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干脆回老家跟四叔做生意。快到年底的时候，四叔带他去追一笔债。四叔告诉他，这笔帐总共十万块，已经久了五年了，他连续三年都是在年底的时候去要，却一次也没见到欠债人。那小子一到年底，就不知在哪儿躲着，留下老婆在家里应付他，一年还个三千、五千的把他打发走。这一回，四叔铁了心了，打算一举把债要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欠债人家住在几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子，来到那户人家门前，阿牛一看，心立刻凉了一半。只见几间破旧低矮的瓦房，窗门七零八落，静悄悄的，没一点儿生气。他想，这样的人家能拿得出近十万来吗？
欠债人的老婆见他们来了，也不怎么吃惊。她早料到债主会在这几天登门，跟四叔也是老熟人了，见了就淡淡地说：“你们来了？进屋吧。”
四叔点了下头，冲阿牛一摆脑袋，走了进去。不出四叔的意料之外，那小子果然又不在家。屋里就一个女人和一个四、五岁的女孩。阿牛心想，这家伙真不是东西，欠债不还也就算了，还做起了缩头乌鱼，拿老婆当挡箭牌。
四叔是这里的常客了，一点都不客气，进去就一屁股坐下抽烟。女人端来两碗水，四叔不接，努努嘴说：“放桌上吧。”阿牛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想说句客气话，却见四叔丢了个眼色过来，这才猛然想到，他现在的身份可是一个追债人。出发的时候，四叔就特地叮嘱他，追债人有三不软，第一心不能软，第二嘴不能软，第三手不能软。你可怜人家，你就会变成被可怜的人。
女人把碗放下，默默地转身到院子里抓了只鸡，接着就生火烧水，杀鸡买酒，一声不吭地忙乎起来。那女孩对阿牛他们十分害怕，紧紧地跟在妈妈屁股后转来转去。
不一会，女人就把鸡煮好上桌，摆齐碗筷，倒满水酒，请他们吃饭。四叔冲阿牛一摆头，大马金刀地坐到桌子前，抓起筷子就吃。
女人却没有坐上来，只是给女儿挟了几块鸡肉，坐在一边喂，不时就站起来给他们倒酒。两碗米酒下了肚子，四叔这才切入正题，说道：“阿妹，你老公又躲起来了吧？今年他留下几千给我呀？”
女人说：“今年……他一分钱也没有留下，他一年都不干活，整天赌钱，又欠了好多债，真是没有钱了。”说着话，她眼眶已经红了。
四叔一听，不由放下筷子，冷哼一声：“嘿嘿，一分钱都没有？阿妹，我跟你说实话吧，今年你就是给我一万，我也不能这么就走了。我们把行李都带来了，不把债收够，这个年就只好在你家过了。”
女人耷拉着脑袋，半晌不说话。四叔看来真是火了，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喝酒，把碗拍得呯呯响。后来，女人终于又开口了：“大哥你放心，他不还我也会还的，这样吧，我去借借看。”
说罢，女人带着女儿出去了。过了半个小时，女人就回来了，不过，手上居然还真拿着一叠钱，说是从村子里借的，一共是三千块。
四叔大声说：“阿牛，收起来，数数看。”
阿牛一看女人眼眶红红的，眼角还带着泪痕，心下真有点不是滋味。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从她手中接过钱，飞快地数了一遍，然后收了起来。
四叔又把碗重重一放：“你告诉你老公，今年我们叔侄俩收不够钱就不走了。嘿嘿，我就不信他不回来过年，看谁捱得过谁吧！”
女人语气呜咽着说：“我也不知道他躲在哪儿，再说，见了他也没有用，他借不到钱的，这里没有一个人信他。明天、明天我再回娘家想想办法。”
等女人离开，四叔低声说道：“你别信她的话，那小子估计就躲在这个村子里，只是咱们找不到罢了。他想用三千块就打发我，没门！”
阿牛一想也对，要不，一个女人家，哪能轻而易举就借到三千块？刚才倘若心一软，这三千块就要不到了。看来，四叔说的三不软是个真理。
晚上，女人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他们睡。第二天，阿牛和四叔起床一看，女人已经做好了饭。见他们起来了，又默不作声地烧水给他们洗脸。完了，女人说她出去借钱，并且还交待说，如果她回来晚了，就麻烦他们自已动手做饭，说完就要带着女儿出门去。
“慢！”四叔一指女孩，“你把孩子留下。”
女人怔了怔，就把女儿放在一张凳子上坐好，哄了几句，然后走了。阿牛奇怪地望着四叔，不明白四叔这么做有什么奥秘。四叔一笑：“她一走不回来怎么办？咱们总不能把他家搬回去吧？”阿牛这才明白，四叔原来是要留下女孩做人质。
四叔就像在自家一样，大大咧咧地找到酒喝起来。女孩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既不哭也不闹，好半天也不动一下，阿牛和她说话，问上十句也问不出她一个字来，就像一尊泥菩萨似的。阿牛走出屋子随便逛逛，村里人都知道他是来要债的，都纷纷替那个女人求情，说她太不容易了，老公是个三鬼。哪三鬼？赌鬼、酒鬼和病鬼，挣不到钱也罢了，还要女人挣钱给他花。女人还给他们的钱，都是向别人借的，这些新债自然都得女人来还。村民们都求他，别太为难那个女人了。
阿牛只是随口应答，回来把话跟四叔一学，四叔不屑地一撇嘴巴：“别信！他们村的人，肯定会向着他们的。”
等到下午，女人还没回来。阿牛看着女孩说：“难道她也躲起来了？这可怎么办？”
四叔想了想，说别管她，她不回来，就把这女娃娃带回去，也能卖几千。阿牛一惊，这可是犯法的啊！心里一个劲地盼着事情千万别发展到这一步。
四叔去鸡窝里抓了只鸡，煮熟上桌，女人这时刚好回到了。只见她脸色发白，两眼肿得像个核桃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叠钱递给阿牛，一边说道：“我把娘家的钱都借完了，连我弟弟准备结婚的钱也借来了，只有这么多。”说到中间，她忽然捂着脸哭了。
四叔面无表情地喊：“阿牛，数数。”
阿牛机械地数了一遍，五千六百块，有好多都是十块、二十块的小票。看来，真像女人说的，她娘家已经倾尽所有了。
四叔一句话也不说，点点头，招呼他坐上桌吃饭。女人惴惴不安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吃完饭后，四叔仍旧一言不发，起身进屋躺下就睡。
女人的期待的眼神顿时一片黯淡，默默地和女儿吃起饭来。阿牛跟进屋低声问四叔怎么办？四叔责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你心软了？”
阿牛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看样子，也榨不出油来了……”四叔嘿嘿一笑：“你等着，明天她肯定还会拿回来几千。”
第三天起床后，女人又做好了饭菜等着他们。然后她留下女儿，也没有说话，径直出去了。
中午时分，女人就回来了，果然又借了三千多块，大多是小票，甚至连五块的也有不少。女人把钱交到阿牛手上，什么话也不说，带女儿进屋去了。
阿牛把钱收好，心下不得不佩服四叔的老道，多呆一天，这不又追回了三千多。看来，女人的眼泪还真是信不得，别看她一次比一次说得困难，天晓得他们到底有多少钱啊！
四叔若有所思地喝了一碗酒，问道：“阿牛，你怎么看？”
阿牛想了想说：“咱们就一直住下去，一天几千，一天几千，就算这个年不回家过，把债追回也值了。”
没想到，四叔却轻轻一拍桌子，叹道：“不，明天咱们就回家，还有五天就到年了，难道还真在这儿过年吗？”
第四天早上，两人吃过女人做好的饭，拿了行李就走。女人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一路上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在去镇上的路上，阿牛笑着问：“四叔，你怎么突然就心软了？”
四叔呵呵一笑：“不是我心软，而是我看出来了，她老公就是条虫，这笔债就得靠老婆来还，可她确实是山穷水尽了，再逼也逼不出来多少。”伸手拍拍他肩膀，“得饶人处且饶人，明年再来吧。”
说完走了几步，他猛地收住脚，喊道：“回去！”掉头就向村里跑去。
阿牛发愣了几秒钟，急忙向四叔追去，一边问：“四叔，还回去干啥？”四叔没答他，只是撒腿狂奔。阿牛忽然脑子一亮：对，杀个回马枪！这时候女人的老公应该回家了！
两人跑回到屋子前一看，门关上了。四叔擂起拳头就打，阿牛也在一旁助起威来，大声喊：“快开门，我们知道你在里面！”
可过了好一会，门就是不开。四叔急了，抬起一脚，猛地一踹，门轰然倒下。两人冲进屋里，四处一看，怪了，不但没见到女人的老公，连女人和孩子都不见了踪影。
四叔怔了一下，扭头冲出屋外，扯起嗓子就喊起来：“快来人啊！”
不一会，很多村民纷纷跑了过来，问他们怎么回事？四叔大声问：“你们村里有人想不开，会到什么地方去？”
村民大吃一惊，异口同声说：“后山的老虎崖！”四叔一挥手：“快，快去找，有人到那里去了！”
阿牛和四叔跟着一帮村民跑到一座山的山崖，一眼就看到女人带着女儿在向崖顶爬去。几个婆娘上去七手八脚地拖住了她，女人两腿一软，瘫在地上，话也不说，只是号啕大哭。村里人都明白着呢，女人为什么要来这里寻死，就纷纷劝她：“就快过年了，挺一挺今年就过去啦，追债的不是走了吗？”
说着，一帮村民不由分说硬是把她拖回了家，女人仍是坐到地上哭个不停。四叔在人群外看了半晌，忽然叫阿牛把这几天女人还的钱拿出来，把钱放到女人面前，说道：“我们明年再来吧！”转身拉着阿牛走了。
两人走到镇上坐上了车，阿牛看看一直沉着脸的四叔，忍不住问：“四叔，你怎么预感她会寻死啊？”
四叔感慨万端地叹口气：“我前三年来追债，走的时候她都对我说，这笔债明年一定会还，一定会还。可今年她一个字也没提还，只是说对不起，对不起。唉，她是不想活过今年了啊，我的债也就永远也还不上了，所以只能跟我说对不起啊！”
阿牛默默地点点头，他明白了，四叔的心其实一直都是软的，心不软的人不会这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