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被黑夜替代,人世被分解成了不可目击只能解析的信息流。那些匆忙奔波的凡人在她狭窄的视野中被分解成零与一,在代号川北路、已同路的数据线上或快或慢得奔驰,停在王府井、西城、四环等等区域内,各自做着各自的功。
仿佛中世纪蒙昧时代的欧罗巴,仿若现代社会下的恒河子民,他们日趋一日,辛苦劳作。在神与神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每个人都是一堆复杂且时刻变化的数据,每一个心跳的瞬间,那些数据都在被改写,被删除被重新录入。他们的身高、体重、爱好、心情,无一不是如此,任那无处不在的数据流冲击,任其摆布。
简冬尧的手化成了数据,她的心跳成了数据,她的喜怒哀乐在这一刻都化成了零和一,甚至化成了更玄奥的诡异符号。从墙角与砖的缝隙,从雾霾密布的天空,从繁忙嘈杂的地面上诞生,朝简冬尧的眼仁中汇集。
千江百河归于海。
心跳声响起的刹那,简冬尧完成了升华。
她不再是父与母之女,她不再属于卑微的灵长群族,她超脱了代号简冬尧的贫弱躯壳,一步登天,成了洞晓万物秘辛的观察者。在那奔腾不息的数据流中徜徉,在那无穷无尽的奥数字符中,她捕捉到了独属于楚塞北的讯息——
那天夜晚,楚塞北在找她。
楚塞北在黑夜下疾驰,以超越子弹与风的速度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穿行。他步入人烟稀少的郊区,骨肉铸就的拳头如炮弹般打在面包车上,凿在那带着锈蚀的车门上;头戴面具的暴徒们嚣张跋扈,野地间大声谈笑,一掀夹克短刀匕首雪亮锋锐。
恶人抽出匕首。
他则拳脚并用。
在布满干燥砂石与碎啤酒瓶渣的道路旁,五个人开始面对面厮杀,或者说被单方面屠杀:楚塞北拳如铁锤,腿似钢鞭,下手狠毒,全无怜悯,且动作快如闪电,弹跳起落拳打膝撞全无间隔。
不过片刻间,头戴猪头面具的中年壮汉被撞碎腰椎,头戴龙头面具的年轻人被打折了四肢,头戴鹰面具的女学生被粗暴狠辣的连环拳锤破了五脏六腑。戴着小丑面具的那公子哥眼见同伴依次倒下,声若游丝,张皇失措间竟跪在地上。
跪着的人说,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的身份,你一平头百姓惹不起。
站着的人说,今日留一线,日后没个完,我的身份,你一凡夫俗子怼不过。
楚塞北旋身如鞭击,一腿将公子哥小丑的脖颈踢成不可恢复的渣滓,任由其脑袋滴溜溜旋转,任由那身躯倒在沙地上。倒在一旁的壮汉目瞪口呆,他惊怒惶恐,疯狂咆哮怒骂。这行事小人的中年人声称楚塞北惹了泼天灾祸,公子哥家族的庞大势力会布下天罗地网,将他抓住彻底废掉。
楚塞北捡起地上的匕首,低声细语:你废话咋么这么多啊?
转瞬之间,楚塞北手起刀落,将那中年壮汉的双眼插烂,将那舌头割断。他任由中年人哀鸣惨嚎,然后将其一脚重重踏进了砂石里。中年壮汉失血过多,重击之下直接昏了过去。他将简冬尧送走后,又开始干起了处理现场的活计儿。
扛起小丑公子哥,他半步成风,转瞬间闪入附近高速公路架桥下,甩手扔掉尸体;他将那年轻人肾脏打碎,又抓起女学生将其一同扔进三菱面包车里,又旋开油箱盖,随手往里扔了点东西。
火光冲天,他哈欠连天。
这一切被定格,被解析,被记录,汇入了简冬尧眼中,在她脑海中奔腾挪移任其把玩。如同一张老旧泛黄的黑白相片,安安分分落在后人掌心。简冬尧将那一叠叠相片分开,从中抽出一张崭新油亮的成品,
在那黑白的夹缝中,小丑面具醒目刺眼。
复杂难懂的玄奥符号与零一共同出现,简冬尧并不明白它们如何运作,却能轻而易举理解所代表的含义。她明白了,楚塞北仗义出手蕴含的危险,她明白了,这人处境之险峻。
小丑面具男出身官宦之家,父母在南方发达省份中占据高位,盘踞在江南富庶之地如龙似虎,手握资源人脉庞大,完全碾压楚塞北这一升斗小民。如今,他被人暴虐杀死抛尸荒野,他的父母必然将调动一切可调动的资源调查搜捕。
弑杀亲子之仇,绝非言语能化解。
纵然方才楚塞北留手,小丑面具男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自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便是奸诈狡猾胜于公正耿直,信奉的法则是败则牢记于心胜则反攻倒算,讲究的手法是稳准狠。假若楚塞北今日留手,明日午夜时分必遭暗算。
那小丑面具男平日在班级中待人和睦如春风,但在初中时期,他在班级中一方面挑拨离间兴风作浪,欺压班中男同学,一方面花言巧语引诱女同学溜冰走场。在毁了不少学生光明前途之后,他却并不愧疚,反倒暗自得意:我替达尔文行善。
泥腿子的后代,就该乖乖当个泥腿子。
简冬尧差点没吐出来。由一与零构造成的玄奥字符里涌现出了如此多的恶意,如此直白扭曲的滔滔恶意,她险些承受不住昏迷过去。但内心深处涌动的好奇,性格中未有改变过的坚韧,帮渐渐疲惫的她挺过了这恶浪滔滔。
张开颤巍巍的神念之手,从磅礴的数据海洋中,截取出了独属于楚塞北的片段。那片段内容驳杂跨度极长,简冬尧本有意将其全部解读,却在看到了些许片段后,便倒地昏厥不醒——
被凌迟的尸骸,翻到在路边熊熊燃烧的轿车,断裂的匕首,转瞬即逝的闪电,喷溅的鲜血以及浑圆深黑的球体。
“漆黑的球。”
时至今日,简冬尧仍不敢重读脑海中将那代表楚塞北的数据片段。
尽管它已在简冬尧脑中存储了将近一年之久,那漆黑圆球的魔影余威仍令这女孩恐惧。就仿佛年少时分曾眺望过的五岳之尊获得了灵魂,用庞大高耸的身躯在俯瞰世间一切凡人;就如若克苏鲁神话中的那些癫狂残暴冷漠的神明,从书页间延伸出了不可名状的触手;就好似真正操控世人生死存亡的妖魔,轻抬眼帘瞄了眼路旁的野狗。
简冬尧不过一条野狗,任人涂抹的书页,是无能无力的凡俗。她决不能和那无法解析的漆黑圆球搭上关系。
按理说,按叔叔婶婶的理儿说,她早该和这个神秘莫测凶狠残忍自称楚塞北的家伙划清界限,拉开距离。可简冬尧忍不住,她在帝都繁华的灯火下窥探了无数人的内心,将他们的恶毒、狠辣、柔情、躁动、愚昧、冷漠统统嚼碎嚼烂咽了下去。
她了解的越多,她就越怀念楚塞北。
一年间,简冬尧敦促这二货为其写书,和他在网上逗趣打屁下注玩赌博,期间联系从未有断过。有时候她也会回忆一下,回忆回忆那些年楚塞北的胡言乱语。只不过越回忆越觉着这人思绪太扯,干事不过脑子,早晚要出事。
如她所料。
魔都爆炸事件过后两小时后,楚塞北在街头和人火拼的影像被人曝光。在网络人肉的推波助澜下,他的真实身份会在极短时间内为大众所知晓。楚塞北三个字,会成为各大门户网站、电视、广播的头条和爆点。有心之人会借助时势大肆引导社会舆论,诘问超能力之由来,谴责他见义勇为的行径。
和他有关联的积年悬案也会在社会舆论下被重启,一旦那些人形成合力,天罗地网即刻便会布下。
蠢货。
简冬尧骂道。
你管一女学生死不死,死道友不死贫道不懂吗!
她恨不能跑到楚塞北脸前面照他脑门来几下。
这么简单通俗易懂的大道真理你是不懂还装不懂!那帮大爷们想砍谁砍谁,你瞎跟着掺和什么!淌进泥潭里也不能伤人啊!伤人了你要吃官司啊!砍死人了你也别暴露超能力啊!你出手这么凶狠强悍,身上闪电连摄像头都拍得清清楚楚,不就等于在脸上写超能力仨字,让记者挖掘爆点吗!
简冬尧气愤之下,那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在床上翻腾了好几圈,最后忍不住打开手机拨弄各类应用,上面不明真相的人们吵翻了天。有说这人才是引发爆炸的罪魁祸首;有说这人见义勇为理应嘉奖的;有质疑是否为浑水摸鱼上传假视频宣传游戏电影的;也有高声呼吁要求惩戒行凶凶手的——当然,是指楚塞北。
“谁给他的权力?谁允许他杀人了?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我看这人面目可憎,杀人完全不带犹豫,一定背了不少命案,必须抓起来好好盘查,绳之以法!”
“见义勇为?胡扯!我双眼只目睹了残忍无情的暴徒在街头上肆意行凶作恶!”
“那些被残忍杀害,割断喉咙的人就不是生命了吗?他们就没有老父母需要其赡养?没有稚嫩的孩童在等待其回家团聚吗?你们这些暴民,只顾弹冠相庆,不知法制已渐渐走向崩坏!”
“伤人?他们伤到谁了,整个视频被伤害的人只有他们自己!他们到底在游行还是在搞事,你给个证据啊!你没决定性证据随口胡扯,对这些人的家庭子女作何态度!将来他的家庭怎么办,他的子女谁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