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装也是一种手段】
一个皓月当空、月色如银的夜晚，有关李师师的艳闻愈发神乎其神，甚至传进宫去，连徽宗皇帝赵佶都被其吸引，身着便装，带着杨戬、张迪两个近侍，沿着棚板街走向镇安坊。在赵佶身上，既有九五之尊、一言九鼎的王者霸气，又有仪表儒雅、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浪漫气息。
赵佶初次涉足妓院，十分好奇，他偶然回顾，发现自己身后竟然跟着一队顶盔贯甲的御林军，十分恼火地挥了挥手，要他们回去。杨戬过去跟带队者嘀咕了几句，众御林军立即悄悄卸下盔甲，露出一身皂色衣服四散隐蔽起来。
张迪轻声说：“陛下，前面就是镇安坊。”赵佶抬头一看，不远处，高大槐树枝叶交错间，喷射出两盏大红灯笼的灼灼光华，树下雄踞两只石狮，与石狮对应的是一面宽约五丈、高可两丈的照壁。再走近些，赵佶在月色灯光中惊喜地发现：银灰色的水磨砖墙上，精雕细刻着灵芝、幽兰、莲荷、梅竹等花纹，显出主人雅致恬淡的习性。
赵佶心中怡然，不觉加快了步子。一个40岁左右的老鸨迎上来，赵佶觉得眼前一亮，这女人虽有几分饱经风霜的世故油滑之气，但徐娘未老，风韵犹存。老鸨尚且如此，里面的姑娘当然更加出色。
但再一看，却觉得这女人的眼角有一股愁思的余绪，不知何故？老鸨李彩姑也在打量猜度眼前这位客人。衣着华丽、雍容华贵，像是一位巨商；然而两个随从娘娘腔十足，显得不伦不类。她心中虽然不免多了一丝疑惑，但是来者绝非庸碌之辈则是可以肯定的，所以笑脸迎至客厅坐下。
杨戬立即送上礼物：内府紫茸2匹、瑟瑟珠2颗、白金20锰（一锰为24两）。张迪则马上指名道姓，提出要会李师师。如此重礼，让彩姑惊悸得瞪大了眼睛，岂敢怠慢，忙带三人向左走进一门额上刻有“迮园”二字的黑漆月亮门。
这个“迮园”自是有一番它的来历。
这老鸨名叫彩姑，20年前京城的名妓，彩姑正当红时，先被姑苏的丝绸大富商迮仁包养，后来迮仁掏钱为彩姑赎身，彩姑就正式成为迮仁在汴京的外室。接着迮仁又花巨资买下镇安坊，让彩姑当上女老板。迮仁从经营的角度，还重新打造了镇安坊。他以客厅为轴线，西侧基本不动，安排绝大多数妓女在那里接待一般嫖客。东侧则请来姑苏的能工巧匠，建造成一座江南风味的园林，起名“迮园”。还把自己苏州老家的一块巨型太湖石奇云峰，层层包裹，装船运到京城，作为迮园的镇园之宝。
迮园开始曾是迮仁和彩姑的住处，不久就成了芸芳接待名流人士的雅区，秦观就经常流连其间。秦观死后，芸芳杜门谢客，迮园也冷清了好些时候。现在，迮园则是李师师高张艳帜的活动场所。
年前，迮仁按常规返回江南进货，谁知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
继而谣传不断：有说迮仁半途遭劫；有说他已暴病身亡；更有说他已在家乡另结新欢……传闻搅得彩姑终日梦牵魂绕，神魂颠倒，每日不住地抛洒相思泪。她每天两次在房中的观音菩萨佛龛前上香祈祷，并因此多行善事，对手下的妓女们也渐渐宽容起来。
迮园内静极了，使赵佶觉得诧异。他本以为妓院内自然是调笑声不断，怎会如此静谧？正走着，赵佶觉得眼前闪过一个黑影，一抬头，只见三两竹枝摇曳中，耸立着一座奇石，玲珑剔透，婀娜多姿，石上刻有“奇云峰”三个绿色大字。赵佶不由自主走上前去，饶有兴趣地察看观赏，一时不忍离去。
彩姑说：“这是太湖石。”
“太湖石？”赵佶马上想起自己从崇宁二年就开始的巨大工程“花石纲”。原来宋朝开国后，即有人以汴梁有水无山为由，主张迁都洛阳。此后，虽然并没有迁都，但此议却常常会被人提及。宰相蔡京向赵佶奏请，为使汴梁有山有水，从江浙闽等地选运太湖石及奇花异树来京城东北郊，以土为基，建造一座有树有花的山。明明是一个荒诞的事情，赵佶竟然同意了。先命童贯置苏杭造作局，后任命蔡京保荐的苏州人朱勔具体承办，负责这个“花石纲”工程。所谓的山，取名“艮岳”者总体布局已经完成，如今还在继续用奇石异树造园。
赵佶发现自己眼皮底下竟然早就有这样一处园林，不觉有些兴奋。他可不知道天下已经有多少人被他的工程搞得家破人亡，而且还将有多少人为这“花石纲”被迫牺牲。
张迪一旁插话：“艮岳，就用这种石头堆积。”
赵佶直摇头：“这样的美石，只能独个观赏，堆砌太多就不能尽现其美，且有毁坏的危险。”
彩姑突然兴奋起来，接口道：“客官说得对。这太湖石讲究的是皱、透、漏、瘦。”
“妙！妙！”赵佶已进入赏美的境界。他一面围着奇云峰边走边鉴赏，一面突然问道，“你一个中原女子怎会有如此见解？你又如何会有这美轮美奂的江南奇石？”
“是一个江南风流客商所送，我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说话的声音战栗了一下，语音里显出一丝凄苦和哀怨，明显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忙一摆手引着三人往前走。
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一拐弯，左边有一小轩，门额是秦观手书的“凝芳轩”。轩中红烛高烧，彩姑请三人走进，赵佶坐下后，她就退出了。杨戬、张迪一旁侍立，婢女送上香茗。
赵佶见墙上挂的是米芾写的行书立轴，内容是秦观的《生查子》：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
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城道：
看遍颍川花，不及师师好。
赵佶一边等美人“召见”，一边想，米芾是大书画家，曾在自己的御画苑里供职，前年刚刚去世。他写这幅字，无非是想借秦观的词来讨好李师师，难道他也来过这里？
赵佶满以为李师师马上就会出来，可是一杯香茗入肚，远处传来二更梆声，连李师师的影子也没见。杨戬低声说：“这女人架子太……”这时彩姑疾行而来，赵佶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三位请随我来。”彩姑引着他们走出凝芳轩，拐进一角门，只见一汪池水平躺在月光中，池塘内莲荷未谢，轻轻摇曳。四人进入一水榭，遥看月色如水，俯视莲荷下的对对鸳鸯双宿。水榭对面是两棵盛开的桂花树，浓郁的香气袭人欲醉。至此境地，赵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心为之一爽，只觉心旷神怡。彩姑指着左侧的十几株杏树说：“春天开花时，坐在这里饮酒赏花，其乐融融。客官务请明春再来。”
连接水榭这一头的是曲折的回廊，每隔十余步便有一瓦片镶嵌成的窗棂，透过窗棂可俯视月色池塘，畅吸桂子清香，所以行走间毫无气闷之感。走出回廊底的小门，进入一楼式小阁，名唤“叠翠”。阁内家具一体红木，花架上一盆含苞欲放的菊花和一盆黄杨树桩，分外精神。四盏红灯笼，使整个阁子幻成了橘红色。赵佶坐定，婢女又送来香茗，这次还加上了果盘，里面放着柑橘。彩姑再次躬身退出。
赵佶无奈，只好再次品茗。远处传来三更梆声，茶虽香，此时也觉寡味了，杨戬躬身对赵佶说：“这女人好大的胆子！六宫粉黛，后妃贵人，哪一个敢如此怠慢陛下。我去……”
赵佶确也有些着恼了，自从来到人世间，还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冷板凳。但是，唯其受到冷遇，赵佶反倒觉得新奇。他想自己欲见的是绝代佳人，当然会有架子，如果唤之即来，挥之即去，那还算什么京师的“百花之冠”。所以他对杨戬的话虽有同感，却依旧摇了摇手，决心再等等看。
又等了一会，只见彩姑笑盈盈走来，说：“姑娘来了。”边说边点燃四周的壁灯，叠翠阁里顿时亮堂了许多。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走出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来。三人一看，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因为来人鼻皱口歪，是个丑丫头。她利索地倒去客人杯中剩余的茶水，重新注入沸水，然后放进茶叶。这女孩子叫么娃，是李师师的贴身使女，并不丑陋，可是每逢重要场合，她为了让客人们对李师师的美艳印象深刻，自己常常故作丑态。
屋里静极了，赵佶看着杯中瓣瓣嫩叶缓缓展开，徐徐落入杯底，白水顷刻成了碧绿色。后来赵佶每当回忆起这一情景时，总是觉得情趣盎然。
一阵裙裾窸窣声，一位美女飘然而入，赵佶等三人六道目光一齐射向来者，竟然同时觉得心脏紧缩，脊柱僵硬，呼吸停顿。虽然眼前的李师师身上只穿一袭家常便服，脸上不施粉黛，可是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形象，却让赵佶等都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赵佶宛然觉得，李师师就是唐代大画家吴道子笔下的观音。那是何等的高雅出俗，何等的飘然若仙。
李师师走近几步，微微敛首：“客官久等了。”说完径自走到对面坐下。
彩姑轻声解释：“女儿性情倔强，请勿见怪。”
赵佶没有搭理彩姑，自己走到李师师身边坐下：“敝人赵乙，京城经商……”
话未说完，李师师已起身坐向另一侧。彩姑急忙走到赵佶身旁，再次低声说：“女儿爱静坐，客官勿怪。”说完走出门去，同时放下了门帘。
赵佶讨了一个没趣，但他仍不想施用权势，因为他对自己以才华风采制服对方很有把握。可是就在赵佶准备再说什么时，李师师却伸手从墙壁上取下一面琵琶，自顾自调弄起来。
一国之君被一个妓女如此轻慢，赵佶真的受不住了，他脸色一冷，正欲拂袖而起。两旁的杨戬、张迪对皇帝的心思自然熟悉之至，立即捋捋衣袖蠢蠢欲动。眼看一场暴风雨将起，就在这一瞬间，乐声悠悠而起。音乐家赵佶的脸色平展了，古曲《平沙落雁》的情景在李师师的琵琶声中完全展现出来：风声、水声，夹杂着飞雁在空中的盘旋声，大雁陆续落地，直至夜深寂静——突然群雁起飞远去，一只孤雁却在独自哀鸣。一股幽怨哀泣的情调，如泣如诉，似乎在向客人倾诉一个妓女人生的不幸。赵佶沉醉了，心酸了，眼角不觉润湿了——万籁无声，唯有桂花的香气在空中弥漫浮动。
李师师音调一转，变得轻松愉悦，清新开朗起来，赵佶的心情也随之变化。只听她边弹边唱了一曲《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罕有的歌喉，将词中少女的活泼、羞涩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每逢词中的入声字，那稍一停顿再向前滑行的无与伦比的感觉，使大宋皇帝今晚虽然尚未得到肉体上的满足，却获得了精神上的巨大慰藉。
音乐上美的享受，使赵佶的火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问道：“这词从何而来？”
“济南女才子李清照夫人。”
“你与她熟悉？”
“一次偶然的相遇。”
“何人教唱？”
“大晟乐府的周邦彦大人。”
赵佶意犹未尽，却唯恐受拒，有些迟疑，有些嗫嚅，轻轻说：“可否请姑娘再弹一曲？”
李师师欠了欠身子，微微颔首，因为受到肯定，心情放松，演奏技巧越发完美。曲未完，四更梆响，杨戬、张迪走到还沉醉在音乐中的皇帝身边，耳语一声后，扶着皇帝向外就走。赵佶兴致正浓，却不得不走，沉重的失落感和渴望再次相见的心情，使他屡屡回头。走到奇云峰拐弯处，他又一次向缓步送出的李师师挥了挥手，表示惜别之意。
李师师送到门口，欠身颔首为礼，冷冷地仍然没有笑容。这一切都是碰到李清照之后，自己就按她的告诫整理过自身的情操与修养。就在李师师欲睡不沉，欲醒迷糊之际，她的脑海里，再一次出现了邂逅李清照的情景。
李师师刚出道时，好胜心特甚，也喜欢与同行争奇斗胜。一次，某王孙公子在汴梁著名的矾楼招妓饮宴，李师师也在其中。她见其他妓女所唱的俚曲获得赞誉时，忍不住也唱了一首：“南山脚下一缸油，姐妹两个合梳头。姐姐梳个盘龙头，小妹妹梳个摇篮头。哎呀，我的哥哥哎，妹妹好风流！”她演唱中连用了好几个滑音，表现出轻佻的意味，惹得几个浮滑子弟怪声叫好。正闹作一堆时，一位仆人手拿名帖走上楼来，他说：“我家夫人请刚才唱歌的姑娘一叙。”李师师接过名帖一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女词人李清照。
她一阵惊喜，连招呼也没打一个，就跟着来人匆匆下楼，引得客人们一头迷雾，纷纷趴在窗口向下观看。
李师师跟着仆人走到马车边，她向车内的李清照深深一福，虔诚地：“久闻夫人大名，无缘拜识，今日…今日……”她激动得口吃起来。
李清照是当时有名的女才子，自号易安居士。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是有名的金石学家，醉心于对古代金石刻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她编纂的30卷《金石录》，死后经李清照整理刊印，至今仍是研究古代金石刻学者们必备的参考书。李清照少年时即有诗名，此时已名满天下，正是李师师崇拜的偶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