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贾国志瞅着翟晓枫爬上床,整个人都跟散了架似的,脑袋一挨枕头就着了。自个儿坐在板凳上,耷拉着脑袋,又愣了会儿。听见“东筒”那边“踢哩踏拉”的脚步声。是仨人。一个是犯人,还上了铐,动静挺大。另外,一个是狱警,旁边还跟个犯人。这俩人押着上铐的犯人去解手。狱警管开械具;跟着的犯人在一边钉着。
那上了铐的小伙子,一副书生模样。他是前不久的“新收”。不是政治犯,是一刑事犯。犯了强奸罪。说这人诱奸了个少女,十六岁。给判了十六年。这人叫张勇。
十二
张勇,河北保定人,二十四岁。在看守所刑拘的仨月里,人给打得够呛:眼眶子青肿,裂着个口,才结痂儿。“新收”那天早上,站队报数,嗓子嘶哑得喊不出声来。才来第二天的夜里,拿磨尖的牙刷把,猛锯自个儿的左手腕子。可惜,没死成。牙刷把儿是偷着磨的;磨的工夫忒短。太钝。太疼。手法儿也不对:该顺着血管挑。早先,使这办法死成过一个,惹下挺大麻烦。后来,牙刷把都给撅了,不准长过一寸。监室长是个东北人,每骂完一句,就玩儿命地踹他肚子一脚。
自杀,是监狱里的头等大事。
张勇要是死成了,那麻烦可就大了。大队,中队,小队,监室的所有犯人,都没好果子吃。谁都没个跑儿。“劳役”,一是改造,二是挣分。成天背两千块砖头的死指标,都冲着攒那点儿分:一个月攒十分,一年攒一百二十分。攒够格了,就给你报上去,等法院减刑。赶巧运气好,让你早两天走人。
犯人的刑期有长有短。拿张勇说,你不能给判了十六年的长刑,没指望了,就不管还有十年,六年,三年的。犯人没个不恨自杀的;没人愿意眼瞅着拿命挣来的那点儿分,一夜变成零蛋。“新收”这小崽子,忒操蛋了!大伙儿骂完,都自动互相监视着。别说你个十六年的“新收”了,这里头,到处都是眼睛,这就叫监狱。
再说,自杀真成了,狱警也得跟着受牵连。少不了上头一顿撸。当天,张勇就被上了铐。重罚。押到“东筒”三层关单间。叫个“老油条”的盯着他。“老油条”是个“四进宫”的惯犯。狱警最信得过这号人。人恶,压得住;知道深浅,又懂得规矩。
贾国志扒着小窗口儿,想瞅一眼张勇的脸,结果只瞧见个后背。
这人身量倒是不矮,挺直了得有一米八。腰一哈,就缩了半截。他走在当间,狱警、“老油条”一左一右的跟在后头。没走几步,就靠着墙猛咳不止,跟要把肺叶子吐出来似的。这要倒回去两年前,张勇可不是这般模样,那可是个攥着俩拳头,只想拼一把的小牛犊。
十三
张勇,钢院计算机系的尖子生。毕业直接留了校。给一老教授打杂,老教授老得连眉毛都白了。
张勇住在有名的“八斋”,是个教师宿舍。“八斋”在大操场边上,上下三层,是栋漂亮的苏式筒子楼;是五十年代初苏联援建的。灰砖墙,红瓦顶,破旧但舒适。
这里头住的全是年轻老师。公用的水房连着男女公共厕所。一排四个坑儿,早上得排队,解手得插门。黑黢黢的楼道里,挨家门口都搁个煤气炉子。墙给熏得油黑。要是赶上晚半晌儿,各家做饭的当口,咔咔的炒菜声跟呼呼的油烟子,一直蹿到楼外。刚解手回来的单身汉,赶巧撞见人家小两口的菜出锅,顺手捏块儿肉扔在嘴里头嚼,手给烫得直吹。那叫一香。那才是生活。
大伙儿乐意泡在一块儿神侃:尼采,萨特,福柯,罗兰·巴特,鲍德里亚,戈尔巴乔夫,铁托,《圣经》……“八斋”,活像个无政府主义的天堂。聊归聊,乐归乐,张勇可不想在这儿混一辈子。他在一个电脑公司里弄了个兼职。就在中关村。公司名还不难听,叫“思动”。“思动”的老板一眼就相中了他,留他在自个儿身边干,全当自家人待。
张勇立马奔钢院办了个“停薪留职”,头也不回地“下海”了。他成天拎着个包忙活。“八斋”的哥们儿再碰着他,都开玩笑地叫他“张总”。他也打趣地点个头,说:
“嗯,嗯,今儿晚上我请你饭局。”
十四
张勇的老板,是一矮墩墩的胖子。面色永远红润。姓赵,北京人。人都叫他赵总。
赵总,是一九七七年“四人帮”倒台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拨大学生。一北大荒建设兵团的知青?愣考上了北大?这事搁谁都不信。可人家就是坐火车,戴红花,敲锣打鼓地来了。真叫个“知识改变命运”哪。
赵总的媳妇儿,也是北大荒知青。她家是个“二毛子”。那会儿,她肚子里已经怀了赵总的孩子;她跟赵总带着孩子,一块儿去北大报了到。不多久,孩子就降生在了北大。是丫头,起名叫赵西娅。
名字,是赵总媳妇给起的。她娘家给女婴起俄罗斯乳名,这习惯一直没断喽。它是打赵西娅的曾祖母那儿传下来的。
赵西娅的曾祖母,是格鲁吉亚人,叫阿普拉谢尼亚。在二十世纪头几年上,她跟着淘金的父亲来在阿穆尔河(黑龙江),住在一个叫鸥浦的小村子。都说这小村子那年挖出个顶大的金矿。又说官府当年就“开交通”了。这一开,可就热闹去了,闯关东的单身汉,跟带洋枪的俄罗斯淘金者蜂拥而至。转眼,这个天寒地冻的小村子,给人闹得鸡飞狗跳的。
那年寒冬腊月。盗匪肆虐,枪声不绝,火光四起。阿普拉谢尼亚拎着把剁肉的斧子,怀里揣着一锭金子;嫁给了一山东大汉。那锭金子,是成天泡在酒坛子里的爹,蹬腿前给她的全部家当。她产下头一代“二毛子”,七男三女。七男三女,接着又生下“三毛子”。这里头,有个眉目清秀,头发栗色,身材高挑的姑娘。阿普拉谢尼亚奶奶打小叫她沃西娅的,就是赵总的媳妇儿,赵西娅的妈。她拿自己名字的后俩字,给了在北大荒怀上的女儿。
十五
赵总在北大念了四年;赵西娅长了四岁。
这孩子长得漂亮啊,好像在她身上发生了“返祖”现象。天生一小洛丽塔的模样。这跟生了她、变得五大三粗的妈,简直不像一家人了。
在赵总起家的十几年里,赵西娅被男人们透着荷尔蒙的眼光催生得特别快。十五岁那年,念初中的最后一个暑假,个子,冷不丁地蹿了一头半。栗色的头发,突然变得打起了卷儿;睫毛也跟着往上翘。跟着往上翘的,还有一对结实的小奶子。小奶子不用碰,随时立着俩小奶头;粉粉的,一对桃花骨朵儿似的。屁股也任性地翘着长,好像骨头都跟着一块儿隆起来了。圆鼓鼓的,穿着稀里旷荡的校服,都瞧得出来。腰,往下塌得厉害。这要是回到一百多年前,沙俄那年月,换上条紧身儿的大裙子,包管让所有的俄罗斯姑娘排着队上吊去。
经过一个夏天的疯狂发育,赵西娅再也没法儿跟张勇说笑自如了。那会,张勇时不常奔她家去。“八斋”那帮小子她也熟。她家住在五道口。下学打钢院穿过去回家。一拐弯,就去张勇那待会儿。可眼下,一块儿打游戏,都让她魂不守舍的。心里头那小兔子呀,就跟吃了摇头丸似的,怎么着都不是。
有天晚上,她梦见张勇穿着件三叶阿迪,打到游戏关底,趴在床上装死。鼻子,眼角,都渗出了血。她又害怕又兴奋,醒过来,下头湿乎乎的一片。
十六
那一宿,他俩是在躁动里过来的。“八斋”,钢院,学院路,跟全城都是在躁动里过来的。
张勇的那间宿舍,不大点儿。发黄的一头沉上,搁着台四通机。一头沉后头,有条窄长的沙发。路灯,把赵西娅的影子投在对过墙上。天挺潮,闷。墙皮裂了缝,张着嘴。她是半夜里爬起来的,只穿了件内衣。赵西娅,赵总的掌上明珠;“返祖”早熟的小“四毛子”。这会儿,囔囔了声“害怕”,蚊子大点儿的动静,连张勇都没听着。她半夜爬起来,摸黑,蹭到沙发跟前。缩巴在沙发里的张勇忽然惊醒过来,揉完眼睛,拉她坐下。这会儿,到底是需要还是拒绝,赵西娅自己都弄不明白。
“八斋”的前半宿,静得就跟人都死光了一样。赵西娅的下身,一阵接一阵子地疼。整个身子哆嗦个没完。她把嘴唇咬出个血印子,憋着口气,愣没哼出声来。她顶着阴部撕裂的胀痛,她的血都奔她的下体涌去,灌满了火烧火燎的阴道。张勇,突然上来的这股子蛮劲,是说人到了这份儿上温存全是假的?还是这人骨子里本来就挺凶!赵西娅盼着疑惧,惊喜,都赶紧地到来。
十七
赵总跟他高大威猛的媳妇儿,打香港回来了。
这一趟,除了谈定一单大买卖,肥肚子上还多了根儿镀金扣的金利来。老婆浑圆的肩上,也多了个路易威登挎包。十好些年了,跟着她男人,大风大浪地扑腾到今天,她早打起家那会儿的会计,变成了集团公司的二当家的。官称叫“财务总监”。她顾家,疼丈夫,护孩子。在外头,给赵总围场子,打硬仗,抢山头。就说人人憷头的三角债,她也照样手到擒来。弄得那个讨债公司的黑老大,直跟她打哈哈说:
“姐,您横是得给我们一家老小留口饭吃吧。”
她哈哈一笑,“咣”地一拳捣过去,搡得那人一趔趄。接着,一仰脖,干了自己的门前酒,说:
“留你妈个头。干!”
“三毛子”的豪爽性子,让她走哪儿都吃得开。
当这俩红光满面,如日中天的夫妇,喜气洋洋地推开宝贝闺女的房门时,俩人就像给当年北大荒的兵团指导员叫了“立定”一样,“咯噔”,一下戳在了屋门口。“吧唧”,手上的米老鼠掉在了地上。
脸色惨白的赵西娅,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丝不挂。头发,脖子,肚子,大腿上都是血。床上,地下,到处是成团的手纸。粘满了血污。床底下,有个白色的塑料盆子,里头盛着半盆子黑红的血。血,是从赵西娅的阴道里流出来的,浸透了床单,褥子,床垫,再打床缝滴到盆子里。她还剩最后一口气。
救护车叫得死去活来的,好像没事也得给你叫出点事来。抢救,输血,昏迷,注射止血针,注射激素。一通忙活完了,人倒是活过来了,可谁都不明白,大夫怎么老支支吾吾的。没个痛快话。像成心跟谁兜圈子似的,到了儿,也拿不出个像样的诊断来。大夫:
“子宫内膜增厚啊……”她放下内窥镜。转脸又说:
“……嗯,卵巢囊肿,吃点养血的药吧。”一边“唰唰唰”地写着天书,最后说:
“……雌性激素水平过低呀,得吃点激素和避孕药……”
激素?避孕药?这都哪挨着哪啊!赵总媳妇儿早就耐不住了:
“这你妈也叫看病的!她才十六!”
打这天起,恐惧,绝望,对抗,仇恨,这四样东西,成了赵西娅的影子。月经,就像没结没完的假期。
十八
折腾了大半年,这病要想好,那是门儿都没有了。顶多叫“控制”住了,这是大夫的话。是说不让你下头哗哗地流了,保住条小命;要说经年哩哩啦啦的不断,横竖死不了人不是?那就没辙了。你那块儿又不是水龙头,说关就关。这也是大夫的话。
从此,赵西娅消瘦的身子上,老散着股甜甜的血腥味。这味道不但没教她难为情,反倒让她更迷人了。在她混“滚圈儿”的那阵子里,这味道,让那帮馋涎欲滴的小子,简直跟疯狗似的奔台上撒野。
一回,一叫“猴子”的小子,吞了粒儿挺猥亵的“强奸”药丸。这东西是种专门提高性欲的毒品。它跟街边成人保健店里头卖的春药完全两码事。“强奸”还是毒,是靠毒害神经,教人过把“强奸”的瘾头。“猴子”裹着身儿黑皮衣,一直都当赵西娅是一洋混子。还是一洋大拉。他昏头涨脑地凑过来搭讪,说:
“我有一哥们儿,英国人,玩儿贝司的。黑鬼。丫专喜欢操日(本)妞儿。”
“猴子”往这头挪挪屁股。这个肮脏的烂故事,他自个儿都记不住说了多少回了。赵西娅耳朵里塞着耳机,根本没听着。
“日妞儿裤带子松,又鸡巴势利眼,还贪财,给钱就上。丫就会跟日妞儿装大款!”
说着,“猴子”把手搭在赵西娅肩膀上。赵西娅把身子一闪,掐住他的细脖子。指甲盖陷进去了一半。冲他咬了下下嘴唇,再死盯上一眼。算给“猴子”一警告。
“你丫让我说完了行不行啊!”
“猴子”挣巴开,央告完又接茬儿说:
“丫在二外学说中国话,还鸡巴会作诗。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吗,丫改成‘日妞儿逼里能开车’。为什么呀?丫说是给黑鬼撑的。”
“猴子”忘乎所以地狂笑。手还在下头瞎划拉着什么。狂笑转脸又成了恼怒:
“丫自个儿就是一黑鬼,口里口外,还黑鬼黑鬼的!”
“猴子”贴着赵西娅的肩膀,手搁裤裆里掏出那物件儿。讪笑着去扯赵西娅的短裙。赵西娅打油渍渍的破沙发里站起来,抬脚,拿半拃长的靴子跟儿,一脚踹在“猴子”的阴茎上。
“啊——”一股黄澄澄的脓血,滋在靴子帮儿上。
赵西娅弯下腰,忽闪着黑眼圈儿上的长睫毛,瞅着龇牙咧嘴的“猴子”,说:
“记住喽,你丫少碰我!”
说完,就手捏着“猴子”的衣襟,抹了靴子上的污物。扭着俩溜圆的屁股蛋儿,扬长而去。
这事在“滚圈儿”传得挺快。嘴碎的人说:
“‘猴子’,被一俄罗斯‘飒蜜’给废了。”
听的人说:
“丫活该!”
“猴子”那会儿确实臭名昭著。他靠攒“垃圾拼盘”到处蒙事儿。人说90年代初,是“滚圈儿”最平庸黑暗的年月。连“猴子”这号倒腾假烟的街痞,都张罗着签约乐队的买卖了。
要说“猴子”,也是一天不留地不收的苦孩子。他爹蹲了大半辈子监狱。“四进宫”;是“东大楼”的常客。江湖人称“老油条”。坑蒙拐骗这四样,他样样不落。他拿“猴子”,跟大街上捡来的狗一样养活着。
十九
起初,赵西娅没法原谅自己给张勇供出去。
她老妈的律师,唰唰唰地写好了状子:强奸!给张勇诉了。不等赵总带她打海南回来,早一脚把张勇踢到了阴暗的“东大楼”。生不如死地跟“老油条”做伴去了。
赵西娅的哭闹,哀求,寻死觅活,全等于白搭。这俩理智而富有的中年,早就铁了心了。打这儿往后,赵西娅,这个身上带着股甜甜的血腥味的小“四毛子”,耳朵眼儿里永远塞着个耳机。她拿震耳欲聋的音乐,割断喽跟外头的一切。
赵西娅偷着瞧过一回张勇。不是去曾跟她一样天真美好的“八斋”;而是“东大楼”。头前儿,她对“八斋”,确实抱着一丝希望:来在张勇门口,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地敲门,门开了,张勇出来了。没准儿这回是真的?可到了儿还是耷拉着脑袋往家走。
就这么几次三番的,最后一回,绝不抱希望的路过,忍不住再瞅一眼。封条扯了,门开了,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男人立在眼前。这人面色阴郁,手里头还端着个搪瓷缸子。他不是张勇,也不是“八斋”里的熟人。这人是谁呢?赵西娅眨巴着深陷的两眼。
二十
这人就是翟晓枫。
翟晓枫在“东大楼”苦熬了大半年。得亏仗着贾国志,除了这辈子忘不了的“劳役”。谁受过谁知道。没人敢碰他一手指头。收工回来,累得半死,没等贾国志絮叨完珍宝岛,就跟死狗一样,着了。
一九九零年,一开春。公安部宽大处理了一批人;有整有零的二百一十一个。翟晓枫赶上了这拨子大赦。贾国志反倒比他晚了几个月。
他立马给民院老院长写了封信;告诉老太太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信纸上满是喜悦,别无他求。贾国志也为可怜的翟老师高兴。高兴过后又叹口气,心说,这下可没人可聊珍宝岛喽。
出监那天,翟晓枫照样起得挺早。“开封”后,在洗漱间,厕所门口,跟同犯都打了招呼。八点一到,狱警在“西筒”紧头点他名字了。临走,他跟贾国志握了下手,说了句“出去见”,就彻底离开了这个监区。
下了楼,来在办公室。除了要带走一搪瓷杯子,其它东西照惯例,留给了贾国志跟同监室的人。翟晓枫带走一杯子,是照号里人的说法,这叫“把自己的一‘辈子’带出去”。图个吉利吧。狱警慢腾腾地拿过搪瓷杯子,翻了个个儿,往桌上一扣。然后,让他脱光了衣裳;把衣服的边边角角,全给捏了一遍。确实没藏东西。说:
“好,穿上。走吧。”
钻过“东大楼”当间儿的门洞,一下来到阳光里。柳枝发芽了。一阵小风攘起一团柳絮。白花花的,像给谁攘了把雪。翟晓枫跟带他出监的狱警并排朝大门口走去。照号里人说的,出大门前,千万别回头。图个吉利,翟晓枫强忍着没回头。等听见大铁门沉重的闭合声,他知道,总算把“东大楼”关在身后了。
出来后,翟晓枫去瞧民院老院长。老太太都八十七了,颤颤巍巍的,走不动道了。翟晓枫推着她的轮椅,在校园里转悠。成群结队的女学生,像刚出笼的小鸟儿,雀跃着擦肩而过。要说翟晓枫有种说不出的自在劲儿,那是不假;可再要问,这自在能多久?他却不由自主地摇摇脑袋。抑郁,悄没声地藏在了他的眼底;甭管多养眼的风景,在他渐显浑浊的眼珠里,也映不出多大的光亮来。再说呢,城府二字,已然是他对自己的一项要求了。
那年女学生的事,老太太一直后悔。后悔到家了。怎么把小翟弄到社科院去了?否则,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去年就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老太太偏爱他这块材呀。在翟晓枫出狱前,她还是打好了电话。她靠在轮椅里说:
“钢院那边都讲好了。”又说:
“虽然是个理工学校吧,他们德育教研室,倒是新弄起来的;待遇还是不错的……”
再往下,老太太没了话,一下停在这儿,显得秃了点。翟晓枫明白:人老了,说话就不一定那么连贯了,有头没尾的。可那份意思,全埋在里头。让他眼眶子一阵发热。
翟晓枫给老太太掖了掖松动的毯子,掉转轮椅往回走。草棵子里,一只耗子“秃噜”一下钻进洞里,不见了。齐整的矮松墙底下,积雪还没有化,映着天光,白里泛蓝。
二十一
赵西娅冲着翟晓枫,劈头就问:
“张勇呢?你认得张勇吗?”
翟老师瞧着这个小脸儿煞白,张口就是急茬儿的姑娘,心想,打哪儿掉下来个小洋妞?甜甜的一股血腥味儿。虽说身子还显单薄,可那俩小花骨朵儿,给衣裳撑得有型有款,怪别致的……“八斋”这地方就是新鲜。
脑子溜个小弯儿回来,翟晓枫才把一番话跟赵西娅说明白:张勇早不在这儿住了。学院把房子分给了他。里头的东西,张勇家来人都搬走了,只剩下一破沙发。没主。说完,他侧身让赵西娅往里头看。屋里的摆设确实变了样:那条窄长的沙发给挪到了墙根儿底下。上头新盖了块灰白格子布。那片暗红的血迹,瞧不见了。
赵西娅扒着“东大楼”的铁门,往里头张望。来回溜达了一阵子。给头顶上的摄像头瞅见了,惹得人家怪不耐烦的。上头喇叭:
“说你呢!门口的,别在这儿瞎转悠。”
赵西娅捋着墙根儿,漫无目的地绕到砖场后头。爬上一烂石岗子,一直待到天黑。没边没沿儿的砖垛围着砖窑;砖窑腾腾地冒着黑烟。灰色的,是没烧的砖坯;红色的,是烧完的砖头。犯人们像老鼠一样,钻进钻出的,把灰的变成红的。
冷风,刮着枯黄的灌木枝子,掠过墙头的电网,“呜呜”地叫着。赵西娅的头发上,嘴唇上,睫毛上,落满了烟灰渣子。离得忒远了,她瞧不见任何一个犯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