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紫吐出许多水,这才逐渐缓过来,小脸惨白,半晌说不出话,只坐在地上喘气。
把人家乖巧的小姑娘弄成这副狼狈模样,卓昊也吓出一身冷汗,一时无言,想了半日仍找不到合适的话搭讪,自言自语道:“重华尊者的徒弟,这般无用吗?”
见他有轻视师父之意,重紫大怒,“我打不过你,是因为没学仙术,待我将来学了仙术,必定将你打趴下!”
卓昊听得哈哈一笑,反而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小下巴,扬眉道:“本仙长等你来打。”
重紫气得拍开他的手。
卓昊原是不清楚情况好坏,所以故意引她说话,如今听得声音响亮,就知道已无事,心中大石总算落下,于是忍住笑,半蹲在她面前,“你叫虫子?名字难听,长得还不错。本仙长让你十招,你若打得过我,我就当你的夫君,若打不过,你便当我的娘子,如何?”
重紫想也没想,“谁怕你!”
卓昊年长两岁,已经知事,原是逗她好玩,闻言大笑,“我的小娘子,你这么凶会吓跑我的。”
重紫这才发现上当,“你说什么?”
卓昊随口道:“我说待你大些,我就去求重华尊者把你嫁给我,那时我就成了你的夫君,看你还敢不敢打。”
重紫这回真傻住了。
仙界是允许婚配的,南华几位仙尊虽然都未娶妻,可是弟子们就有,而且重紫还去参加过喜宴,由于年纪小,当时在她眼里,成亲不过是换个称呼的问题,比如原本叫师姐的,可能会改称嫂嫂。
心跳忽然快起来。
对啊,男人是要娶妻的,女人是要嫁夫的,然后两个人住在一起,那师父身边将来也会有别人陪,然后把她嫁出去!她才不想嫁面前这个人!
重紫涨红脸吼道:“胡说,我师父才不会答应!”
卓昊到底十四岁了,也没兴趣继续陪十二岁小丫头闹,暗笑一阵,待要起身走,又怕她出去告状,叫父亲知道免不了要受责罚。他毕竟年长,很快有了主意,换一副温柔笑脸哄她,“小师妹别恼,我是跟你说笑呢,你这么乖,尊者当然舍不得了。”
这句“尊者舍不得”听着顺耳,重紫背过身不理他。
卓昊讨好道:“只因我素来敬仰尊者,听说他老人家的高徒此番也来了,所以特意跑来找你比试,我是有心试你,想不到你真的没学术法,是我失礼,要不,小师妹打我两下出气?”
重紫不笨,“你会术法,我又打不疼你。”
态度有松动就好办了,卓昊道:“那小师妹要怎样,我给你赔礼好不好?”
重紫低头拉衣裳,“衣裳都湿啦!”
区区一个小丫头,只要哄得她高兴就没事了,卓昊打定主意,忙道:“别急,我这就替你弄干。”
他轻轻念了两句,紧接着手一挥,重紫身上便陆续冒出许多烟雾,大约一盏茶工夫,衣裳就干了。
重紫瞅瞅他,从地上爬起来,不识好歹地扬脸,“我师父才不用念咒的。”
输给洛音凡天经地义,卓昊不觉得惭愧,赔笑道:“尊者他老人家自然高明。罢了,衣裳干了,礼也赔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方才的事师妹就别再提起,以免伤了我们两派的和气,如何?”
对方突然转变态度,重紫早已猜到他是怕传出去受责罚,心里正没好气,忽然瞥见窗边案上的砚台,顿时眼珠一转,“好啦,我不会说的。”说着跑到窗边去看风景。
卓昊松了口气,“多谢师妹,那我走……”
“师兄!”重紫打断他,回身招手,“师兄快来看,看那边!”
过河拆桥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何况对方年纪虽小了点,却仍是个小美人,卓昊在女孩子跟前向来很有风度,知道她不会告状,也就没了顾忌,跟着走过去张望,“怎么了?”
重紫指着远处海面,“青华宫没有墙,要是别人飞进来了怎么办啊?不是说魔尊万劫会来吗,你们不怕?”
“你……”关键时刻不能得罪她,卓昊吞下已到嘴边的“傻”字,保持主人的良好风度,“你以为人人都可以进青华宫?宫外一里设有结界呢,除了宫门,别处是进不来的,你们南华不也一样吗?”
重紫认真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哦。”
正在此时,先前那名弟子自第四殿回来了,站在门口唤她,“小师妹,宫主在园里设宴,尊者让我带你过去。”刚说完,忽然看见旁边卓昊,忙道,“少……”
卓昊咳嗽两声打断他,“既然宫主设宴,师兄就快些带她去吧,我先走了。”匆匆出门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那弟子的眼睛瞬间瞪圆,嘴巴越张越大,几乎可以放进一个鸡蛋。
重紫丢开背后手上的东西,笑嘻嘻地跳到他旁边,“师兄,我们快走吧。”
酒宴摆在一个大园子里,园内有个大莲花池,或者应该叫做莲花湖,湖上碧波荡漾,红莲悦目,碧叶翻飞,无处不透着融融暖意。
湖畔设了数百桌宴席,主要是招待随从弟子们。
湖中心有个大平台,其上烟柳葱茏,设着主宴,早已坐满了人,规模绝不亚于西方佛祖的讲经法会。一眼望去,但见莲花莲叶平铺如画卷,柳枝低垂,其间影影绰绰。
那弟子引着重紫,顺曲桥走过去。
再过一日便是卓耀寿辰,各路宾客几乎全到齐了,主宴上有两三百人,都是有名望有身份的贵客,囊括仙凡两界,甚至还有几位王爷与丞相,但有迟到的,皆由弟子引入座中。
碧绿的桌子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很大,很光滑,有点像翡翠,上有无数巴掌大小的白玉杯和水晶碟,里头盛着仙酿佳肴,一盏一碟从各人眼前移过,就如同流动的水,有爱吃的举箸轻碰,它便自行移来面前,随即桌上立即又会重新补上新鲜的,供后面的人取用。
洛音凡并不难找,所有人走上湖心台第一眼,自然而然都会看向他,仿佛有一种吸引人的神秘力量在指引。
他安然坐在长桌尽头,旁边三两株杨柳,低垂入水。
杨柳青青,映衬白衣。
碧波照影,如坐莲台。
心内一阵莫名的悸动,方才卓昊的话随之响起,重紫转脸看四周,生平头一次认真观察起那些夫妻。
座中有几十对仙门眷侣,夫妇皆比肩而坐,一对对神态各不相同,却始终比旁人多了种奇怪的默契。哪怕长相有差,一个美一个丑,看上去也不会有半点刺眼的感觉,而是美妙、和谐。
目光转了一圈,回到那个最熟悉最美好的身影上。
他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
天上人间,究竟谁才配坐在那里,谁最终会坐到他身旁?真有那样一个人的话,那情形一定很美很美吧……
重紫看得呆了,直到被旁边过路的弟子撞上,才总算回神,猫着腰悄悄钻过人群,然后跳出去,“师父!”
小徒弟突然出现在面前,洛音凡并不吃惊,拉她在身边坐下,“跑这么急,出汗了。”
分明是随意的动作,重紫却又开始发呆。
不知是否跑得太快的缘故,重紫的小脸看起来格外红。重紫有些躲避他的视线,悄声解释道:“我在海楼等了好久,想快些看到师父,就跑快了。”
洛音凡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至少,这位置现在是属于她的,她坐在他身旁!重紫满心欢喜,不过她还没有足够的年龄与心思去纠结这个位置的最终归属,因此很快就将注意力移到面前的桌子上。
好多好吃的!
上千种果品菜肴自面前移过,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菜全都没见过!重紫吞了吞口水。自从她学会吐纳之法,成日里除了喝水,几乎就没吃过别的东西,主要是重华宫也没什么可吃的,然而当年的小叫花生活,让她本能地对美食充满渴望。
她悄悄拉洛音凡,“师父,原来当神仙这么好,我以前只有做梦才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
这孩子受过太多苦,洛音凡沉默片刻,伸手取过一碟放到她面前。
还是师父待她最好了!重紫更觉甜蜜,好奇地端详,那是一碟由翠绿果片拼成的凤凰。
洛音凡看出她的疑惑,“这是海灵芝。”
重紫拿起一片喂到他唇边,“师父吃。”
这是洛音凡始料不及的,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四周,微觉尴尬。大庭广众之下,师父和女徒弟这般亲密,未免逾礼,但转念一想,不由又好笑起来,重儿只是个孩子,心地纯真,难得她一番心意,自己的顾虑似乎太多了。
想通之后,洛音凡也就恢复淡定,低头吃了。
重紫满怀期待,“师父喜不喜欢?”
洛音凡含蓄道:“这些为师早已吃过,你自己爱什么,便吃什么,不必问我。”
重紫失望地“哦”了声,忽然问:“他们是谁?”
洛音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昆仑君夫妇。”
昆仑君面黑如炭,高大威严,却娶了位光彩照人的妻子昆山玉仙。方才玉仙子趁人不备,取了碟果子放至丈夫面前,昆仑君仿佛没看见,仍旧坐得端端正正,既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那双严肃的丹凤眼中泛起了一丝温柔而会心的笑意。
一时之间,重紫竟再无食欲。
几位掌教、宫主过来与洛音凡招呼,卓耀也来了,见到他,众宾客纷纷起身,举杯道贺,卓耀连连称谢,又谦逊一番,饮了几杯酒,宾客们这才重新归座。
卓耀刚刚落座,便笑着劝洛音凡饮酒。
洛音凡亦不推辞,陪饮一杯,随口道:“怎不见云姬?”
卓耀叹道:“她逗留凡间数年,至今未归,想是连我的寿辰也忘记了,没个信回来。”
洛音凡道:“云仙子心系百姓,广施仙药,济世活人,本有西方菩萨心肠,亦是在为宫主添福积德,可算作最好的寿礼。”
卓耀笑道:“我这个妹妹向来如此,她往常总是念叨多年未见尊者,前日我送信给她,特地提起说这回尊者要来的。”
洛音凡道:“她能如此,我已很高兴,何必非要见面。三年前魔族狐毒肆虐,我路过青州,曾打算顺道去看她的,只是后来不巧耽搁了。”
“叫她知道,又要高兴一阵。”卓耀说着,忽然发现什么,转脸问旁边弟子,“昊儿呢?我叫他先出来代为招呼贵客,如今迟迟不见,冷落客人,成何体统!”
“方才还曾见到的,”那弟子刚说了这句,忽然抬脸道,“少宫主来了!”
远处,一名华服少年正朝这边走来,一路彬彬有礼地朝旁边宾客们行礼问候,举止大方,笑如春风,透着几分爽朗与倜傥。
别人尚可,重紫看到那人,险些被果子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