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似雾,像朦胧中的一个不清晰又难忘却的梦——何苹脑海中慢慢地涌现了那逝去的光阴岁月……
那年,髙召在公社被游斗,何苹心碎欲焚,何苹的大哥和二弟给他一点盘缠硬把她和两个孩子送上北去的列车,让她寻一条生路。
她领着孩子,从海城上了火车,要去北大荒寻找一条有食可吃的路。在五号车厢里,她哭肿了双眼。她对而坐着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头问:“喂,你领着孩子背包罗散的要去哪儿呀?”
何苹长长地叹息一声,把头扭向一边:“我想去北大荒找条生路我又没去过那地方。”
“要去哪个县?”
“我也不知道。哪儿能给我条生路,我就去哪儿。”
“我说,你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当了公社书记,把咱甩了。”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了句瞎话,说完又非常后悔。
老头说:“我家在海青,隔乌苏里江与苏联相望。我是那书记,如果你愿去,到我那儿落户你愿意不愿意?”
何苹点点头,想:也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道,天老爷饿不死没眼的野鸡。
老头很高兴,他去餐厅买了许多馒头和两盘素菜。他端回来,送给他们娘仨吃。何苹感动直落泪。
到了海青何苹娘仨就先住在老头家。老头姓张。叫张景更。他家三口人,四个姑娘都出了嫁,家里只有老两口领着一个三十一岁的大光棍儿子。这儿子叫张安朋,长得吊眼斜梢?左腿向外撇。他见人没话,只是先“嘿嘿”两声,算做客套。人家有十个心眼,他只有六个半。
何苹明白了老头的用意,她死也不肯嫁给张安朋。但是,老头请了多而又多的说客,并在生活方面暗暗地感动何苹。人要生活,首先必须先生存。何苹像在梦中举行了婚礼……后来为他生个小女孩,已经七岁了。
高召的心情很沉重。这是由于多种感情混杂到了一起。他过去心灵上的伤疤很重,他的每根祌经都准备去承受痛苦和不幸,处于紧张状态,然而,何苹的出现,是他盼望已久,望而不得的美梦今天却成了现实。他紧张、不安、害怕。他有一种幸福前隐隐的不祥预感:好梦不长,他被致命的幸福击倒了一他怕……
第二天中午何苹从娘家回来了。何苹坐到沙发上,她没有女主人的感觉,倒有一点做客的意思。坐在沙发上,她感觉出挺舒服。高召本想坐在单人沙发上,却不知不觉地坐到了长沙发上,但与前妻中间隔一个沙发座垫。他的头往外偏倾着,他不敢正眼看何苹,比他们当初恋爱时还不自然。当初的高召是害羞,现在是害怕。
沉默,沉驮,还是沉默!八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八年吧?一定不会很多!
何苹眼含热泪,如扯不断的银珠,渐渐地抽泣起来。髙召揉揉湿漉漉的眼睛,艰难地说道广他妈,这些年过的好吧?”“啥?好的让急火把我烧糊巴了。我连做梦都想这儿呀!讹如你又盖了这么大个房子。你是不是想另娶新婆呀?”“上哪儿去娶谁呀?连旧婆我都不敢想啊!我想好了,这次你们回来,两个套间给你们一套,我自己一套。老房还有你们娘仨的份呀。”
“啥?我们家?他爸,你就不想想我们吗?”
“你说呢?你们有一个安全温暖的家自然不用人去想了。我却没有人想。我也不用人想闷了,我吹那破笛子。”何苹又哭了:“你咋也不会理解人家的心吧!不为你,我大老远地跑回来干什么?你的两个儿子接到电报就会回来。”
何苹向中间的座垫靠过去,她与髙召紧贴着。她和手去捏高召的手,翻过来掉过去的看。她很伤感:“你的手没有过去那些肉你瘦多了,你驼背了。”她把头拱进高召的怀里,呜呜地低泣。
这是不是梦?高召很想推开她来证明自己的判断?却又不忍惊破这一闪即逝的幸福,这比当初他们的恋爱还来之不易,来之艰难!
她抬起头,与他深情地相望,多少个失去的日日夜夜,在这对与那对眼睛里相互交融,高召一下吃惊了:那张美丽的演员脸谱隐退了,现在苍老了,多皱的脸上,明显地记载着这八年的光阴岁月,生活在熏陶着每个人的精神和肉体啊!
“他妈,我受不了这样,我要出去换换气。”
“你别走,别离开我,我不能再没有了你,我求求你,他爸,我跟你下苦海上针山,当牛当马,我甘心乐意。你别把我当外人看,我给你生过两个儿子呀,你可怜可怜我这苦命的,我还有大半生要活啊!”?
髙召紧紧地捧起她的头,仔细地端详着,八年岁月,积攒了多么浓重的离散之情呀!他又轻轻地把她的头移幵,站起来,一动也不动,他激动的直落泪。
外边杨华用极轻的手敲门,很有分寸,深怕惊醒屋里两个人的恋梦。
“进来吧。”高召说。
“大哥,他们来了,你去接一下吧,大包小裹的。”
“不,我不去。我心跳得厉害,我受不住这样的场面,我要垮了,我没有一点精神力量。我也没脸见自己的儿子,我先躲躲,等冷静下来再说》钥匙在这,用米用面是这个。我出去一下,到别人家住一两天,你替我办一切事吧。”高召走了出去。
杨华对何苹说:“大嫂,我们俩去接他们吧。”
两人锁好了门,便去接人了。其实,北大荒一行四人早到了,他们自己不好意思直接闯进髙召家,让人捎信,正遇上杨华。
何苹和杨华两人来到山头,见了四个人,何苹的脸刷地变了,她颤抖的手指着张安朋:“你这死不要脸的,你干吗跟了来?!”
“嘿嘿。”一个傻笑回答了她。
“妈,是我让爸来的。”大儿子理直气壮地说。
“你有什么权力让他来?你让他喝西北风?你能给他落下户口?他没有口粮地,谁养活他?”
“谁养活他?这些年,是爸养活我们来呀。”
杨华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快走吧,中午我给大家做饭。”到了这新颖而宽敞的楼座子里,此时,杨华忙的不可幵交。他深深地理解髙召此刻的心情,他替高召做菜、做饭、买酒。张安朋经不住劝诱,越喝“嘿嘿”越勤。何苹的心被绞碎了。
杨华吃罢饭,便去找髙召。他躲在邻居家。他的头正处于疼痛中,听说还跟来了父女二人,他惊得目瞪U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先在这儿住几天,家中的事儿,我先替你。”
“不,我要看看他!是什么人头狗样的。”
高召跟着杨华走进自己的家。他平静而又木然地向张安朋伸出手来,那张安朋先是“嘿嘿”两声,极不熟练地与髙召捱着手。高召递给他支香烟,他“嘿嘿”、“嘿嘿”地笑着,极不自然地抽起宋在一旁的何苹哭笑不得!她向两个儿子吼着:“这就是你们的爸爸。”
两个儿子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看了看。
高召咬紧牙关,负疚地说:“你们叫我高大叔好了。这些年,我对不住你们,请你们原谅我。现在,我也只有与你们一家和平相处了。这房子,给你们一套,我自己一套。吃粮问题,我先帮助解决;你们读书的问题,我去找学校,这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小利。”
“这名字好听。杨华,你把他们领进东屋。”高召看了看张安朋对何苹说:“大嫂,这大哥叫什么大名啊?我好有个称呼。
“嘿嘿,张安朋呀,别人叫咱张嘿嘿叫咱张大傻,嘿嘿呀哈。”
何苹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起来。
“大嫂,不要伤心了,我看你和孩子都很好,也就髙兴的不行。院内有地方,要围猪圈呀,鸡架呀,你们就自己动手好了。我这些年,除了一个活人外,连耗子都不多。我有事先出去了。”髙召走了出去。
这声大嫂击伤了何苹的心,可以说是致命的一击。她只觉全身瘫软了,四脚麻木;好像被抽了筋骨一样。她坐到沙发上,迟迟地望着一个地方傻愣着。
杨华好不容易在屯西一家找到了髙召。“大哥,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你怎么有点缩手缩脚的,你可是个痛快人呢。”
“你没见又来了那么个‘嘿嘿’老哥吗?我能怎么办呀?”“大哥,你和何苹是受法律保护的,是法定夫妻,因为沐们没有离婚手续。你有资格和权力把那家伙轰走!而你们还有真正的爱情。”
“如果她与那张安朋也是正式结婚,不也受法律保护吗?”“那一,那是无效的。大嫂犯有重婚罪’
“那么你说,法律只承认我们两个正当?”
他要对那嘿嘿先生下逐客令了。他想着:伙汁,你懂法律吗?回你的北大荒,滚你的海青去耍傻赖呆吧。别住在这儿不要脸!他有好儿次想这样说,可一见嘿嘿老哥那可怜巴巴的丑样子,他就不忍心开口两人一见面,那张安朋就咧着嘴,露出几颗黄胶胶的牙齿,“嘿嘿”“嘿嘿”报币,高召觉得别扭。
高召觉出自己与那家伙是怎样的水火不相容了。高召消除的怯惧心理又提升起来。与那家人见面,他有点提心吊胆了,处处谨慎,还大气不敢喘。他尽躲着何苹,何苹又极力避开那张嘿嘿。这两家人住在一起,如走钢丝绳,事事小心百倍。这种沉默的尴尬非常难受。
张安朋再傻他也是和高召同性的高级动物呀——他也有七情六欲和实在的肉体啊!
髙召熬过来的这八年,整八年,是他痛苦的八年,是张安朋温暖幸福的八年。“一个糟头容不下两头叫驴”,这话虽土虽俗,但形像的准确无误。髙召这回真懂了。
必须赶那家伙走!嘿嘿声搞得他进退两为难,话一到舌尖就又憋回去了,憋得他要爆炸。那傻家伙,让他往那儿滚呢?那怨谁?他占着别人的位置,是高召应得的位置呀!高召被张安朋搞得快窒息了。他与两个儿子见面,又叫他“大叔”,或者低头躲着走。他受不了实在受不了!
这天早晨,高召反复权衡了利弊,最后下了决心,赶他走!让他滚蛋!叫他离我远远的!叫他这辈子别和我见面!吃了点早饭,他就进了东套间。然而,屋里只有何苹自己。张安朋背着大儿子去中学了,大儿子腿坏了不能走,正是署期考重点高中的时刻。二儿子和小女儿也都上学了。
“他爸,你怎么这样对我?”何苹轻声问。
“我有什么办法呀?你知道吗?法律上肯定你归我,我和你受国法保护。”
“真?那你咋不敢,躲我躲的远远的。”
“我要轰他走,这个家是我的,你归我,两个儿子是我的,是我的儿子,我是他们的真爸。”髙召气愤地说。
何苹讷讷地说:“我给他生了一女儿,也算对住他。既然法律承认我和你正当,那咱就正规其事地过日子。他够可怜的,傻呵呵的,他自己是过不下去的。”
髙召不再敢碰那招灾惹祸的牛骨笛子了,可他现在心里堵的凄凄惶惶,苦闷的感情无处泄放,他翻出牛骨笛子,失去理智,疯疯狂狂地吹奏起来:《战台风》、《年关》、《社会主义好》、当地死人的《哭丧》……
东屋的何苹也睡不着,她在这笛子声中投奔髙召,又是在这笛子声中离开高召的。笛子声对这不幸的女人来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又有不可抵抗的恐惧感。八年哪,急切想听而不敢听的笛声又嗷嗷地叫响了!
那酣声如雷吼的张嘿嘿忽然爬起来,他要去便所撒尿,被何苹拦住了:“你说,你到底走不走?法律上不允许你在这儿的,我一告,你就得去坐牢。”
“嘿嘿我,那一”他憋不住了,跑向便所去了。何苹闯进高召的屋,咕咚一声,她给高召跪下?呜呜地痛哭起来。高召放下笛子,扶起她,捧着她那多皱的脸,端详着,品味着。
刚撒完尿回来的张嘿嘿也钻进高召的西屋。“嘿嘿?嘿嘿。我走,那一那,我明天走。”他抱住何苹的腰咧着大嘴,露着黄牙,“啊哈哈”地大哭大叫。
髙召放开何苹的脸,双眼贼亮亮地怒视张嘿嘿,渐渐双目脐%而失神了。
张嘿嘿又抱住髙召的大腿,跪在地大声哭叫一髙召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疼痛的心坎!“滚,滚!你们两个混球给我滚出去!”
两人走后,髙召用力折了牛骨笛子,他把存款折找出?装进贴身的衣袋里,把箱柜锁好,打了个小包袱,走出家门。
将来的事
高召失踪一个月后,突然回来,他把平房的一个套间卖了,把另一个套间送给了何苹和张安朋。
人们奇怪的是,他把回到乡里的叶莉领走了。据说,叶莉主动打探髙召的下落,在一个小镇上,高召正吹笟子,叶莉是寻声找到的。他们结了婚,又搞起了鱼塘,准备发家致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