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高三年级下半学期,李金生的病已大有好转,不仅精神好了,能吃能睡,而且也能一些干重体力活了。李金生不再花家里的钱,又开始到郑州城内找活干,打短工,勤工俭学挣学费,自己养活自己。让李金生高兴得是,有一天他幸运地在郑州一家工厂找到了一份纺线的活儿。纺线是他的强项,当年在禹县慈幼院他就是“纺织状元”,纺线又快又好。在工厂面试的时候,李金生当场给老板表演,他熟练的纺织技能让老板和围观的工友吃惊不小。李金生在这家工厂里一直干了很长时间,纺线速度远远超过了工友,甚至超过了一些熟练的女工。由于他纺线速度快,质量好,李金生的收入也不断增加,后来,他在一个月内纺出的毛线收入能保证近两个月的生活费。
肺结核的第三周期终于熬过去了。到了第三个冬天,圣德中学患上肺结核病的其他同学都先后死去,只有李金生令人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而且他的身体还日益强壮。
潘美玉得知金生哥哥患了肺结核病后十分焦急,她非常担忧金生哥哥的病情。此时已在河南省高级护士学校读书的潘美玉知道,肺结核病目前基本是一种绝症,彻底治愈的情况极为罕见。
潘美玉快18岁了,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白净漂亮的大姑娘。她与金生哥哥俩小无猜,青梅竹马,自幼感情就很好。由于自己的老家也在张江村,每次父亲她回老家时,她都与金生哥哥一起玩耍,金生哥哥总是谦让她,呵护她,照顾她。父亲潘振海和姐夫赵国保也十分喜欢金生哥哥,时常给她讲一些金生哥哥的事情。潘美玉知道,金生哥哥自幼聪慧,学习出类拔萃,长大后又经历了很多磨难,逃过荒,打过仗,还随难童学校千里逃难陕西,九死一生地到黄龙山寻找父母,真的让她很佩服,很敬重。目前让潘美玉痛惜的是,金生哥哥在历尽艰辛熬过来后,又患上了肺结核这个绝症,她真是难以承受,心疼不已。潘美玉早已对金生哥哥有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那是一种尊重和敬佩,是一种眷恋和爱慕。前些天,患病的金生哥哥从尉氏老家返校路过开封时专程到家里来探望,当时自己正在护士学校上课,没能见到金生哥哥,深感遗憾。潘美玉现在更加惦念患病的金生哥哥,担心他的病情,一直在琢磨着怎样帮他一把,帮助他渡过目前这道难关。
“美玉,快点走,前面就是烈士陵园了。”护士学校的同学在前面喊她。潘美玉抬头一看,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掉了队,就赶快向前面的队伍追去。
今天是1947年4月5日清明节。河南省高级护士学校的师生在教导主任张婉丹带领下,一起到开封南郊的城市公园扫墓,祭典河南辛亥革命烈士,由于潘美玉一路上想心事,一不留神掉在了队伍后面。
护士学校的教导主任张婉丹,是一个长相清秀、心地善良的姑娘,在学生中威信很高。她毕业于河南大学医学院,虽然只有20多岁,但知识渊博,睿智机敏,十分关爱呵护同学,既是学生们的师长,又是同学们的大姐。张婉丹出身于国民党官僚家庭,父亲张轸是国民党军高官,兼任河南省主席。但特殊的家庭并没给张婉丹留下高官子女的骄奢之气,她反而坚毅刚强,憎爱分明,一身正气,即使对国民党的阴暗面,也敢于直言不讳地予以抨击,对共产党的政治主张敢于公开赞颂。张婉丹十分尊敬为中国革命和民族解放作出贡献的先烈,尤其对河南辛亥革命中牺牲的先驱张钟端敬重有加。今天她率领学生们到南郊公园来,就是为张钟端等先烈扫墓。
队伍到了辛亥革命烈士墓后,张婉丹首先带领同学们祭拜了先烈,然后在烈士墓前添土拔草,清扫墓地,擦拭墓碑。在绿树环绕的烈士墓前,张婉丹充满激情地对同学讲述了辛亥革命领导人张钟端的事迹,讲述了张钟端当年在开封那段艰苦卓绝的战斗往事。
晚清辛亥年间,武昌起义震惊了封建王朝,张钟端根据孙中山和同盟会的指示,1911年12月从日本回到开封,密谋武装起义,被推选为河南省革命军总司令。张钟端精心筹划了起义计划,联络了城内新军、民军和宗教力量,准备在起义后宣布河南省独立。12月22日午夜,正当起义就要发动之时,清军奸细柴得贵探得了消息。柴得贵是开封清军巡访营统领,是个死心踏地的清廷走狗。他假意赞助革命,暗中却为清军通风报信。举事前,柴得贵突然率重兵包围了河南大学内的起义军司令部,河南巡抚齐耀琳调集大批清军围攻革命军,逮捕了张钟端和众多起义军将士。
张钟端被捕后大义凛然,视死如归。齐耀琳审讯他时,问他在担任何种职务?张钟端回答:“河南军政府总司令兼参谋长”。又问他:“同党有多少人?”他答道:“除满奴汉奸外,皆是同党”。齐耀琳气急败坏,用酷刑折磨张钟端,张钟端一直到遍体鳞伤也不屈服。最后张钟端慷慨陈词:
“人心思汉,胡运将终。同志谋据省垣,共图大举。成则促鞑虏之命,败则为共和之魂!”
1911年12月24日,张钟端与王天杰、张照发、刘凤楼、李干公等11位辛亥革命烈士,在开封英勇就义。就义前,张钟端铮铮铁骨,慷慨高歌,壮烈牺牲。当日,开封上空风雪怒号,天地暗惨,妇孺痛泣,民众无不为张钟端的义举和悲壮而垂泪哀惋。
潘美玉望着墓旁高耸入云的纪念塔,深深地为张钟端等辛亥革命烈士祈祷。辛亥革命最终推翻了清王朝,铲除了封建体制,这是无数仁人志仕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今天,中华民族又面临两种前途命运的抗争,这次抗争,是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共产党和代表大资产阶级利益的国民党之间的抗争,是正义与非正义的抗争,是光明与黑暗的抗争。潘美玉目前在政治上十分清醒,她在教导主任张婉丹的影响下,积极参加学生运动,思想上进步,政治上也日趋成熟,还担任了护士学校的学生会成员,经常参加共产党的外围活动。由于潘美玉思维敏捷,社交广泛,心直口快,工作活跃,深得张婉丹主任的喜爱和器重。
张婉丹虽出身于国民党高官家庭,但较早地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她在河南大学上学时就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加入了共产党。她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开封地下党组织成员,现在一直在护士学校中培养和发展学生骨干,潘美玉就是她的重点工作对象之一。
潘美玉之所以在政治上进步快,并具备了很强的政治觉悟,与她的成长经历和家庭遭遇有直接关系。抗战时期,潘美玉一家在兵荒马乱中经历了诸多磨难,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母亲和弟弟都惨死在日本兵血淋淋的刺刀之下。潘美玉目睹了国民党的消极抗战,知道八路军在敌后奋勇抗战,对蒋介石不顾民众死活擅扒黄河、水淹豫皖苏数百万群众满怀激愤。现在全国好不容易迎来了抗战胜利,蒋介石却又公然挑起内战,使百姓重陷战火,失去了盼望已久的和平生活,更使她深痛恶绝。河南处于国民党统治区,政治腐败,官商勾结,物价飞涨,已经出现了难以扼制的通货膨胀,经济陷入危机。在抗战刚胜利的时候,开封老百姓流传着“徒弟放炮,伙计看报,老板上吊。”的段子,缘由是抗战结束后市场物价猛跌,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一下到了濒临破产地步,真有老板上吊自杀。但时间才刚过两年,国统区内物价飞涨,老百姓叫苦不迭。国民党政府30年代后期实行的“一块银元兑换一元”的“法币”,现在已经贬值到了令人难以值信的地步。前不久,姐夫赵国保下属部队的一个连长结婚,竟一下花去60多万元法币。像姐夫这样的国民党上校军官,随去5000元礼金,也仅够买几碟白糖或十几碗酸辣汤。蒋介石政府在经济、政治和军事诸多领域都进入了死胡同,丧尽人心,已经显露出行将灭亡的迹象。
潘美玉心里惦记着金生哥哥的病情,天黑前就匆匆赶回到马号胡同的家中。她要和父亲商量帮助金生哥哥的办法,要尽快给他寄点钱去。
自从姐夫赵国保抗战胜利后回到开封,姐姐潘美兰随他住进了开封西郊的军营内。去年他们又添了一个小儿子,取名赵旺生。这样一来,照顾父亲和妹妹的担子就落在了潘美玉身上。潘美玉现在每天都从城里包公湖附近的护士学校赶回家中住宿,安排父亲和妹妹的起居。潘美玉回到家后,先用铁通条捅开煤炉子,接满一大锅水放到火炉上烧着,之后,又从墙角的两个面袋中分别舀出白面和玉米面混在一起,拿出擀面杖,在案板上慢慢擀起面条来。她一边用双手擀着面条,一边想着心事。
潘美玉对金生哥哥除了同情和怜惜,还有一份不可言状的好感。随着年龄的增长,潘美玉对世事的感悟越来越深,对金生哥哥也越来越佩服。她佩服金生哥哥那种认定了目标后,锲而不舍、坚定不移地去追求去奋斗的精神,佩服他面对困难那种坚定的毅力和顽强的斗志。金生哥哥独自一人勇闯天下,在战火中临危不惧,在危难时从容应对,他的意志力忍耐力,他的顽强精神,使他在险境中能够坦然面对困难,战胜困难,独当一面。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顶天立地的硬汉子。潘美玉对金生哥哥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依恋,一种强烈的牵挂,一种彻骨铭心的爱怜。在目前金生哥哥身患绝症的时候,美玉对他没有及时把病情告诉自己而感到难过,她想起张婉丹主任说过的话:我不问,你不说,这就是距离;我问了,您不说,这就是隔阂;我问了,你说了,这就是信任;我不问,你说了,这就是依赖。现在她十分希望金生哥哥能想起她,依赖她。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想方法帮助金生哥哥。
“吱扭”一声响,屋门推开了,父亲的声音随着门的响声传了过来:“美玉,我们回来了。”
潘美玉一看,是父亲潘振海和小妹美清回家了。美清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欢笑着飞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衣襟问:“姐儿,做什么好吃的呀?”
潘美玉笑着回答:“捞面条,还有芝麻酱伴荆芥叶。”
潘美玉说完,放下手中的擀面杖,洗了一下手,拿起一把小扫帚,一边上下拍打着父亲长衫上的灰尘,一边嗔怪道:“你们怎么才回来,天都快黑了。”
父亲嘿嘿笑着,接过她手中的小扫帚,继续扫着自己的腿和鞋子上的灰尘,对美玉说:
“我去接小妹放学,又一起到南郊的菜市场跑了一趟。市场上羊肉价钱涨得太快了,再这么下去,咱的店儿都快开不下去了。”
“是啊爹,我听说城南关几家羊肉汤馆,因为物价太高无法经营,已经倒闭了。”潘美玉说完,转身回到厨房,将擀好的面条放入热水翻滚的铁锅中,一边用筷子搅着锅里的面条,一边对父亲说:“爹,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
潘振海抬起头,看着女儿:“什么事儿?”
“金生哥现在太难了,咱能不能给他寄点钱去?”潘美玉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她知道自家店里也很困难,不太好意思向父亲开口。
潘振海脱下长衫坐在桌前,叹了一口气说:“金生这孩子,我挺喜欢他的。可惜呀,得了这样的重病。你说他怎么会这样倒霉呢。”
潘美玉将三碗面条碗端到桌上,将大碗放到父亲面前,把两个小碗放在对面,她和父亲、妹妹三个人一起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小妹美清扑楞着长睫毛的大眼睛看了看姐姐,扭头对父亲说:“爹,你就帮一帮金生哥哥吧。”
父亲看着小妹笑了笑,没有说话。
潘美玉对父亲说:“虽然金生哥得的病是绝症,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治好的可能。他目前最重要的是吃药治疗和加强营养。爹,咱与金生哥哥两家是世交了,比起他家来,咱家条件好一些,能帮的话,就帮他渡过这个难关吧。”
父亲看了潘美玉一会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对女儿说:“其实那天他来店里,我就给他钱,但他坚决不要。他父亲给钱,他也坚决不要。金生这个孩子性格倔强,好胜要强。每次遇到困难,他总是自己撑着,靠自己的力量去克服,即使面临目前这样的重症也不改变。”
潘美玉想了一下对父亲说:“那咱给他买些点药和营养品寄过去吧,尽一点心意,算是给他一些帮助。”
父亲点点头:“好吧,你去买吧,不管需要多少钱咱来出,尽最大力量帮助他,你看好不好?”
潘美玉跑过去贴住父亲的脸说:“爹,这样太好了,太让我高兴了!”
小妹美清也放下手中的碗,兴奋地拍起了手。
潘振海用手拍了拍美玉的头说:“这样吧,我听国保说,他最近要到郑州去。你把东西买好后交给他,给金生捎过去。”
潘美玉听后站起来对父亲说:“那我明天就去买,一定要让金生哥早点用上药和营养品,盼望他能早点恢复健康。”
父亲哈哈笑了起来。他放下筷子,指着美玉对小妹美清说:
“我看你姐对金生哥哥可不是一般的关心哪,将来再见金生,我一定告诉他,你姐现在都快急成一个小猴子了!”
“爹,你在说什么呀?”潘美玉撒娇地向父亲呶起了嘴。她在父亲和小妹的欢笑中,端着吃过的饭碗赶快到厨房里洗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