冬梅扑棱了一下两根儿细辫子,说:

“那当然不错啦,可惜,它还没编好呢!”

说完,得意地乐着。“我的未来不是梦”没结没完的,重复着尾巴上的那两句。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的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跟着希望在动……”

贾冬梅的手指头在键盘上,欢快地跳着……

六十四

翟晓枫的书写得有点模样了。

书名叫《自由中国的选择》。这让鬼机灵的贾冬梅说得挺在点儿上,确实是一选择题。

一开头,先是节引子。有一小标题,叫“反对极端主义,实现渐进民主”。跟着,他勾画了两个教人都不大满意的笼子。最后,开始编巴起自己的第三只笼子。

一回,他跟贾冬梅聊起这事:他说冬梅打的比方挺对劲。贾冬梅来了个不以为然的鬼脸儿,心里头实际挺得意。翟老师顺着贾冬梅的比方又说:抽出一半未来的铁条儿,就像是狱警。自己的学术叫法是“强有力的机构经理人”。再抽出另一半现实的金钱,就像让犯人服“劳役”,把赚来的钱拿出一块儿。翟晓枫叫“向一部分人收取消耗短缺资源的租金”。然后,狱警把这些个钱弄成一信贷基金,拿它滚出来的红利再派发给所有的犯人。翟晓枫的说法就是,“公共权益信托式的社会模式”。嚇家伙,他是想把大家伙绕死啊。冬梅心说,这下终于凑齐备了?这就叫学问?翟晓枫见她发愣,又找补一句:俗话说人吃人的事,再也没有了。贾冬梅实际上早有自己的分别:翟老师真是白费这番力气,说到底,不还是一笼子。是笼子,就有里有外!就有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人。贾冬梅眨巴着细长的眼睛。她这会儿已经敲完了全部文字,总算可以交差了:

“好吧,最后再来一道选择题:说市场上卖三种软件,一个是改良版的社会主义,一个是升级版的资本主义,再一个是未来版的无政府主义。价码都一样。您买哪一个?”

这回,她没哼“我的未来不是梦”,改成了“阳光总在风雨后”。

翟晓枫苦笑了一下,心说:这丫头当年叫她弃文学理,真备不住是教人走岔了道。翟晓枫心里头明白:选择哪个不都一样,哪儿有什么好社会哪。他早已然失望到家了……唉,又是选择,可疑的选择!现实压根儿不是选择出来的。可活着就得“选择”不可。可怜的“选择”哪……想到这儿,翟晓枫反问说:

“你相中哪个了?”

贾冬梅忙着弄电脑。是顾不上呢,还是成心绷着,一时没抻翟老师的茬。翟晓枫瞅着白茫茫的显示屏,怀疑的眼神扫过一排排的小黑字。他压根儿就没指望贾冬梅说什么。他明白:就凭人,凭这有限的玩意儿,一切超越的企图全都是白搭。他已经信不过一切了,包括他自己。全废了。

“吧唧”,贾冬梅点了下退出,跟着关了机。翟晓枫眼前的屏幕打灰白变成了天蓝,转瞬,又成了一片黑暗。这才听见她轻快地说:

“这仨,哪个我都瞧不上。因为我是空气,哪个也用不着。”

说完咯咯地笑着。到门口,习惯地说了句“翟老师,拜拜”。便消失在了门后。随着她走远的脚步声,黢黑的楼道里,忽忽悠悠地飘来两句歌词:

“……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

贾冬梅确实跟空气一样。这年,闫永刚在美国旧金山给她找了个顶棒的大学。她要改学生物了。贾冬梅大三新学期一开始,大伙都忙着报到,她却忙着退学。俩礼拜后,直奔美国念书去了。

六十五

王金枝打发廊出事后,就跟孙大妈的儿子退了房。临了儿,塞给大哥五十块钱,赔撞坏了的门。大哥冲着翟晓枫的面子死活不要。俩人还在当街厮巴了一阵子。最后,大哥拿着了,还客套地找补了句,有事您就说话。王金枝“啪”地啐了口痰,奔水南庄道口去了。

半道上,突然觉着肚子里咕噜,才想起一天没吃饭了,就钻进街边一黑乎乎的小面馆。打算吃碗面,再奔北京站。坐晚上的车,回内蒙赤峰。头前儿,王金枝没跟贾国志合计,就自个儿拿主意走了。搁平常,他俩明来暗往的,遇事都通个气儿。好赖有个商量。可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各自的心思一夜都变了。要说王金枝关了发廊,打这儿往后不干那营生了,当真搬过去,跟贾国志往一块儿一住,反倒不是那么回事了。原先,隔三差五的在一起,那叫黑不提白不提。眼前儿这事逼得人,不得不想今后的着落。

王金枝瞧得出贾国志的心思:先别说身份,脸面;单说再成一回家,俩人拿出各自的身家性命,硬勒在一块儿,这没股子狠劲儿甭想办得到。人一过中年,栽过几回跟斗,前怕狼后怕虎的。缺的就是这东西。贾国志不用掂量这事,就已然头大了。再说,冬子才死喽,眼下还横着一堆丧乱事没了。心还揪着哪。一堆话就这么窝在各自的肚子里。到了儿,还是王金枝咧嘴笑笑说,我先回老家一趟再说吧。这话乍一听挺淡,实际上是句毒口儿,等于给俩人判了个无期。

走这天,她没再跟贾国志打招呼。自个儿收拾完东西,就手提溜起炉子上坐着的半壶水,浇灭已经乏了的炉火。“呲啦”,一股水汽腾起来,小屋里散着股尿褯子味儿。临出门,扭头再朝屋里瞅一眼:破折叠沙发床跟个九吋电视,是甩下不要了?还真怪不忍心的。倒不是舍不得那点东西——卖废品都不见得有人要,而是一晃三年多了,这两样东西一直陪着她跟贾国志。那只折叠沙发床,单子下头满是她发洪灾留下的印子。

王金枝来到当街,也不怎么,心里头酸酸的。说不清。就是觉着委屈,难过。这滋味,跟那年离开沈阳还不大一样。

六十六

王金枝的大奶子跟熊猫眼,到哪儿都惹人眼。一进小面馆,就给一黑瘦的小子认出来了。这小子姓李,山西文水县人。人都叫他“黑子”。“黑子”是卖鱼老李的远亲。还在老李的鱼棚当伙计那阵子,没少奔王金枝那跑。碍着老邻居的面子,王金枝照顾他,给他一回五十。临走,还欠了王金枝二百块钱。

“黑子”现在开金杯。给前头的建材城拉活。日子比先前混得像样多了。他二话没说,给王金枝的那碗面钱结了。没等王金枝说过意不去的话,又掏出二百块钱,拍在小饭桌上,把前头欠的账也清了。俩人一高兴,又要了盘拍黄瓜,一人灌了瓶“燕京”。王金枝这会儿的心情,跟刚才整个天上地下。想不到,临走临走的,还撞见了“黑子”,意外地拿回了二百块钱。老交情就是不一样。“黑子”见王金枝拖着一大箱子,就说开车送她去火车站。上了车一瞧,时间忒早,去了也没地儿待。干脆一块儿奔“黑子”那,再消磨会儿。

“黑子”住在高西店北边。小房骑在通惠河的土沿儿上。地方有点儿背。车开在半道上,“黑子”说他挺想干那事。王金枝那瓶燕京得猛了点儿,浑身麻酥酥的。打出事那天起到现在,大半拉月没做过生意了。“黑子”这么一挑,弄得她下头直犯了骚。拿胳膊肘顶了下“黑子”的腰,“黑子”假装顶岔了气。俩人咯咯地乐着。“黑子”脚底下蔫不唧儿地猛踩油门儿,车开得挺野。

“黑子”租的农民房是个里外间儿。外头堆着几个废轮胎;里头有个木板床;床上有套酸臭的铺盖。一进屋俩人就拧在一块儿了。王金枝波涛起伏的给“黑子”足干了三回。累得“黑子”跟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床上动弹不了。王金枝却意犹未尽。

六十七

天刚擦黑,“咣咣”的有人砸门。“黑子”把人挡在外间。

是他仨哥们儿,都是山西文水的。一块儿开金杯。平时一块儿往工地送板材,卸下一车板材,又装走人半车方钢。临出门儿,甩给看料场的二百块钱。这叫车不走空。拉回建材城,方钢出手,就地分钱。转眼的工夫,哥儿几个全抖起来了。每回得手,大伙儿就抓两只鸡回来玩儿。今儿个本来约好了,还是照老路子办。没想到撞见“黑子”自个儿在家独闷儿。哥仨都说“黑子”不仗义。“黑子”有口难辩,就先放进去一个,自己跟外头俩人掰扯。这俩人,早憋得五脊六兽的,压根儿不听他说那一套,为争谁该下一个抢白了起来。差点要翻车。“黑子”还得给这二位拉架。说今儿横竖都他买单了。又劝道,谁垫底儿谁最爽,没人催,多踏实呀。

王金枝见“黑子”出去了,转脸换了个进来,倒不稀奇。一个鸡,轮流伺候几个客人也是常事。再说,她这会儿又在兴头上。进来这小子是个快枪手。三下五除二,放了枪就跑。王金枝心想也好,别玩儿秃噜了,误了车。刚要穿衣裳,又进来一个。一进门就扑在王金枝身上,一个臭嘴咬完奶头还要亲脸。

王金枝碍着“黑子”的面子,没骂难听的。只是心里头起急。你越起急,这小子越不跟劲,爬起来就把那东西朝王金枝嘴里塞。王金枝这才蹿儿了,上去就是一口。没真用劲,这小子还是疼得“嗷嗷”的直蹿。伸手,一把掐住王金枝的脖子。掐得王金枝眼前金星儿乱蹦。

谁承想,这小子忘了把手撒喽,一直掐着王金枝的脖子,只顾奔死里干。他哪知道,王金枝早就断气了。

等“黑子”再进来,天已经全黑了。瞅见王金枝光着雪白的身子,四仰八叉地躺着,不动弹。过去推她也不醒,再拿手搁鼻子上一试,惊得他一屁股坐到门外。那仨坐在轮胎上抽烟的小子,也给吓得一激灵。

深夜,一辆金杯车停在河沿儿上。腥臭的河面上飘着垃圾向东缓缓流去。打车上跳下来四个人,东张西望的。俩人拎胳膊,俩人拎腿,把一女尸“扑通”扔在水里,扭头就往车上跑。当夜,“黑子”开车回了山西文水,再也没敢回来。

六十八

从出事的地方奔东三里地外有座水闸,早先叫平津水闸,是通惠河上最窄的一截儿,像嗓子眼儿,掐住自古漕运进出京城的船只。而今,水闸改名叫高碑店水闸了。西边别出个小水库;挤过闸口,水流朝东下去。这水闸还是一闸两用,上头铺了条水泥马路,也是嗓子眼儿,将能错开辆车。水泥的坝顶上刷着“高碑店”三个大字。

事出三天后的一大早,一个破衣拉撒的流浪傻子打桥上经过。他蓬头垢面,一瘸一拐的,手上推着个快散了架的竹子车。车里头放着个破编织袋,跟他喜爱的一堆垃圾。他好奇地盯着一个赤裸的女尸。女尸被挤在水闸闸口上。雪白的身子,给水泡得像个大气球。她不上不下地卡在闸口那儿,水给挤得像喷泉一样,滋得老远。

傻子兴奋地瞧着,黄绿的大鼻涕撑起个泡。嘴里嘟囔着:

“下雨了,冒泡儿了……”

这会儿正赶上落闸。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后,尸体禁不住挤压,“砰”地一声崩裂。稀烂的内脏四处飞溅,掉在水闸下头的深渊里。沉了一下,又翻上来。在这堆污物里,漂浮着一个耗子大小的死婴。全身黑紫,佝偻着手脚,像只泡在水里的蝙蝠。肚子上拖着一截儿脐带。这孩子,是王金枝四个月前怀上的。她这回自个儿也闹不清到底是谁的种了。

流浪傻子瞅着这堆污物,顺水而下,奔了不远处的自来水厂。他高兴得推着竹子车跑了;嘴里头含混不清地唱着那个歌谣。这回不是小声地嘟囔了,兴许是受了惊吓,改成扯开嗓子嚎了,伴着隆隆的水声,听着让人心颤:

水牛儿,水牛儿,

先出犄角后出头儿,

你爹你妈,

给你买来的烧羊肉。

…… ……

六十九

闫永刚给贾冬梅办去了美国读书的手续。当真是个顶有名的大学,叫伯克莱大学,在旧金山。旧金山,在一百五十年前挖出了金矿。华工那时节去挖金子,修铁路,干苦力活儿。大伙生怕跟澳大利亚的新金山弄混了,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它还有个西班牙名字,叫圣弗朗西斯科。

说这大学厉害,您随便拿过一本新华字典,翻到最后一页的“元素周期表”,找见最后一个元素,“铹”。发现这东西的不是别人,就是这大学的劳伦斯先生。“铹”属“锕系”,是个比“铀”还重的元素。“二战”那阵子,他的“劳伦斯放射实验室”,给美国军方秘密研究原子弹。在日本广岛、长崎开花的那俩炸弹,都是他的功劳。

要说正经给这地方抹粉的,还是反战学潮。那会儿,越战正打得热闹。咱们的解放军也裹进去了,当时叫“抗美援越”。那年月,这儿的学生挺狂。上街,游行,闹民运。确实改变了一代人对政治跟道德的看法儿。眼下这帮子,可没他们学长的政治脑瓜了。尤其是像贾冬梅这号的亚裔学生,乌泱乌泱的。一个个明眸皓齿,行色匆匆的,就跟空气一样。一门心思地挣学分,拿奖学金。伯克莱大学在旧金山湾的硅谷。这地方,一条龙式的包办了这帮孩子的美好前程。话说也残留了一小撮激进分子,给他们的光荣传统续着香火。只是,这里头几乎瞅不见黄种人的影子。这帮人,没事在街上转悠转悠,小打小闹的,怎么瞧,都跟个俱乐部的派对似的。不疼不痒的,大家伙凑一块儿,来点政治消遣。专有一路人好这个。可惜,没了当年的那股子火药味儿。

闫永刚跟贾冬梅站在寇伊特瞭望塔上。这塔,戳在一挺高的山头儿上。站在上头,整个旧金山尽收眼底。贾冬梅知道闫永刚喜欢来这儿,喜欢直奔塔顶,登高俯瞰的感觉。今儿个,闫永刚想告诉她一挺提气的消息:明天的各大报纸将公布他当选州议员的事。他成了四十八个民主党议员中的一个,还杀进了州议会。

来到塔顶,闫永刚转念又改了主意。俩人都各揣着一堆心事似的,瞧了一阵子远处,临了儿,什么都没说。

七十

闫永刚在旧金山洗钱,是打八十年代末开始的。

那阵子,他在深圳弄的那个仿造人体支架的厂子,关起门儿说,不单是为了走些个假货。那至多是捎带脚儿的事。他马不停蹄人不歇气儿的来在旧金山,立马办了个叫“史瑞德”的公司。回头,拿这两家公司的进出口生意——那叫“对敲业务”。频繁往复地,把“一野”走私来的黑钱,外带着“三野”贩毒,贩卖人体器官的黑钱,一股脑地转到了旧金山。给洗白了。完事儿,腾出手来,给国内其他道上的熟人帮忙。拿闫永刚的话讲,下坡走马顺风驶船,纯属捎带脚的买卖。

一回,帮上一位姓杨的京官,处事特加小心。从来不跟闫永刚打照面。都是托付一姓牟的中间人给传话。姓牟的,是一烟酒嗓;说话还故意把声压得挺低。打骨子里透着这人铁板一块,对老杨死心塌地。他比老杨更加小心:话里话外,凡提到老杨,都叫“里头”,好像老杨在蹲监狱。

“里头”托老牟办的数目大得瘆人。打到深圳账上,一笔就是两千万人民币。闫永刚知道这帮人来头儿挺大,没敢怠慢。马上叫美国“史瑞德”那头,照人指定的在温哥华一账户上,打过去二百万美元。回头,拿深圳账上趴着的那笔钱,当支付给“史瑞德”的进口货款。分拆成几笔,汇到了旧金山。货,就是那批假冒的人体支架。两百套。这堆专蒙海关的破烂,在汪洋大海上来回转悠几趟,变成了上千万的进口货物。正好跟那笔货款对上号。“里头”一瞧,事办得挺稳当,接着不到三年的工夫里,又干了五回。每回还是两千万。

转过年,闫永刚跟“里头”才在旧金山见了面。地方是“里头”定的。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叫马克霍普金斯酒店。马克霍普金斯酒店,是个一八七八年盖的老字号。酒店员工来自世界各地。光华裔就不下八十人,跟一小联合国似的。据说,一九四五年,联合国筹建那会儿,拿这儿当各国头头们会晤的地方。一大堆挺重要的文件,都是跟这儿签的。酒店里黄种人随处乱窜。“里头”把俩人碰头儿的地点挑在这儿,足见他防人之心用到家了。

闫永刚坐在宽敞的大堂里,寻思着“里头”的模样:高个,黑脸,打眼一瞅跟贾国志似的。可跟这人一过事,就瞧出他异常的贪婪,残忍。

闫永刚正琢磨着,一个女保洁工来在他跟前。矮个,白脸。他没在意这人穿得不对劲。一身浅米色的西装,简洁,素净。等人笑容可掬地喊他“老闫”,并冲他主动伸出一只白胖的手时,闫永刚才醒过梦儿来。原来“里头”,是个性格爽朗,气色红润,头发花白的矮胖女人。她全家老小七口儿,已然踏踏实实地移居加拿大了。这回到旧金山来,是特地给闫永刚当面道个谢。

“里头”接人待物,一派仗义执言的架势。习惯每说完一句话,就大声地笑几声。好像不这么笑,这话就打不住似的。俩人见面的工夫很短。所有的话都是点到为止。做成的事情,绝不再提。

头前儿,闫永刚想再交待一句:说老牟的事照“他”的意思办了。美中不足的是“三野”的人办完事,顺手牵羊的又拿了人家老牟的肝,胰,脾,胃四样东西。结果,在北京的朝阳医院,做了个四器官联合移植的手术。还破了亚洲纪录,闹得上了新闻联播。连爱嗑瓜子儿的王金枝都知道这事。好在给老牟的捐献手续弄得挺齐全。“里头”那阵子也到温哥华了。即便这样,大小也是个娄子。闫永刚本想再插句解释的话,多少是个歉意。自打一见着人,就知道多余了。临头,又把话给搁下了。

临别,“里头”说最后那笔款子就放在老闫的账上。不用动了。她说那是她欠老闫的钱,另外,还欠老闫的人情。今儿个,这钱算是还给老闫了;可欠下的人情,还起来就难了。

“谁能告诉我情义多少钱一斤?哈哈哈。”

闫永刚明白,人家这是自谦。两千万,什么还不了。最后,“里头”接茬儿说,好在来日方长。说完又哈哈大笑,中气特别足,笑得特别使劲。

七十一

站在寇伊特塔上,闫永刚瞧着乌云四合的天空,忽然想起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的枪杆子里面出了美元。美元里头又出了他这个州议员。

他心说这事,就跟鸡生蛋,蛋生鸡的循环一样。权生钱;钱生权。在他心里头,它们是天经地义的。就像一对儿阴阳,权帮衬着钱;钱辅佐着权。相生相伴,无始无终。转念,闫永刚又记起另外两句话。它是打一座古庙里头瞅见的。有境界。他觉着这两句话同样于自己有益,跟自己有缘。

在高处立,着平处坐,向阔处行;

存上等心,结中等缘,享下等福。

他琢磨自己,上半句他是办到了。来在旧金山,站在塔尖上;够高,也够远了。可下半句一定还差着行市呢。虽说前年他就开办了基金会,专门扶植艺术,扔进去了不少银子。可这“下等福”他就不知道该怎么享了。

他明白,他挣巴到今天,拿他家老爷子的话讲,叫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远还没到享福的份儿上,甭管你那是什么福。眼下,抬腿再迈第二步,就是明儿天一亮,等着他的另外一摊子缠磨人的事。想到这儿,心思一下反倒沉重了。闫永刚吐了口长气。心情像脑袋顶上的乌云,闭合了天空最后一线阳光。他把要告诉贾冬梅的那个消息,留给了明天的报纸。

贾冬梅瞧了眼闫永刚苍白阴沉的脸。心说:这个总是心事重重的男人,肚子里埋下的秘密,就跟永远不能露面的核物质,来上一丁点儿泄漏都等于是死亡。把这种魔鬼一样玩意儿,甘心揣在自个儿的肚子里,不管这叫自虐叫什么。可男人的爷们劲,就在这点儿。贾冬梅胸口一阵发紧,她把视线从闫永刚身上移到远处灰蒙蒙的水面。

这会儿,那艘黑色的“旧金山号”核潜艇,像条浮出水面的巨型鲨鱼,缓慢的,朝火红的金门大桥那头游去。它的背鳍在幽暗的水面上,划出一条子白色的痕迹。

闫永刚瞅着鼻子尖儿底下的城市,就像瞅着有汤有水的一盘儿菜。心说:要吃好这盘子菜,你就非得打上头往下伸手不可。不这么着,就得永辈子泡在菜汤儿里,给人家扒拉来扒拉去。他忽然觉着,一切都挺被动。就跟给谁一路撵过来似的,连口喘气的工夫都不给你留。走远的核潜艇像水面上的拉锁,拉开了又关上了那条白色的水痕。眨眼的工夫,变成了个小黑点儿。

闫永刚最后想到那把五九式手枪。十六岁那年,他偷了它跑到这世上,一晃,三十年了。可他一没使好它,二没攥稳它。如今年头越深,就越想得慌。好像只有那把枪,才能证明他是根正苗红的红军后代。他瞅了眼贾冬梅。他喜欢这丫头的伶俐劲儿。这两年,她已然颇有些大女人的模样了,有股子拿得起事来的劲头。一阵潮湿的风,给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挡住了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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