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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黄河边情义两重天

三十六

滚女移着笨重的身子在柜台里坐立不安,眼数着离自个的预产期只有六天了,日子愈近,心头压的那块石头愈沉,甚至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紧张和恐惧。昨天回屋时,母亲问她还有几天到日子?她有意往后推了几天说大概十多天吧,就是想到时出乎母亲意料,叫母亲早日见上隔辈人。她此刻不住在心底祈求天地神灵,保佑母亲一定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山女在灶房刚端起铁锅要往炉膛里加煤,猛地感觉浑身一麻,肚里的五脏六腑似被啥东西生生朝下拽了半截,立时疼的弯腰蹲到地下,一串串冷汗顺着额头滚了下来。往常屋里人多时,满满一铁锅水在炉火上端上端下没累住过,今个只有少半锅水,咋就一下累着了呢。她缓过一会手扶着锅台站起,挣扎着把铁锅重坐到火上,勉勉强强做熟了半锅小米闷饭。

小女女吃完了饭,见妈还坐在院里石礅上吸烟,跑跟前说:“妈!老师说吃饭前吸烟不好,先吃饭吧?”

山女一手按着腹部踩灭烟头说:“你把你爸爸俩人的饭碗洗了上学走吧。妈嫌闷饭热,凉会再吃。”她一直坐石礅上等父女俩出门走后,试着直起腰围后院慢慢走了一圈。还好,揪心扒肺的痛感渐轻了,但总觉五脏六腑没恢复到原位,强打起精神端住石板上晾的小米闷饭吃了几口,胃里没一会便如着了火似烧的慌,不及跑到树根底下就全吐了出来。她试着又喝了几口热水,还是照样在胃里涮了一遍吐出来,喝几口吐几口,喝的快吐的快,仿佛胃里头垒了道石灰墙,任何食物进去都要给你翻出来。

隔院的棉花听见动静不对,踩上砖跺探过来身子打招呼:“婶婶!吃啥东西不对付了,咋吐成这样,要不我陪你去卫生院看看吧?”

“小毛病,不碍事。”山女摆摆手说:“翻胃哩,吐吐就好了。你忙活吧!”她坐回石礅上,眼皮一眨,恍惚瞅见老庙祝的人影从面前闪过去。她释然了,该来的终究掐准日子来了!经过了这么多的先兆与体验,她已不惧死亡,心甘情愿去兑现曾发过的誓,但同时又袭上来一股深深的惆怅与焦虑。这个誓!不是她一个人说兑现就能兑现的,还需要得到丈夫、儿女、亲戚、街坊,甚至是大多数岩板街的乡亲在她死后来共同替她完成这个心愿。可是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时刻,她该咋向丈夫和儿女开口,咋向亲戚和街坊交代,咋能得到岩板街上乡亲们的理解和公认?这发誓守誓,许愿还愿,虽是她一个人所为,可里面却要牵扯到太多的亲情,太多的世俗,太多太多的眼泪。她抬头朝向红石崖的天空真想大喊出来:连长!垣生哥哥!你让我听命令,让我多活了几十年,如今叫我咋去见你,咋去兑现我的誓呢!!!

二十多年前,山女在红石崖上亲手攥剪刀刺进狗脸日本官的喉咙报了仇,抱着一死殉节的决心纵身跳下了几十丈深的黄河里。本以为就此还愿了,结果却没死成,老天不收留她。不会浮水的她像似被几十双大手从河底托起,又像似漂在了一张席片上,随着浑浊的浪头起伏翻滚,就是沉不下去。时断时续的意识中,一会在水面上漂,一会离开水面几尺在半空里飞,并且眼睁睁看见连长带着一长溜整齐的队伍,就在她头顶正朝西边一朵发亮光的祥云上飞。她想要调过头去追,但身体像木偶般咋也转不过来,心一横就这样逆着黄河倒着飞,可总是不远不近追不到跟前,有时明明挨住了队伍的尾巴,四肢又像让水气吸住飞不动了。她焦急地大喊大叫垣生哥哥停停,喊的连天空中飞翔的小鸟都停下来了。忽然,连长驾着云朵折回头黑着脸命令:“我不带你走是为了要你活,好好活,替壮烈的弟兄们活着,将来嫁人成家,生一大堆男娃,长大杀鬼子报仇。这是命令,不准违抗!”说完大手一挥,嗖地卷起了股风,把她从半空吹下来。

咋没扑通坠进黄河,也没重漂在水面上?昏昏迷迷的她感觉身子底下软软地发黏发滑,脑袋枕在块坚硬的木头上。她努力睁大双目寻找,四周黑咕隆咚,听不到枪声炮声,只有黄河在耳边咆哮,天上挤满了一疙瘩一堆眨亮光的星星……

她彻底苏醒过来了。自个白天从红石崖跳下黄河没死,叫河水冲到下游岸边的稀泥滩上了。她不清楚躺的这儿离红石崖有多远,肯定的是超出了日本兵的封锁线。她试着蹬了下脚,很沉很沉,脚脖还在稀泥里埋着,两只军用布鞋早被河水冲跑了。费了几次劲想挺起腰板,可浑身被狗脸日本官抽的皮带伤火烧火燎往外渗血,一边的**钻心的痛疼,半拉身子发木不听使唤。猛地,她的手指尖触到了一条同样滑溜溜裹着稀泥的胳膊,心底一震,坏啦,会不会是日本兵追后面跳下红石崖来抓我的?急忙去摸怀里的剪刀,哪里还有。万一这个日本兵也活着咋办?情急之下,她虚弱的身体爆发出一股仇恨的力量,一寸寸翻过身扑上去,俩手拼命掐住这个认定是日本兵的脖子,用力,再用力。

被卡住脖子的人果然还有气,无力挣扎几下,喉咙里憋出句当地土话:“撵、撵上啦!”

山女一惊赶紧松开手,咋听着像小山根的声音,忙摇晃这人的肩膀呼唤:“是小山根!你也跳下黄河了?”她不知道小山根是追在她身后一块跳下红石崖的。

黑暗中,小山根咳咳咳一阵急喘,迷迷瞪瞪抓住她的手不撒开说呓语:“姐、姐姐!可算撵、撵上啦。老远望你上了奈何桥,蹽起腿就是撵不上。咱这是到哪儿了,是入了鬼门关,还是掉进无底洞啦?”

山女另只手挖了块稀泥抹他脑门上往醒叫:“小山根!你还在梦里头哩。这哪有啥奈何桥、鬼门关、无底洞,你是漂在了黄河稀泥滩上,没死还活着。小山根!你没给当兵的丢脸,没给连长丢脸,也是条汉子哩。快动弹动弹看伤哪了没有?”她吃力支撑着坐起来拽他。

山根直撅撅似截木头竖起来叫:“咱没死,咱捡回条命?”庆幸地蹦了个高,随即哎呦一声端着受伤的胳膊乐了:“胳膊甩痛啦,证明咱确实活着,活着哩!这下好了,咱俩都活着,连长就不会骂我啦,我也完成任务啦。”

听到“活着”二字,从鬼门关活下来的山女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因没有死成,亵渎了对连长发的誓言。虽说在水中昏迷时连长给她托梦下的命令还在耳边,可心头还是潮水般涌上来愧疚:咱山女成啥人啦?连长拼了性命带领伤兵下崖炸死了鬼子,向她明了志,她咋能发誓不守誓,枉为贞节烈女?听着滚滚黄河悲壮的怒吼,她决定放弃活下去的打算。

五月底的黄河滩,后半夜的气温还很低,二人带伤的身体在水里泡了半天,此刻沾满一身稀泥的衣服让河风一吹,顿觉饥寒交迫。

“姐姐!我摸了两根树枝,咱拄着先上岸寻户人家打听打听,看附近有没有日本兵,想法离开这黄河滩活下去。”

“小山根!你自个活命去吧。我现在是连长的女人了,他壮烈了,我也得去死,不能背个不守誓的骂名活着。”山女无动于衷。

“姐姐!咱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何苦非再要寻死哩?”山根慌的丢下树枝说:“你站在红石崖上对老天爷发的誓我亲耳听到了,你杀了日本军官跳下黄河我亲眼看见了,是老天不叫你死,是连长保佑你不死,咋能算你不守誓,我山根拍着良心替你证明。”

“甭用你宽心。一回死不成二回死,河里淹不死岸上死,不信没收留我魂魂的去处。”山女用不着让别人替她证明啥,要用一死来证明自个发过的誓不假。

山根一屁股坐回稀泥里,上下排牙齿不住打架说:“咱、咱没能耐劝你活,但得把连长要、要转告你的话交代完。”

一个人不管寻死的心多么坚决,临死之前还是最想听到所牵挂的人说过的话。山女偏下头催问:“连长还叫你转告啥话快说?”

山根哆嗦着身体说:“连长叫我替他向你赔句罪,不该对你趁火打劫,不该冒犯你自残了身体,没资格接受你向他发的誓。他领着几十名伤兵去炸鬼子不单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军人最后的尊严,是要拿自个的命,拿几十条汉子的命换你一个女人的命活下去。还命令……”

“少磨蹭,还命令啥接着说?”她急迫想知道下文。

山根哽咽出声:“还命令我跟着你,你活,我跟着活;你死,我跟着死。可我眼下不想死,不是怕死,我也死过一回了。连长收留了我三年,我还没来及报恩。我想好了,连长牺牲了,队伍没了,以后不再当兵了,就留在这红石崖下给连长和战死的兄弟们修坟守坟,守一辈子。你若还要寻死,我也得跟着死,就失了报恩的机会,等于是你拿刀杀了自个也杀了小山根?”

这句话真把山女将住了,也把她这颗宁死的心搅乱了。是啊,她这一死,不就等于亲手害了小山根陪葬吗?他既然敢跟自个从红石崖跳黄河死一回,当然也敢随自个再死一回,要这样的话,白白又搭上一条人命,于心何忍?连长啊!你下的这是啥命令么,叫我咋样去死,又咋样去活哩!她不由把所有的不遂心都发到小山根身上:“听你说话哭哭啼啼的声音就烦气,哪像个当兵的汉子,再不止住我就朝黄河跳了?”

这回山根不死乞白赖拦了,停下哽咽说:“你跳吧,我跟脚后头也跳,死了你也欠我一条命哩?”

“你还真死缠上我了?甭以为我不敢叫你执行连长的死命令,是咱不愿自个作孽哩。”小山根一硬,山女反倒心软了说:“欠你条人命去死,我还嫌不值当哩。”

“我就知道姐姐能算过账来,要是那样了,真便宜了小鬼子。”山根重站起身趁机催促说:“姐姐!咱这下走吧?”

山女听听四周拿起主意说:“半天了岸上看不见一点灯火,这样摸黑瞎闯不如原地等等看。现在估摸过了四更天了,忍忍冷,咱俩坐下背靠背暖和会,天亮看看再走。”

等上游十几里之外的红石崖露出了尖顶,渐渐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时,从鬼门关爬出来的他俩,还是被眼前的惨相震蒙了。几百米长的稀泥滩上铺满了横七竖八穿军装或赤条条的尸体,河面上也漂浮着一层与他俩穿同样军装的死尸,黄河水染成了血色,红的刺眼。

山根揉揉眼窝惊叫:“这不是咱连的三排长和大个吗!他们警卫排保护团长去寻大部队,咋都战死在这黄河里了?”

山女记起前天半夜在红石崖上,柳条悄悄拉她出石窑告诉说,团长要借口寻大部队往黄河南岸跑,叫她跟着一块逃命。她当时气愤团长丢下伤兵不顾,还打了非要拽她走的柳条一巴掌。想到这,她心中针扎似的难过,急急沿着岸边寻找有没有柳条的遗体,寻了几遍也没发现。

已占据黄河北岸渡口的日本兵,此时在黄河里开起两艘小炮艇耀武扬威,发现岸上有人在动,一排排机关枪子弹扫到稀泥滩上,溅起一人多高的泥浆。

山女按住小山根就势倒在泥里说:“趴着别动,叫日本兵以为射中了咱俩。”等炮艇开远,她挺腰站起呸了口嘴里的泥沙狠狠骂:“天杀的日本兵,你们想要咱死,咱偏不死。咱寻思明白了,为了连长,为了红石崖下和这黄河滩上死难的兄弟们,咱得活,好好往下活。小山根!打现在起,姐姐认下你当兄弟,当一辈子干兄弟。走,拾起树枝咱朝前走。”

鼓起活下去的勇气,但寻活却比寻死更难。才爬上岸边土坡的一半路,山女身子便似片树叶左右摇摆开来,**上的伤口已感染发炎,加上在黄河里泡了半天,又在稀泥滩上吹了半宿,浑身烧的如根烤冒烟的木炭,每向前迈一步,都要拄着树枝晕一阵。

山根把她搀进荒坡上一孔塌了半边的土窑,慌了手脚说:“姐姐!该咋办呀?这附近没有人家,在山里我也没有亲人,该去找谁来救你呀?”

“兄弟甭慌!”山女盘腿靠住土炕虚弱而坚强说:“咱下了决心要活,就得想活的法子,啥也挡不住咱活下去哩。我算了算,这地方应该离我住的酸枣坡有二十几里远,你去趟村里找下咱哥哥二杆,他年前跟咱特务连一块打过村对面的炮楼,你俩见面认识。完了再绕到岩板街上的合家布铺,寻下叫天意的少掌柜,提我名字他能来救人。”

山根点点头就急着往外跑,山女又叫住吩咐说:“把外面的军衣脱了,装成逃难的,想法遮住胳膊上的枪伤,当心小鬼子半道设卡抓散兵。你也饿了几天肚子了,路上走走歇歇,遇上啥危险机灵点,姐姐在这扛得住。”

“姐姐一定扛住了,你活我才能活哩!”山根冲出窑外大声喊道。

山女一直盘腿坐着,若不是后背有炕墙支撑住,一身骨头架子早散了。她强迫自个睁大眼睛醒着,高烧引起的眩晕一遍遍犯迷糊,就用后脑勺朝炕墙上一下下磕醒过来,意识里仅存有一个字:活!活!活!

天刚过晌午,山根累的像头拉完磨的小毛驴出现在塌窑外喘气,光脊背上流的汗道道扭成了麻花,胳膊上的枪伤搭了件黑袄巧妙盖住,一手提溜个黑水瓦罐高兴叫:“姐姐!救咱的人来啦。”

二杆头顶捂个烂草帽进了窑洞,额前那道骇人的刀疤经过了大半年褪色,瞅着不那么怕人啦,但性情整个变了,不会笑也不爱说话了,只闷头嗯了一声,伸手摸下妹妹的脑门,从袄兜掏出一小纸包草药面面,无任何表情说:“拿水调调喝了。”出窑蹲门洞卷起旱烟吸。

天意肩扛扇门板拉在后头,腰里系个鼓鼓囊囊的包衭。一路上二杆没搭理他半句话,他自知理亏,灰溜溜扛着门板跟在屁股后头走。道远无轻物,一扇门板虽不过二三十斤沉,但几道山岭爬下来,压的他吭哧咧嘴也不敢言语歇歇换换。自去年阴历八月十四在酸枣坡,山女跟他口头解除婚约后,不久家里又急着给他娶了门亲事,可惜过门不到一月,新媳妇就得了场急病死了。中条山抗战打响前,日本兵飞机对岩板街施行了狂轰乱炸,合家布铺在大火中被烧毁的只剩下四堵土墙,两辈人辛辛苦苦积攒起的家业倾刻间化为灰烬。他做为家里长子,只得又挑起祖辈创业时一付布担在岩板街走村串巷叫卖。山根找见他时,他二话没说把布担送回了南坡老窑,卸扇门板,收拾个包衭就跟来救人。半路上听山根讲了山女在红石崖杀日本官跳黄河的壮举,禀性温和的他着实敬佩不已。他猫腰迈窑里轻轻放下门板,顾不上抹把汗,解下包衭摊炕上打开,慢声细语问候:“要紧不?吃块锅盔先压压饥,要上哪咱抬你走。”

山女喝下哥哥带来专治退烧的草药水,身子轻快了许多。跟着队伍打日本兵报仇的这大半年中,她也陆续知道了些天意的事情,不能怨人家,当初是自个退亲在先,现在人家翻山越岭跑来抬她,证明还念着往日的情分。她稍微点下头说:“麻烦啦!”

“不麻烦不麻烦,应当哩。”天意急忙回。

山女照拿定的主意说:“特意叫山根小兄弟寻你来,是有句话要亲口问问你,若是行,咱还把婚约续上;若不行,你出门走你的路,我是死是活与你不再相干?”

话一出口就说到这份上,几个人谁也猜不出山女下面要说的话。天意更是一连串的点头应允:“行行行!不管啥事,尽管说尽管说?”

山女一只手按心坎上,神情凝重说:“咱明人不说假话。这大半年在队伍上,咱心里也有了个人,昨个在红石崖下战死了。咱发过誓,跟他生不能同眠,死也要同穴。这辈子我与你拜堂成亲,生儿养女,尽心尽责,活一天是你老合家的人;下辈子咱俩的缘分到头,死后我要跟战死的连长埋在一起,给他当媳妇,做牛做马去还许过的愿!”言毕,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眶滚来滚去,她甩过头硬邦邦补一句:“就这!没啦。”定定瞅着窑顶窟窿射进来的那道光亮。

场面一下尴尬起来。天意搓着双手左右走动,念过四书五经的他着着实实犯为难了。这种男女生死相许的故事,自古民间中流传过,书本里写过,戏台上唱过,但在岩板街上有谁见过经过?山里人传统本份,循规蹈矩,对日后遭众人戳脊梁骨的事,哪个能不顾忌!

山根张大了嘴半天忘了合。他见识过山女姐姐的胆识,可没见过一个女子对要嫁给的男人直白白提出死后另嫁别人的事情,这虽然也是连长在红石崖上临牺牲前托咐他的遗言和心愿,但他还是被干姐姐的忠烈感动地鼻头发酸。

圪蹴在窑洞外的二杆始终闷头不响吸着旱烟卷,漏出鞋尖的大拇指吃劲往土里摁,心尖尖如拴了个称砣朝下坠。

山女等不及了,这种沉默气氛远比当场拒绝还要折磨人,转回目光瞅着天意开口说:“甭作难!话已出口,你没寻思好只当咱啥也没说。谢谢你大老远跑来一趟,你回吧。”接着又冲窑外招呼:“哥哥!这事妹妹没跟你商量,生我气了吧?妹妹不是要离经叛道,伤风败俗,是心里要活的堂堂正正,死的堂堂正正哩!”

二杆蹿直身扔掉烟屁,站窑门口撂下一句话:“妹妹!人这一辈子对了心思才能活,甭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他冷眼瞥到天意脸上说:“离了狗屎咱照样种菜吃。”他太知道妹妹的倔劲了,立下的誓就是她的命哩。

“别别别!”天意沉不住气了。他跟山女毕竟是有过媒妁之言,定亲之仪,不能眼瞅着抛下落难的她甩袖离去,何况她是打鬼子受的伤。生死战场,她对连长许的这个愿,可谓悲壮、大义,是个重情重义的山里女子,这样的女子不救,自个还算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吗?加上他丧妻不久,也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女子来抚慰心身,急忙表白说:“咱好商量好商量!谁都有苦衷,这事咱能体谅,咱答应咱答应。”

“当真!可没人强迫你?”山女确定一句。

“咱自主自愿,红口白牙,说话算数。”天意真心不假。

“那行!咱俩还得立个生死文书,免的日后后悔。”她提议。

天意摸下袄兜为难说:“咱身上只有记账的钢笔,没准备纸咋写哩!”

她手伸进军衣里头撒下条巴掌宽白衬衣说:“心诚的话,写在这上头?”

天意接过沾有血迹的白布条,稍一琢磨,提笔写下:

文书

今有南坡村合天意与酸枣坡村黄山女共同盟约:今生夫妻,不离不弃。百年之后,合天意与早年亡妻柳氏同坟,黄山女与抗日连长垣生合葬。特立文书,概不后悔。孝子贤孙,照嘱行事。立约人:合天意

黄山女

中间人:黄二杆

保人:山根

公元一九四一年夏立。

山女听念完后,咬破食指,在文书上按下一枚血红的指头印,精心保存起来。

接下来几个人商量好先抬山女去岩板街找大夫包扎伤口治病。天意包衭里预备了身山里女人穿的衣服要她换上,可她左胸口浸血的军装已结痂粘在身上无法脱下来,只好套在外头匆匆赶路。

翻过黄河北岸的沙土岭,前面探路的山根折回来说:“不好啦!去岩板街的大路小路上日本兵都设了关卡,搜查战败的中国伤兵和军人,凡被抓住的都让刺刀挑死吊在路旁树上示众。咱们这样抬着门板肯定混不过去,咋办好?”

二杆向下压压草帽拿主意:“不行就往酸枣坡绕。”

绕过两条沟,眼前的铁头山底下也出现了日本兵的哨卡,而且还有汉奸帮着小鬼子辨认来往行人。山女和柳条进山里寻队伍当兵打鬼子报仇的事,在当地传的四村皆知,酸枣坡也回不去了。

天意焦急的出了一身虚汗问:“咱没地方投奔了。哥哥咋办咋办?”

二杆在前放下门板,没有搭理天意的问话,回过头对山女说:“妹妹!要活命朝山外跑吧。顺右手这条挖草药的小道爬过横岭关就是山外,日本兵不完蛋,甭回村。”

山女在门板上支起半身,望着天意答话。

“行!”天意赶紧点头表态:“不过,得让咱回南坡跟老人言语一声,好取点盘缠再……”

“火烧屁股啦,还容你回头担水的空?”二杆一把掀下草帽发了怒:“耽误了我妹妹活命,这辈子你甭想安生!”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塞山女手心说:“老人留下的,带上。前头山陡没法抬门板走了,得靠自个豁出命来爬过去。咱去把日本兵引开来。”一头冲出沟口大喊大叫招惹日本兵注意,朝着铁头山上飞跑。

几个小鬼子叭叭开了两枪没打中,气的一起端起刺刀追到屁股后头不放。

天意和山根趁机架起山女穿过十几步的开阔地,钻进对面横岭关下的荆棘丛里。

“姐姐!你俩走吧。我去南坡给天意哥哥窑里报个信,然后上红石崖把连长他们埋了。”山根停下脚不走了。

“小兄弟!你不跟姐姐一块活了?”山女心里万分不舍。

“姐姐!你现在有了着落,小兄弟踏实了。我咋黑夜在黄河滩上也发过誓,这辈子不离开红石崖,要为连长他们修坟守墓,尽忠尽义。姐姐放心!我从小要过饭饿不死,日本兵看我人小也不会咋理会,比你们好活哩。等以后胜利了,你们回来就到红石崖下寻我。”山根说完想笑一下,结果眼泪先流出来,猛转身往回返了。

二杆快的像只山猴,日本兵哪里追的上。汉奸在后面认出了他,给日本兵连报告带比画说,前面的是个疯汉,身上挨过皇军的刺刀吓疯了,所以一见皇军就犯病乱蹿的干活。日本兵哈哈狂笑一阵,朝半山腰乱放了几枪不追了。

天意一只手紧紧拉住山女手腕,俩人一步一挪,一步一爬,直到日头落山才翻过这条挖药人踩出来的崎岖小道,出横岭关逃到山外,寻了户好心人家养了几天伤,接着一直往远走到离家二百里外的侯马城,靠给布铺当伙计打短工熬过了四年多。

日本兵战败投降后,二人才回到山里。此时,二杆已成家有了枝枝。山根在红石崖下的马蹄窝挖了窑洞,独自住那儿为连长他们守坟。天意家里却遭了很大变故,先是父亲因岩板街的铺面被炸寻思不开,慢慢染上了大烟瘾,抽光了河滩仅剩的十几亩水地,临死连口上好的棺材也没用上。母亲连气带病,相继离开人世。二弟天明让日本人强迫抓进石庙学习日文,半夜翻墙逃跑时,被日本兵发现,抡起枪托一顿乱砸,打瞎了一双眼窝。三弟天路为给二哥哥报仇,偷偷溜进日本兵营朝蒸大米饭的锅内撒了一泡尿,跑向山外失了下落……

山女打消了跟天意回南坡老窑住的念头,拿出这几年积攒下的五块银元,请工匠把岩板街上烧毁的合家布铺重翻盖起来,在此安了家,生儿育女,一直住到今天。

“妈!咋还没做黑夜饭,是不是身子哪里不得劲?”滚女下班来打卯,见母亲呆坐后院石礅上一动不动,担心地上前盯紧上下打量。

“哦!妈坐这歇会凉快哩。”山女从回忆中拔出来,立起身没事人一样说:“妈好着哩。晌午做的小米焖饭还剩下半锅,后晌热热吃够了。你想吃口啥,妈给你做?”

滚女没看出异常,舒口气说:“妈!女啥也不想吃,瞅一眼就走。”

当妈的心底当然理解这瞅一眼的含义,往灶房走说:“甭每天回来瞅一眼,妈结实着哩。你这说话就该到日子啦,班上没啥要紧事,多在屋里静养静养,也该歇着了。”

“妈,还不碍事哩。蜀良单位的西医大夫说,孕妇多动动运动到时好生。”滚女缓步迈上台阶道:“妈!你就热饭吧,一会我爸爸和小女女该回屋了。女走啦!”

半夜,小女女在炕上醒了,听见前屋的缝纫机还在一阵阵响,翻身坐了起来。她从小习惯了母亲踩缝纫机的声音,尤其是在这夜深人静的黑暗中,里屋门帘缝透进来一道光亮,这声音如首温馨的催眠曲,伴她度过了多少甜美的夜晚。如今她懂事了,知道心疼母亲这么晚了还熬夜,溜下炕揉着惺松的眼睛跑缝纫机跟前缠:“妈!该歇歇了。机器太吵,我还得起早上学哩。”

“把咱小女女吵醒了!妈这就好,还差两道边就匝齐了。”山女没抬头,专心忙着手里的活。

“呀!给谁匝的花书包,这么好看哩?”小女女睁大眼忍不住伸小手摸一把。

山女欣慰说:“咱屋有哪个还背花书包上学,当然是给咱小女女匝的。”

“妈!我的书包不是还新着哩,咋又给我匝个新的?”小女女乐了。

“妈得赶早给你预备一个哩。等那个旧了,换上这个新的,新的妈给你匝的大,匝的结实,能多装书本哩。”山女匝完最后一道边,剪断线头说:“来背上试试,让妈再看眼。”

小女女听不懂妈话里的话,欢欢喜喜背上新花书包在妈面前蹦了一圈。

第二天,第三天,山女吃啥吐啥的病症一点不见轻。她干脆不吃不喝硬挺,肚子里空的很,却觉不出饥来,口实在干的慌,就含口凉水润润喉咙再吐掉,就这么干挺着、扛着、熬着!她心头的那个愿,几次要跟天意提又打个顿咽了下去。早一天挑明这个话头,对天意,对自个,对一群儿女和所有的亲情,都无疑是一种心灵上的折磨,那就再拖一天是一天,拖到扛不住了,躺炕上动不了了再开口吧!

天意似乎瞧出来点不对劲,关心问:“娃他妈!瞅你这两天脸色咋不好看呢?”

“这辈子跟着你这老实人过日子,咱脸色啥时候好看过。”山女搪塞了过去。她恐怕大女回屋也看出异常,这两天都抢先在下班前打大女门市部门口过一下,碰个照面嘱咐句:“女!妈好着哩。没啥事甭往屋里跑了,下班早点回家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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