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冬尧倒在床上。
时间二零一六年八月十五号晚十点十五分,地点帝都西城区燕京航城七号楼三单元八楼西户次卧室内。十六岁的简冬尧一头俏丽短发被压成了团鸡窝,她掌心里智能机一阵阵蜂鸣,那是各大论坛门户的信息推送。
乃至于偏门的小说站点都在激烈争论。尽管有视频流出,但大部分人都持质疑态度:
“突破音速?扯呢!”
“标准音速三百四十米每秒,这人冲那么快腿都废了。能跑那么快,他脚底下那混凝土都跟霰弹枪子似得往外崩!”
“文科生不懂,求大神先动笔一试,我辈喷子先喷上几帖儿为敬。”
简冬尧手指往下扒拉,看到一堆数学公式。她理科生,顺着那公式拿着笔记本又算了一遍,证实发言者计算过程详实,最终计算结果准确无误。
有几个幽默感强的则留言:
“又有道友以卵击石了。庆丰帝权柄滔天军力如虹,岂不见枯骨冢已草长莺飞?为何非要违抗三星真帝呢。”
“依老夫看,此乃域外天魔,可叹泱泱后清,竟无人敢仗剑出手,为三星真帝充作前驱。”
“江湖传言,一相二安三军已互通有无倾巢出动,誓要降此妖人押入秦山城池天牢,以谢烈士冤魂,何须三星教徒脏了手?大家牵肠挂肚,不如明日一杯豆浆两个肉包三根油条四根火腿下肚,晚上修修车三五瓶,坐看风起云涌,岂不是美滋滋?”
“道友所言可为真?贫僧怕就怕闪电掠空天地动,风起云涌千妖兴啊。纵寻不见妖魔,官府养寇自重,徒伤民心啊。”
“多虑多虑,何不打牌抽烟喝酒烫头?若有闲钱买张影票开间房如何。”
“可叹小僧专心致志于学业,至今日仍只有小左小右陪伴。”
“艾玛别往自个脸上贴金了,打个牌吧。”
“小僧胸中升起万丈豪气——龙空山威震四野,何惧之有!”
当然,这些都没有什么价值。
承平已久,少有战乱,战乱与动荡距离简冬尧远得仿佛好似隔了百年。没几个人会突然而然表露自己要备战世界大战,即便有也只不过嘴上说说网上键盘敲敲开个玩笑。
诸如叙利亚黑非洲之类的战乱频发之地,在地理上距帝都更有十万八千里,搭着飞机特快一路直飞都要好半天。国内疆南亦是鬼影重重暗潮汹涌,幸亏有人民子弟兵坚守山岭荒漠间,简冬尧才能安心和人通话聊天。
她从未料想过战争和末日,简冬尧坚信它们的发生绝不会因为某些人的危言耸听而爆发。在现实世界,任何事都有逻辑和征兆,旁人眼中再曲折离奇的妖异之事,也有内部不为人知的起因在推波助澜。那些整日宣扬世界末日将至的人,和无休无止高声叫嚷不消费不贷款不死命提高生活质量,就该被开除好女孩行列的人无甚区别——企图浑水摸鱼的黑心商人罢了。
那楚塞北怎么回事?
他脑袋秀逗了?
简冬尧脑袋里刚冒出这话来,自己就被逗乐了:楚塞北疯癫狂躁急脾气早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可能脑子早就秀逗了,估摸锈的程度还不轻。她对着电话通讯录上标记二货的电话号码笑出了声儿:
“你是个傻瓜,我早知道。”
随手把苹果机扔枕头边,让它和笔记本水笔堆在一块。简冬尧抻开双手双脚,作大字状盯着天花板嘟囔:
“你有超能力,我也知道。。”
简冬尧初次见到楚塞北时,她十一岁。
楚塞北脑子不灵光儿,没事老忘事,总在网上对人说遇见女房东时房东才十岁。实际上,楚塞北初次见到简冬尧时,她十一岁,旁边还有面目严肃的叔叔婶婶跟着。签租房合同时,叔叔婶婶眼神如刀,把当时的楚塞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刮了个通透。
谁让这二货看上去不稳呢,俩眼俩手跟弹簧似得片刻也停不得儿。
不过不稳也有不稳的好处,二货也有二货的优点,他这人虽整天行踪诡秘,早起晚归,跟做贼似得,但房租一向说交就交从不拖延。简冬尧的叔叔婶婶是市井小民,叔叔嗜酒婶婶好麻将,信奉钱是王八蛋,可它长得真好看的天地真理。见楚塞北安安稳稳交钱,除了急性子儿外没啥大毛病,也就不再整天提十二分警惕心盯着这明显脑子缺根弦的家伙儿了。
但简冬尧仍心怀警惕。
当时她十二岁,刚跟楚塞北这货认识小半年儿,这家伙没事往叔婶那送米送面送房租,博取了好感后这人相当放的开,和简冬尧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实话说挺烦人的。简冬尧当时正刻苦努力准备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好高中呢,对于二货套近乎也不予理睬。
直至今日,她仍固执己见:
你旁边站个整天唠唠叨叨嘴皮子跟机关枪似得的家伙儿,这事儿搁在你身上,你也烦啊!
就这么过了两年,她十四岁时以优异高分考上了江北高中,叔叔婶婶高兴坏了。电话通知那天晚上,叔叔和这二货坐路边店里,对着二锅头酒瓶子满嘴跑火车,花生咸菜烤鸭面饼齐上阵胡吃海喝。
到半夜,从不喝酒的二货搀扶着酒鬼投胎的叔叔回了家。
当时简冬尧的直觉警铃大响,这叫楚塞北的家伙有问题,很有问题!
在那漫长又短暂,群星疏朗的暑假中,简冬尧早起晚睡当起了跟踪狂。她每日头顶黑眼圈,在雾霾弥漫的清晨起床,躲在角落里盯着这家伙一举一动。简冬尧在观察两三天后,惊觉楚塞北警惕心高到异常,每次跟踪他时这人都跟背后长眼睛似得,四处张望。
很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他在和叔叔婶婶聊天打屁跑火车时,手脚动作就奇快无比,有阵儿婶婶甚至都怀疑这家伙长年驻扎火车站,是那号专门割人兜儿偷钱包进局子吃饭喝水似得的二流子。
在怀疑之下,简冬尧认定自己理应和楚塞北保持距离——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对于任何接触,她都保持不理不睬不说不听的态度。不过这二货好似对敌意不咋敏锐,整天自说自话也不着恼的时候。偶尔,把简冬尧烦着了,俩人就开始斗嘴。
日子就在沉默与絮叨中悄然消失无踪。
在十五岁那年,简冬尧刚步入高一下学期,她正值青春无敌的年月,校内有些人明里暗里追求,校外则有人在窥探。简冬尧一心向学,目标直指帝都两大名校,但树欲静风不止,学校里人人称赞的俊朗班长向她频频暗示,女生群体对其态度也降至冰点。
但简冬尧不为所动,谁也不愿理睬。
初夏,她正上着晚自习,忽地感觉浑身发凉。下了晚自习,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头戴小丑面具的人从深邃小巷中步出,他伸出冰凉的双手。
将简冬尧绑入黑暗中。
白色三菱红光面包车,低沉的引擎声,布条上令人作呕的油腥味儿。在一阵颠簸之后,面包车在人烟稀少的郊区停了下来,四个大汉都头戴面具,状若牛鬼蛇神。他们之中那小丑发出阵阵冷笑,在简冬尧的尖叫声中,将那白蓝色长裤粗暴地撕扯成了碎片。
他状若癫狂:
“简冬尧!让你狂!”
声音如此这般熟悉,但被蒙住双眼的简冬尧根本来不及回想具体是谁,她徒劳无功地尖叫,直到一阵狂风刮过。带出一阵清脆响亮的骨折声,带出几声凄厉的哀嚎。简冬尧战战兢兢撩开蒙眼布,从三菱面包车里爬出来,就看见那二货也戴了个花里胡哨的面具,坐在小丑身上。
自认识他开始,楚塞北坐姿就没变过:两腿大开,上身低伏,颈脖前伸,活脱脱一熊瞎子模样儿。
在他身下,那小丑的头颅被扭断至背后,呈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他坐在那小丑身上,面具旁雷光闪烁,那威震天面具的表情冷漠如铁。
他做出嘘声的手势。
嘘。
一米七五左右身高较为瘦弱的青年人,突袭四个健壮有力的大汉,将其中之三打成重伤,将其中之一送上了西天。无法置信,被出租车带回家中的简冬尧无法置信,她迷迷糊糊打开房门回家。叔叔婶婶泡澡的泡澡,搓麻的搓麻,无人发觉她衣领凌乱,也无人发现楚塞北一晚未归。
简冬尧缩进了填满书籍的卧室,失眠了一整晚。
“你练过?”
翌日中午,从被窝里爬出的简冬尧如此问道。
“九阳九阴,乾坤挪移,屠龙宝刀,什么都会!”
给简冬尧带饭的楚塞北则如此回答。简冬尧听到这不着调的回答,沉默许久说了句谢谢。楚塞北并不认定她敷衍,大马金刀坐饭桌板凳上,笑谈道:“行侠仗义,路见不平,道一声谢谢,喊一嗓子辛苦,这事儿啊,值!”
“你杀人了。”
“否则呢?你就成为了那人吹嘘一辈子的资本了,你平头百姓,他家里黑白通吃。想想吧,他在酒桌上口水横飞,讲当初把一小姑娘玩了,顺带毁了人一辈子,然后逍遥法外,光荣啊!。
“那你怎么办?”
“你什么都别说,我大不了远走高飞。”
回到学校,简冬尧发现班级里少了班长,有些个学生投过来的目光更是不善,更有人在学校外远远观望。朋友们提醒她,尽管帝都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该小心的仍要小心。她小心谨慎天天下学和人结伴走,连晚自习都不再上了。
过了足足一星期,相安无事。
真的无事吗?不,简冬尧通过同学之间的风言风语得到了惊骇的事实:那混帐班长出身南方省会,家中老父为一省高官。幼子被拧断脖子,他又岂会善罢甘休!
那些天,简冬尧不止一夜失眠,恶梦中无数人声色俱厉,诘问她那人的下落。
可出乎意料的是,没人上门找简冬尧的麻烦。与此相反,楚塞北则要走,他上门提了不少东西,叔叔婶婶道别,说要去别城市再闯荡几年,感谢这些年来俩人的照看。
“你都多大了,安稳回老家吧,家里没人也有个亲戚啥的,好帮衬。”
叔叔劝道。
“就是就是,你别整天捯饬那些损阴德的活了。”
婶婶附和。
“我真不是偷包的!”
他叫屈道。
简冬尧则沉默不语,她涉世未深,迷惑不解:风平浪静,为何要远走他乡?
迷惑持续到她目送楚塞北绕过街角,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那一刻。当时,简冬尧忽然眼角发热,灼烧的触感在眼眶周围持续了一瞬间,便消散无踪。她再睁眼,能力顿时显现。
那一刻,她双目通神。
那一刻,她无所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