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翟晓枫打桥上蹿下去那会儿,他没管这叫自杀。相反,他还抱着一丝活着的念头。在脚底离开火车窗口的一瞬间,他想,就把这一百来斤交给运气了。他觉着自己跟一赌徒似的。孤注一掷,决不犹豫。
让他押宝的这桥,是九江长江大桥。在江西。桥挺长,足足得有七公里。也挺高,超过二十层楼。这块儿,翟晓枫的判断有点偏差。虽说他的老家浒浦县就在长江边上。人有三分水性。可要打这么老高的桥上跳下去,除非老天爷肯伸手接他一把。
大桥分上下两层。上头走汽车;下头跑火车。整个大桥都拿粗大的钢架撑着。漆黑的钢架摆成“人”字形。桥下头是黑绿的江水。翟晓枫拣在大桥中段,打飞驰的火车上一蹿而下。这地段,这时机,都给他掌握得恰到好处。
七十三
翟晓枫是给俩江西小警察押上火车的。
半个月前,翟晓枫带着二十二个学生去搞暑期社会调查。他们直奔了革命老区,江西井冈山。调查的题目叫“红色旅游与革命老区的生态环境”。其实,就是打学院诓点钱,去井冈山玩一圈儿。这馊主意是学生会主席出的。那小子岁数不大,挺会钻营。他老家就在江西茨坪县的井冈山脚下。
翟晓枫给院里抓了公差。硬着头皮,带着帮才上大二的孩子出来。一到地方,大伙儿就在“茨坪县第三招待所”住下了。这也是学生会主席一手安排的。他说:这地方条件确实差了点,正好让大家体会一下原汁原味的老区生活。实际上,这又脏又破的小招待所,是他二舅开的。他自己打头一天起,就回离县城不远的爹妈家去了。
到这儿小半个月了,一直阴雨连天的,见不着太阳。小招待所的铺盖又潮又湿,散着股霉味。哪哪儿都挂着层白醭儿。到了夜里,一拃来长的耗子满屋里乱窜。吓得女生“嗷嗷”地叫着,直往翟晓枫的屋子里钻。没三天,大伙儿都开始抱怨这鬼地方了。有的干脆说要提前撤了。想到调研的题目还没着落,花了学院的钱,总得有个交待吧。翟晓枫憋着一肚子的气不说,还得劝这帮不懂事的孩子。而那个学生会主席呢,打到了茨坪之后就没露过几面。
闷热潮湿的天气,弄得翟晓枫的下体生满了红疹子。撒尿生疼。好歹找见个小药铺。主人正烧火做饭,满屋子的烟辣得人睁不开眼。在昏暗的节能灯底下,寻摸着一管红霉素药膏。回来,翟晓枫抹在龟头和小嘴上,才知道是假药。非但不见好,还拱出成串的小水疱。奇痒难忍。翟晓枫知道这叫哑巴吃黄连。有心找人家也没法理论,别说拿那东西给外人看,就是王金枝他都磨不开面子。只能咬牙再挺个三五天走人。不承想,祸不单行。
头天半夜里,翟晓枫突然蹿稀。哗哗的,泻得跟水一样。转天上午,他昏头涨脑地爬起来,整个人跟梦游一样。他神情恍惚地走在街上。任凭雨水淌在脸上,头发打着绺。眼前的一切飘飘忽忽的,没个安稳劲。脑子里间或闪出几个鬼影一样的画面:“东大楼”,烂脚脖子,杯子,“大波”,“黑鸟”,笼子……
他晃晃悠悠地来在一家杂货店门口,吆喝老板要过一把砍刀。砍毛竹用的,一尺来长,雪亮的刀刃,泛着蓝光。回手,就给了那江西老表来了一下。那人尖叫着,以为他是打劫的。一转身,赶巧撞见了学生会主席。又连好几天没露面了,还跟一北京同学一块儿,嬉皮笑脸地冲他过来。这小子喜欢跟北京孩子摽着,不仅会钻营,还挺势利眼。翟晓枫瞧着就来气。这会儿,神志不清的他上去给这俩人,又是一人一刀。完事儿,自己回招待所,钻进又湿又凉又发霉的被窝。接茬儿睡了。
当翟晓枫还在梦里头,接着酣畅淋漓地砍人的工夫,警察给他铐走了。
七十四
翟晓枫这叫突发性的精神失常。整个人就像给梦魇住了似的。好比蹿稀,来得急,去得快,可后果忒不一样了。蹿稀,是拉出去肚子里的污物,泻完拉倒,不碍别人的事。这突发性精神病,虽说发泄了满脑子的憋屈,可持刀伤人,伤的还是俩大学生,就是挺严重的刑事犯罪了。当地公安不敢耽搁,派俩江西小警察,转天一大早给翟晓枫押上了火车。赶紧拿人往北京送。
这俩江西小警察人还不错,火车一开就给翟晓枫下了铐。仨人待在餐车后头,乘警的那节儿车厢里。俩小警察都不爱言语。一个“呗呗呗”地打游戏;一个呼呼呼地睡大觉。昨晚上,做口录的老警察跟翟晓枫说:这是十来年里少见的大案。大学老师,连砍三人。有个学生还伤得挺重。就是那个学生会主席。情节属特别严重的一类。就算做了司法鉴定,说你精神异常什么的,也得照样承担相当程度的刑事责任。少说三年五年,多说十年八年。
七十五
翟晓枫阴郁疲惫的两眼,瞅着窗外飞快退去的乡村,集镇,跟阴霾的天底下一望无际的田野。想到眼下,该是把自己这一百来斤交给运气的时候了。
他一年前,修修改改的那本书,拖得真是有年头了。虽说心里头揣着一堆怀疑和反诘,可他明白,劲儿已然使到家了。他知道自个儿能吃几碗干饭。他想:写了就写了吧,无非不拿它到圈子里去兜售。兹当给自己这辈子一交待。翟晓枫心说,是时候了,要是这会儿还舍不得豁出去。跟一赌徒似的,孤注一掷。那就更没半点希望了。明摆着,在剩下的那些个可怜的日子里,自己无非跟一行尸走肉似的,保持着缄默,慢慢儿地出溜到瞧不见底的黑暗里。这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他不会再去沙河看守所了;也不会去暗无天日的“东大楼”。他打那儿,八年前就带回了“一辈子”,一直用到现在。这会儿,他正瞅准这个机会,把这杯子打车窗户扔出去。
“呗呗呗”,江西小警察正玩儿得上瘾;另一个小呼噜也打得匀称。翟晓枫估摸着快到九江了,便说要解手。起身进了厕所。“呗呗呗”在门外候着。
辽阔的江面,晴空万里,一座钢铁的庞然大物出现在眼前。火车吭哧吭哧地上了九江大桥。漆黑的钢梁给车轮子碾得,发出均匀的“哐哐”声。“人”字形的钢架,打眼前飞快地闪过,教人分不出个来。翟晓枫纵身一跃,被迎头撞来的钢柱子,给脑袋像个西瓜一样碰得粉碎。稀烂的脑浆子四处飞溅,跟着他的尸体,一块儿坠落在五十米下的江面。黑绿色的江水上泛起一小朵雪白的浪花。四周零星掉下的脑浆子,溅起来的水珠,比芝麻粒儿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