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水手提太锨直奔髙召,举起木锨就劈了下来。一个中年大汉架住:“你这队长是他妈长驴心的!高兄弟,他们爱叫啥叫啥穷赖就穷赖。我帮你往家推。”
髙召强压下队长劈木锨之火,把一小车包米棒推回家去了。
叶莉,她有铁的革命手腕。她要对高召的行动进行镇压,手段是批判高召、游他的大街,由马秀安陪斗陪走……
这天,她和队长,给髙召戴上了纸糊的大尖帽,帽子上画了几个鬼样的家伙,有点像还乡团头子胡汉三,高召的前胸挂着二十多条包米棒子,一走路直晃荡;他身后还背着鼓,有个小伙子边走边敲。
马秀安胸前挂着大木牌子,上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马秀安。
锣鼓钹子呱啦呱啦地直叫话。游行队伍由叶莉带队。张金水扛着一杆红旗。这显山露水、声势浩大、震岳撼谷的队伍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革命步伐,正以坚不可摧、排山倒海的威力向大队大院挺进。
斗争会上叶莉领喊口号的同时,几个城里的下乡青年用革命的铁拳钢攀,让这个一米八十几的髙召懂得了革命二字的真正意义。髙召带着遍体伤痕回到家里。家中寒风冷气嗖嗖地响。就是家,已像五风楼了。何苹没有从妈家回来,家中一点生气也没有,死闷死闷。
高召拿着牛骨笛子,左臂担着拐筐,他一步步走进了斜对门的家。他叉开两腿,运足劲,二话没说就吹起了《过年》——
年三十,无月光,刺骨北风透心凉,残灯暗淡屋里冷,破墙透风挂寒捃。穷人家,锅里没有一粒米母女二人急断肠,寒夜挎起要饭筐,财主门前讨残汤。
梁心苦苦哀求:“好兄弟,大年三十,人都想讨个吉利,
我给你下跪行不行,念在老同学老交情的份上,我求你了。”高召停下吹笛,说:“队长夫人?这是我给你们家忆苦思甜,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啊!”说着他接若唱第二段——财主家,鞭炮响,张灯结彩人满堂……
忽听外边大喊:“救火呀——”
高召应机立断,扔了肘上的筐,别好笛子,向外冲去。村中一家失火,火势危急。髙召拼命地担水,不顾一切地在火舌中往返。张金水自始至终地在前边打火头?房梁突然塌落下来,把张金水脑袋砸了个洞抢救无效,死于公社卫生院。
高召觉得梁心太可怜了,年轻轻的丧夫,金水哥扔下她们母女三人,让她们怎么过活呀?大哥呀大哥?你虽整得我妻去子散可我不恨你,你已为社员搭了一条人命呀!什么还比命更值钱?
夜。髙召孤守三间空荡荡的草房,他斜躺在炕上。忽然,叶莉推门进来了。她平静地说:“何苹在黑龙江结婚了。是你岳母让我转告你的。大哥,有事可以到县团委找我去,我的调令已经来了。”
“你滚!”高召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叶莉已退了出去。他从破柜31翻出一瓶酒揭开盖,将瓶口插人嘴中,没命般地往胃口里灌。他醉了双眼发红,眼角挂着粘稠的白色眼屎。他把牛骨笛子摔到地上。“瘦笛、笛子,吹得我好丧!这辈子,让你把我吹完了!”
他走出家门,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就呕吐起来。“何苹,何苹,何苹……你在哪里?你真的结婚扔下我?是福坑还是苦窝?你有好日子过,我给你吹一首新婚的歌。”他呢喃着,半坐半趟在梁心与他家的偏坎上。他抓起一根木榨,用力吹,
却怎么也吹不响。
一阵冷风吹来他的神智稍潋淸醒些。他一摇一晃地推开了寡妇的梁心已搂着两个女儿躺下,她阗到一股冲天的酒气,州敌意的光瞪着他:“髙召有啥事就说!”
“何苹在黑龙江和人结婚了。我成了真光棍。哦哦,我没事。老同学,金水死了,你家生活也很困难梁心妹,我们合并为一家吧?我骨大肉实不怕吃苦,养得动你们娘几个。真的,咱都穷,凑个家庭,我有个落脚处,你也有了依靠。”“放你娘的狗屁!高召你是个四类分子,你想找便宜耍流氓吗?你再不走,我可喊啦,快滚!”
高召惘然若失惆怅地走出寡妇家——。
现在的事
高张屯新任队长就是帮高召往家推粮的那个中年男子。他把鱼池又交给了髙召。髙召又搭起了一个看鱼窝堋,官复原职,重操旧业了,对高召来说算一个不小的喜事。可是,很难听到他那牛骨笛子的怪叫了,也许是屯上人吃了唐僧肉,谁也不再死爹娘了。
这几年,政策有所变化,高召倒也挣了一笔钱,光鱼池,就好几千元那年没事玩弄的泥把戏也进了一千五的款项,他都存到银行里去了4再加上他把队里分的一头白母马也卖掉了,他确实小有收人哩。高召原来的破草房推倒了重盖了一座平房,当地人称之为楼座子。这新房可找两个大单元,极宽敞明亮。
一个独身人,干什么讲究那豪华,是不是想再续一房?是不是与斜对门的梁心偷偷挂上了弦,暗中有一腿?人们这样猜疑着、议论着……
高召走进了梁心家。“高召,坐会儿,孩子都上学了。有寸真觉得对不住你。”
“快换季了,你和孩子穿得不好我给你二百元钱,扯几尺布吧。我真傻,为什么就不能帮你过个人样呢?我不好。”“快别说了!我的心不好受,难过死了。那年嫁小菊她爸,我不情愿。我们俩咋就难成双?”
髙召说:我们好像不如没结婚时真诚了。”
是呀!两人中间隔着死的张金水和活着的何苹两堵高墙。这无形的厚墙像魔影在阻拦着他们两人。
髙召站起身要走,梁心一把拉住,扑进他的怀里:“哥,我知道你这几年清苦。你和咱凑个家吧。你有落脚处,我也有了依靠。你同意吗?”
“嘿。”他木呆呆地望着她。可心里还惦着何苹。
“哥,我知道你们男人不经熬,你啥时愿意就啥时候搬来。”她呢喃着,“我是说,你不肯和我结婚,我晚间给你留个铺。”
高召约束了自己的感情,说:“我从心里感激你,我先回家了。”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她。
三十出头的叶莉,几年前调到县里,当了第五副县长。由于她水平确实不行,现在调到县农林局当个科员。
她的婚姻也不甚众利,在县里和马书记的儿子草草成娇。马书记随着四人帮跨台位下了台。婚后,二人常常吵嘴?感情淡化、冷化。后来叶莉生了一个女儿。说真话?这婴儿不该叫马书记爷爷而应叫爸,的名誉爸爸则是她的亲哥哥。儿子终于发现妻子和公爹千那不光彩的事提出了离婚,叶莉灰溜溜地离开了马家。
这儿年,她心有余悸,生怕人家提她的历史、提她的婚姻,对这方面的事她极敏感至于她的官衔节节下降,她倒也不在乎,总不至于让她当工人吧,即使当工人也比农民强。
人都在变化,她也在变。尽管她觉得己精神生活已相当痛苦,甚至于妄麻木不仁了,但在生活方式上,她也随潮流,脱下肥裤子紧跟时髦。
县里决定要农林局去高张屯开现场会推广髙召养鱼专业户的致富经验,以便推广。局里考虑到叶莉是本土本乡?决定让她去。她认为够倒霉和晦气的,怎么偏偏就是个髙召呢?他会不会古拉巴怪的,阴不凉阳不热给自己一个进不去出不来的场面呢?都是家乡的熟人面子往哪放那髙召可不管灼是谁,弄不好,她的名沓就更会一败涂地!叶莉很少回老家,即便回,如火烧屁股一般住一宿,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返回她自己的窝,总怕碰见熟人。
早晨,叶莉就带着农林局的几个人,乘坐草绿色“北京”牌吉普,向髙张屯飞驰而去。在开到高张屯那乡间土路时,叶莉忐忑不安的心收紧了,家乡路中石子多颠得她心烦意乱为啥自己就不请个病假,推给旁人,非要显能硬着头皮来呢?
吉普车从她妈家门口越过,停在高召的楼座旁。一干人马下了车,望着这新居,他们不住地称道。
叶莉宵先推开了门,进了正厅。她见屋中有彩电和录音机,还有大长全包沙发和一对单人沙发椅她心里暗暗叫道:“高召这小子不简单,有杆尿!”
一个高个男中年扶扶近视镜,迎了出来。
“你们要找谁?”
“找高召间志。”叶莉说,“我们是县农林局的,要开个现场会,推广高召养色致富的经验。”
“他不在,太县城接人了。”中年男子说。
“接谁?”
“接妻子何苹,是前妻,她准备回高张屯定居,几天前来的电报听到何苹两个字,叶莉的心像被猫咬了一下收紧了。中年男子像探险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突然凝祌地注视着叶莉。“噢?这不是当年响当当的叶支书吗?现在见面可真不敢认呢,快坐,各位都坐下。”
“你是谁?我咋认不出呢。听口音,你是省城的人叶莉确实记不起来了。
“如果叶支书您不健忘的话,您想想。有一年夜里,马秀安家去了一个四类分子的狗崽子,他在搞特务活动,被你们当场抓获,第二天早上,批得他火冒三丈髙,最后,他鼻青眼肿,那男人叫杨华。
叶莉想起来,脸红一阵白一阵但她到底是叶莉。“哈哈,我当是谁呢。杨华的记忆可比我好多了。你现在在哪儿,还住在小沟吗?七九年冬,马秀安父女就落实了政策,回省城了。”?
“我比你更清楚。马秀安女儿现已是我孩子的妈妈了。”
“是吗?我早猜着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和你一样,对髙召大哥感兴趣。我在省报当记者。”叶莉心里又是一颤。这记者可绝对不能小瞧,如果他在报上给你吹捧,很起作用哩。若没有报纸给她吹巴?她能有今天吗?绝对不可能,也许是个不太像样的农妇。
“唉呀,”杨华吃惊地,“髙召大哥他们回来了。”
大家透过玻璃窗户往外看。
高召与何苹两人都绷着脸。可他们心里都有千言万语啊!他们都对对方感到深深的内疚。
何苹跟着走进这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家,简直晕了。可进了正厅,一眼就看见了叶莉,她的大脑嗡地一响,直觉耳鸣,她总把自己的不幸及髙召的不幸认为全是叶莉一人造成的。她见到了叶莉就像见了蚊蝎一般,害怕而憎恶。她平静下来说:“哟,这不是叶支书吗?咱们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高召、何苹、叶莉三人都惊得有些发呆。好个叶莉,一个筋头能翻十万八千里。“嫂子,来,坐下吧。现在好了,你和高召哥团圆了,我真替你高兴。”说着,眼泪在眼圈打转。
“啥?你说啥呀?你现在有了汉子,全家团圆啦。”何苹挖苦地说。她说的这话比用一把匕首捅叶莉的心还厉害。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叶莉受不了,她还要活着做人呀!叶莉毕竟是叶莉而不是别人,她凄婉地说:“大嫂,每个人都有被人误解的时候。”
何苹可不管误解不误斛衣服一甩腰一又说:“今天你别走,咱俩算老帐……”
髙召见势不妙,先拦了何苹。
叶莉总有点斗争经验,为了避开冲突,急忙迈出高召家门坎,马上说:“高召溲子,咱姊妹有话好说,我今儿和县农林局同志,准备在这儿开个现场会,推广高召大哥养鱼致窝经验,我们先去吃饭,一会儿,请大哥到现场去。”说完一溜烟领人走了。
下午,高召只好介绍经验,他说:“我能有今天?只有两条经验。第一条,就是现在的政策好,让农民富起来,给点自主权,我有些活动的余地。第二条就是,过去那些年,我天天被斗,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最后导致了我的家散了架,我不服气呀。”说到这,他望了这些人一眼,写笔录的人都序了笔皱了眉。“我要过个人样,但怎么也过不起来,只好吹着牛骨破笛打发日子,混一天少一天。过去些日子,我不甘心呢,我攒足了劲,才有今天。”这一米八十还多的大汉,眼睛湿润了。
叶莉坐在炕角,脑袋耷拉到行李卷上。她深深感到害人害己,跟着跑的太远太快了,太阳不会总照在一个人的脑瓜顶上啊,事儿不能做绝啊,她自省着
高召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他找队长,村书记,为何苹及两个儿子办准迁证,进行得异常顺利。杨华建议,既然高张屯同他们回来,就早一点把户口迁回来算了。何苹更是心急情切。第三天便给黑龙江发了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