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过去,青战踩上铁轨,张开双臂,背向着列车远去的方向。把握不住平衡,一次又一次地掉下去,再次掉下就失去了再站上去的兴致。青战站在一段枕木上,向远方看去:长长的铁轨蜿蜒着它们从什么地方来,将要去往何方?路过哪些地方,看到多少故事?
青战踩上前面一段枕木,又踩上再前面的一段。这段铁路延伸到何处?如果一直走下去,会走到想要去的地方吗?如果走到某一处,铁轨突然消失不见,她能够继续走下去么?青战停下来,目光从脚下的枕木上移走。
远方。远方究竟有怎样的诱惑?此处又有着怎样的痛苦?人们逃离的和向往的都是什么?其实远方不过是另一个“此处”,无论如何人们都逃离不了此处的痛苦也永远无法抵达远方的诱惑。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拼命去逃离呢?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拼命去逃离呢?”青战自问,“为什么还要拼命逃离呢?”青战安静地走,偶尔停下来望望天。凉谷是晴天呢。
光,像弦干净清爽的头发。
这片仿佛被遗弃了的荒地,野草静静地枯荣,偶尔有列车的声音渺渺。
竟像是家园。
齐克果说:“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走这条路跨过叹息桥进入永恒。”
永恒……吗?
郁芷对青战说:“奶奶……时日不多了。”
青战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淡漠。叹息,轻得仿若一片白羽落地。转身,淡得如同凉水从指隙滴落。
堂屋的墙上挂了一长排的相框。青战站在那排相框下,手插在裤兜里,仰脸看那些往昔的痕迹。那些往昔仿佛曾经的河流,如今早已干涸,龟裂的河床上生出荒草,芳草萋萋。看着那些永远停滞的瞬间,青战觉得它们如此地遥远和陌生。
一直所谓淡泊,其实只是逃避。生命因此成为一种隐痛。
她的荒炎淡漠使她如此孤独与无奈。
只想挽留住那些不在的往昔,一遍遍重复记忆,记忆却在不断清点中遗失,终于越来越单薄。生,死。一些人,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挽断罗裙留不住”,他们走向结界深处,生者在结界这边,走不过,只有声嘶力竭地呼喊。徒劳。她知道。只是无法否认那些人的逝去带给她的伤痛。那些伤,在心底隐隐作痛。
却习惯了伪装。装作无意,装作淡然,装作冷漠,装作没有心。想去欺骗谁?自欺而已。
照片上的尚泽无邪地笑着,即使只是照片,依然令人心动。青战站在那里,竟有种错觉:一转身,就会看到尚泽正笑着等她发现他。感觉如此强烈,回头的欲望亦然。却不敢。强令自己不要回头看看不到什么的话,会相当地失望罢。就算是错觉,就让错觉来留住尚泽。
也许……他真的就站在那里呢。蓦然回首,期待的目光还是落空。
冷笑。明知会如此的。
毫无知觉地,泪水就滑落,滴到暗白的风衣上,转瞬不见,泪落下的地方黯下去。
我们在离过去越来越远,逝者带给我们的伤痛渐渐淡去,那些相关记忆渐渐疏远。还以为一切都未改变,事实上,只是错觉,自己对自己的欺骗。当精心编织的谎言被拆穿,终于被另一种逃避不了的痛感击中,如同利箭射穿心脏。
子夜。爆竹和烟花都喧闹起来。院子里的炮仗惊得狗挣断了链子蹿进屋子躲到沙发下面。青战蹲下,看着它的眼睛。一双无辜的眼。它兴许不会懂,为何那个每个春节回来的女子,如此安静,眼神里空得如同无物。它的眼里褪去了恐惧,似欲靠近青战,青战却起身,走出去。
都结束了,东西都搬回屋子里,院子里冷清下来。别处的炮竹声,别处的烟花,都在别处。青战抬头,夜到底寂寥。
新月,树影。
寒意侵入肌骨,青战在院子里久久地站着,看屋子里温暖灯光下的人们。“也许,能做的,就是怀着逝者带给我们的伤痛,好好活下去罢。”
好好地,活下去。
次日离开。奶奶忙着给带这样那样的东西,其实知道他们不缺,只是总觉得家里的东西更好些,于是装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包小包,郁芷说:“妈,真的拿不了了。”奶奶却边装边把郁芷挡在身后,说:“不是还有栎么!”
青战站在院子里。司空栎过来悄悄对青战说:“你和弦先到村口去,等下车就到了。快走,免得等下你奶奶又让你再拎上大包小包的。”青战忍俊,朝弦歪了歪头,一起走。刚出大门就听到奶奶在院子里大声叫:“弦!青战!弦和青战咧?这几包让他们拿着。”弦和青战相视而笑。
村口的路口,很宽,很空旷,风在来往。青战张开手,阳光在掌心流动。
我遇到凛冽的风。空旷处,我学一棵树的姿态站立。过去的时间不回眸,从来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以往徒劳地试图挽留过往,如今,我站定。
风浩浩荡荡地行进,跑在天上,奔在地上。浩大的行进队伍,扛着一面巨大的旗帜。风划过脸庞,当初那个只爱看“笑靥如花”自己却淡漠的孩子,如今也有坚毅的神情。微笑着,听时间的嘲笑。木叶尽脱,每一枝都有如利剑,直指长空。
弦问:“听到了么?”
青战点头。
我听见风的沉默,听见风沉默里的话。
青战一路无声。望着窗外。“逝者长已矣。”放不开的只是心怀思念的生者。真的有那么想念尚泽么?其实并不是单纯的爱和思念罢,生中太多羁绊太多恨,事实上,是因为懦弱:在生中困顿了,便以为那个生者不可知的结界那边是欢愉的。心里是有着对那个世界的向往的罢;有些话不愿对人讲,一个人又承受不了所以能向心里的死去的人倾诉,其实,只是把尚泽作为了一个宣泄感情的对象呢。那些莫名的,了解却不肯承认的情绪就冠以思念之名,以思念的方式宣泄了以求心的平静;也是那些令人难过的情绪喜欢打群架,不小心惹了某种情绪,其他的情绪就一哄而上了,就这样被群殴了,只是所谓“思念的悲伤”出力最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