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只有一条主街还保持着繁华,街的两头是两个市场,街道被大小商铺夹着,一到雨天,那些塑料挡雨棚挂起,伸向街中,这条主街就显得十分狭窄。
矿山有好几个家属区。为何叫做家属区?时间往后倒退十几二十年,那些外表沧桑的房子里住着的,都是矿山企业的职工和他们的家属。
时间到了2005年末,那些家属区的房子外表依旧沧桑风雨,而其间好些房子不是空着,就是租给了来矿山挣钱的民工和买卖人,原先的一些主人,已经在市区买了房子,搬到市里住去了。
数个家属区旁的公路边,都摆有大铁皮垃圾箱,等那些垃圾箱装满了,垃圾车就会用铁链把它们吊起拉走,重新放上空的大铁皮垃圾箱。
拾荒的老人和流浪的疯子时常流连于这些大铁皮垃圾箱旁,翻找着其间可以换钱的垃圾,捡拾着里面已经变坏的食物。
疯子,矿山有着一些疯子,他们蓬头垢面,手舞足蹈活跃在矿山的不同年代。
在七十年代末,一位考不上大学的男子疯了,他走街串巷,郎朗有声地背诵出他脑海里的古文和公式……
在八十年代末,又有一位男子疯了,他成天叽里呱啦的,谁也听不清他在诉说什么。知情者却说:“造孽的人,他老婆跟人跑了,还带走了他的孩子……”
在新世纪,又有一个男子疯了,他眼神混沌,一摇一摆地走在马路上。这一个疯子,相当年轻,和马勇敢年纪差不多,当他走过市场,刘忆莲便同情地叹息了一声:“可怜的孩子……一个本来有着好前途的可怜孩子……”
在那声爆炸声响起之前,这个疯子还不是疯子,他坐在高三的晚自习课堂上,低声读着课本上的英文。
那声爆炸声,带走了几个生命。而那个绑着炸药冲进别人家里的人,就是这疯子的哥哥,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疼爱有加的哥哥。当他听到噩耗,他受刺激了,丢下课本,冲出了教室,坐上了去矿山的汽车,在那些碎肉残骸面前,他呼天喊地哭着,哭着……
谁也劝不住他,谁也拉不住他……他不相信,这一切发生,都是真实的,不相信,他那位个性温和的哥哥,以这样惨烈的形式离他而去……是非对错于他,不是重要的事。他只知道,他失去了亲爱的哥哥,悲痛过后,他的神经错乱了……
“哥,我们还要去哪里……哥,我们已经去过哪里……哥……”
若听得仔细,便能听出这年轻的疯子总是对着身旁的空气说着这样的话,仿佛他哥还活着,陪着他……
矿山还活跃着一些酒疯子,大多是四十至五十这一年龄段的矿工。
矿山的饮食店主要集中在文化宫和两个市场,有二十多家的。有些酒疯子,便一家一家买那些散装的酒水喝,直至把自己喝得大醉,才摇摆着往家走去。
矿山的夜里,时常有哭声。喝醉酒的男人,制造出了那些哭声,他们回家之后,摔着东西,骂着他软弱的妻子,骂着他的孩子,甚至有动手打的。一辈子做矿工的男人,承受着什么,让他们在年纪将老时候,放纵了自己,折磨了自己和家人???
他们没有什么钱,没有什么地位,已经不在乎什么前途。他们多有生活压力,一个家都在他们肩上挑着,都靠他们那份不算多的工资支撑着。撒过疯后,他们和衣而睡,鼾声如雷,在半夜醒来,头疼难熬,在黑暗中点一枝烟,在黑暗中咳嗽不止。一生的劳累,加上酒精的累积,已经把他们折腾得不成样子。拉开灯,看见地上摔碎的杯具,他们有过几分后悔……
然而,他们的生活已是这样了,喝酒已经上瘾……
罗看见变得沉默寡语,在工区,在家都是那样。
罗看见出班之后,没有立刻往家赶去。他心中有着失落,他闲逛着,走到文化宫,闻到了酒的气味,他突然好想喝上一杯。于是,他走进了一家饮食店,买了一杯酒水,头一仰,一口喝光了。他不想喝醉,他平时看不起那些酒疯子,认为他们是没有自制力的男人。
走出饮食店,他觉着头有点晕,脚步有些轻浮,眼睛看到的,忽远忽近……不常饮酒的他,一杯酒水一下肚,他有三分醉了,他十分享受这醉的感觉,那些积压在他胸中的不满和苦闷,似乎一下子不见了。他笑着,哼着他记得的小曲,往家走去……
“罗看见,你喝酒了?”
“嗯,喝了。”
“罗看见,你不会成为一个酒疯子吧?”
“张春花,现在不会的,以后会不会,那是以后的事……”
“罗看见,你千万不要成为一个酒疯子,你要像那些酒疯子一样喝醉了就打老婆孩子,我这一辈子就太苦了……”
罗看见看着张春花嘿嘿笑了,一把将她抱住,在她耳边说:“我不会的,我不会打你们的……我们还有希望……我们还有活得更好的希望……这酒,真不错……”
彩云,是一个朴素的农村姑娘,她的穿着让人回想起八十年代。
彩云有一米六,劳动让她的双手显得有些粗糙,她的脸红扑扑的。
这是一位情窦初开的姑娘,她喜欢上马勇敢了,马勇敢呢?也喜欢上她了,觉着这样一位姑娘,正是那位可以与他共度今生的女人。
从矿山出发,到了邻县,坐上那趟中午十二点钟的汽车,在下午三点能到达那个林场,再爬两个多小时的山,才能到彩云家,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
杨奶奶不肯离开住了一辈子的木房子,但她希望彩云嫁到矿山去,照她的说法:“马勇敢这小伙子,是个忠厚的小伙子,把彩云交给他,我放心……”
彩云又不愿意抛下奶奶一个孤老,那次相亲,没有结果,送马勇敢他们走时,彩云说:“奶奶年纪老了,身边没个人不行的……假如……我们结婚,我还能留在这里照顾奶奶,那就非常好了……”
回到矿山,马勇敢时常想起彩云,想起她所说的话。
他对刘忆莲说:“妈,我想娶那位彩云姑娘……”
“大好事啊,我这就给你强哥打电话……”
“妈,她还有位奶奶……”
“接到矿山来啊,挤了一点,还是能住下的。”
“奶奶不肯离开那木房子……”
“这……”
“妈,我要娶彩云,和她结婚,还由她在乡下照顾奶奶……”
“那……不是分居吗?”
“暂时的,等送过奶奶,我就把她接到矿山来。”
马勇敢背上礼物,爬了山,在一个黄昏,又到了彩云那里。
那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月光。那地方的木房子,隔得都挺远,站在彩云家的坪上,看不到别的木房子,只有沉浸在温柔月光里的群山峻岭。
“小马,彩云为你在楼上铺了一个客铺,你和伍强挤一挤吧。”
在那客铺上,马勇敢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想着彩云的笑,想着彩云给他盛饭时埋在饭底下的小干鱼,伍强说:“睡不着吧,每个要结婚的人都这样的。”
事情进行得顺利,在彩云家摆了几桌简单的酒席,请了乡间亲朋,就算订婚了。
“奶奶,以后,我和彩云一起来孝敬您。”
“好好……你们白头到老。”
和彩云去镇里办了一个证,他们就是夫妻了,闪电一般,从相识到拿证,不到一个月。
马勇敢有了自己的妻子,成了有妇之夫。他的老婆名叫彩云,仿似天边一朵云彩,只因缘分,投入了他的天空。
在矿山,马勇敢没有办酒,仅发了一些喜糖。刘忆莲的眉头舒展了,她牵挂的事,终于有了着落,她做人婆婆了,虽说,她仅见过彩云一次,但他对彩云挺满意的,她说:“勇敢,要好好待你的老婆,她是一位朴实的姑娘。”
马勇敢一个月要去彩云家两次,每次都带去了礼物和钱。
彩云每次见他来,那喜悦难以掩饰,这个新娘子,在空灵的山中木房,和她的新丈夫,恩爱无比,夜里的风吹着树叶直响,他们的床也为他们欢呼……
小别胜新婚,新婚加小别,那是谁也挡不住的欢愉。
每次,马勇敢顶多能呆一天,那些白天,他帮着他的老婆挑水,打柴,挖土……
幸福,来得很突然,不是吗。
闪电般结婚的两个人,在几月前还是陌生人,现在却共同守护着一份属于他们两人的幸福。
杨奶奶看在眼里,笑在脸上,甜在心里。每月中旬和月尾,固定的那两天,看到彩云站在山坡上眺望,她就隔远笑道:“彩云,勇敢还要十几分钟才能走到呢,过会再去望吧,那里风大……”
“奶奶,我已经看到他的身影了,他在抬头,似乎也看到了我,似乎在朝着我们这里微笑……”
“彩云,你有福气,彩云,你喜欢勇敢的微笑吗?”
“我喜欢……我不喜欢我就不会嫁给他了……”
一老一少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音,往往这个时候,马勇敢就出现在那山坡上,老远就叫道:“奶奶,我来了……”
他走到彩云身边,轻轻地问:“彩云,想我了吧。”
彩云听到这话,脸还会红,却大方地接过马勇敢的背包,背在自己的肩上。
马勇敢拉着彩云的手,两人在不宽的山路上,并肩走向了那位凝视着他们的老人。
矿山有一个职工医院,坐落在两条马路之间,那两条马路一条通向塘山,一条通向初中学校。
印象深刻的是那医院的‘落气室’,那间没有门的砖房就建在公路旁边,对面是山,非常偏僻,一些上学或放学的学生路过那里,就会不自觉地禁声,感觉全身寒毛竖起,只要有一个带头跑了,其他的就会跟着跑起,边跑边叫:“鬼啊,鬼……”
说到那医院,那是有一定规模的,占地也较宽。其间有好几栋三层的砖房,还有几个小花坛,树木也是有一些的。曾经,它承担起整个矿山北区的医救工作,马勇敢的父亲最后那些日子,就是在住院楼三楼一间病室度过的……
那时候的医院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的,到食堂打饭还得排队。
现在这家医院,就不同了,显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
职工医院迁址市区,医生们也跟着去了,留下了一个空壳,几个看房子的清洁工和两位只负责注射的老护士。没有了医生,去那里看病的病人自然也是极少的,矿山人生病的话,大病就坐车去市区的职工医院,小病什么的,则去了那些散落的小诊所。两位老护士,在冬天里,有了坐在八角铁炉边,织着毛衣,你望我,我望你聊天的清闲……
杨香到了预产期,刘三毛的母亲提议给塘山最有名的接生婆封一个红包。
刘三毛反对道:“找接生婆不卫生,不安全,妈,年代不同了,而今生孩子都是去医院的。“
“职工医院不是空了吗?”
“去市区啊,那里的职工医院有许多好医生的。”
杨香提前住进了医院,刘三毛的母亲也跟了下去。杨香被送进手术室的那一天,杨老板开车和刘三毛一起来到了手术室外,看到焦急的刘母,刘三毛也不免紧张了。
“妈,医生怎么说,进去多久了???”
“二十来分钟,医生没说什么,表情很严肃。”
杨老板注视着那手术室的门,紧张地说道:“伯母,你给医生红包了吗?”
刘三毛的母亲唉哟叫了一声,说道:“忘记了,我把这事忘记了。“
“妈,我不是交代过你,红包都给了你啊?“
“我……“
“这下悬了……“
“怎么办,现在送进去???“
“来不及了,菩萨保佑吧。“
由于紧张,两位男人抽起来烟,一位护士路过,严肃地对他们说:“没看见牌子吗,这里禁止抽烟的。“
两人把烟头灭了,刘三毛几近哀求地说:“护士,你能进去吗,你能进去给我稍句话吗???”
“捎什么话……给谁捎……”
“给主刀的医生,我们忘了……”
“对不起,我不能进去,也请你们安静,不要打扰里面手术的进行……”护士说完,踩着她的高跟鞋走向了走廊的另一头。
杨老板这时灵机一动,他低声说:“刚才那护士要我们安静,是不是我们说话里面也听得见???”
刘母疑惑地望着杨老板,刘三毛脑筋转过来弯,他说:“哥,你的意思……”
“死马当作活马医……希望能把信息传进去,希望那医生能听见……”
刘三毛头脑一热,大声朝着那手术室说道:“妈,我叫你封给主刀医生的一千八百块的红包,你怎么忘记送给他了啊……”
刘母懊恼地说:“我知道错了,不用说了一次又一次……“
刘三毛对着他妈妈眨了眨眼睛,指着手术室,继续大声说:“妈,我们怠慢了主刀医生,我们不对啊,为了表示感谢和歉意,只要母子平安,我决定,另加一千,总共送那主刀医生两千八……“
“你们干什么???你们不要在这里喧哗……“一位老医生领着几位护士赶来,那老医生严厉地说道,刘三毛鞠了个躬,歉意地说:”医生,我老婆在里面生孩子……“
“不管生什么,这是医院,你们这样大喊大叫像什么名堂……“
杨老板连声说是,并保证道:“他老婆头次生孩子,没经验,我们再也不叫了,不喊了……“
医生和护士分散之后,又过了大约两分钟,刘母察觉不对劲了,她说:“怎么这样安静,生孩子怎么能这样安静,不会……“
“妈……“
等待的人,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时间过得迟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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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和玉米收了,中秋也过了,罗看见开始忙碌播种白菜和萝卜。
罗看见扛着一把锄头,张春花扛着另一把锄头跟在他的身后,往山坡走去的途中,罗看见频频回头,张春花笑着说:“老看什么??我脸上又没有长着一朵花??“
“你真的变了……“
“呵……“
“你变勤快了……“
“意思我以前很懒了??“张春花佯怒说道。
“嘿嘿……“罗看见继续往前走,心间感觉到了一种快乐,一种幸福。
到了土地,两人一同刨草,张春花幽幽地说:“其实我并不懒,以前不帮你种地,那是因为我觉着那样丢你的脸,一位官太太拿锄头把……那多尴尬……”
“我得感谢那位胖区长,真的,没有他,我这辈子可能无法品尝这样的快乐……”
时间是一副良药,它能抚平人们心间的一些创伤。不作值班长之后,罗看见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失落,到现在,他终于感觉到不做值班长的好了。
把种子埋下后,罗看见说:“春花,你回去做饭吧,这粪,我一个人挑就行了。”
“其实,我在家也挑过粪的……”
“看见没,我有得是力气……粪还是我来挑,你能陪我上山种菜,我已经很满足了。”
罗看见在厕所粪坑旁把粪桶弄满后,用一条竹扁担挑着,穿过家属区。一位同一工区的小伙子,掩着鼻子对他说道:“罗区长,周末也种菜啊。”
“恩,自己种得菜,吃起来新鲜,舒服……小华,以后别叫我区长了……“
“好呢,叫习惯了……“
罗看见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肩上的扁担咯吱咯吱作响,他双手扶着粪桶的桶把,急步往山上走去,到了无人的地方,他放下了粪桶,用手揉了揉腰,点上一根烟,他哼起了一首歌:“归来吧,归来哟……“
娶了老婆,做人丈夫了,成了一个家,身上的责任也多了一重。
多了一位奶奶,每月得增加两个来回的车费,马勇敢感觉到了所挣到钱不够用了。
彩云在月光,一如从前,种一些菜,忙一些山里的活。和姑娘时候相比,她不过是多了一个男人,多了一份期盼。那个清晨,她送她的丈夫来到公路边,在等车时候,她说:“这一月两个来回,也要五六十元车费……“
“这钱不能省的,一个月我们才处那么几天……“
“我是心疼钱……“
“没事,我有钱。“
汽车带走了她的丈夫,彩云在公路边呆立了几分钟,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心就变得空落落的,在往山上走的时候,她走着走着就开始期盼起下一次的见面了。
马勇敢说的没错,那钱,是不能省的。别人的老婆天天搂着,抱着,自己找了一个老婆,一月才那么几天,若因为钱,把那几天也省了,他不愿意。
马勇敢开始想法另找途径挣钱了,他渐渐感觉到了压力。某个冬天的夜间,他和他的母亲就此事商量着。
“妈,我的工资,每月都花得剩不下多少……”
“噢……我听说你们又要涨工资的……”
“妈,我没说要你的钱……妈,我和彩云现在还没孩子,等生了孩子,这份工资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我们……”
“勇敢,妈以后可以给你们一点的,说老实话,我挣钱存下的,以后也是你们的。”
“妈,你误会了,我真没有向你要钱的意思,我是想,能不能另外找些事做,钱确实紧张了。”
“你又想请假???勇敢,不比从前了,你是人的丈夫,以后要做爹的……”
“不敢请假了,这工资迟一天发心里都慌……我是说,另外还找份事做,除了上班,我确实还有时间的……”
刘忆莲赞许地看了看她的儿子,又微笑着说:“勇敢,你真的长大了。“
“这还用说,妈,你看市场里还有什么东西是没人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