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下午未时过半，吉良庸怀扎蕊儿，骑上了马，黄骠马已经交给一个年轻人看管了。他紧跟上老者的马匹，老者右侧本来并行的年轻人，乖乖让开位置。
“老先生等会该怎么称呼？”
老者笑到“姓何，何处来的何？”
吉良庸指指前面开路的抽鞭汉子，“那他呢？”
“姓钱，金钱的钱。”
“其他人呢？”
“这不重要，你看着编好了。”
原本是陌路，现在成了同路，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南皮郡方向，奔去。
这老者精力不输给年轻人，吉良庸都有些喘气了，而他每到一处地方，若有兴致，就会观望，指指点点，提出各自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不过基本上都是些门外含量的话题，难不倒吉良庸这位恩科大才子。
行到申时二刻，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左右，一行人找了一个小树林，歇息一阵。
只见那名钱姓男子，跑到老者身边，摸出一张行军图，跟老者商量起来。两人交头接耳，显然说的扶余话。吉良庸也不打算听，反正都是天书。他在犹豫这老者说的去扶余，究竟是威胁呢，还是有先见之明，这老者给吉良庸带来一种很沉重的压迫感，换句话说，吉良庸在他面前不敢说谎，感觉像个老师，既有威严，又洞察人心。
钱姓男子和老者商议完，老者朝吉良庸这个方向看看，也不等他开口，吉良庸把蕊儿放下，向老者走去，他看到有个年轻人，拿草编了一个圆环，过去让蕊儿戴上，蕊儿倒是挺喜欢。
走到老者身前，吉良庸蹲下，老者拍拍地，吉良庸只好坐下。
“你猜猜看我们想做什么？”老者问到，
想了一想，吉良庸回答“考虑晚上住哪？”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吉良庸考虑了一下“你们看起来昨晚没睡好的样子。”
老者笑了笑，也不说对错，“能否介绍一下你的家世。”
吉良庸只好老老实实交代了。
老者点点头，“所以这个孩子不是你亲生的骨肉。”
“是的，”吉良庸回答到，蕊儿不在身边，已经能听到她玩得愉快“咯咯咯”的笑声。
“但是照顾好她，是我的责任。我不能在她面前说，因为她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生父，学会叫父亲的时候，那个人就是我，这是我和她的缘分，也是我的责任。等她长大了，能理解了，再告诉她。”
老者点点头。“不容易。”
然后继续问到“你父亲是征北将军府退伍的？应该打过仗？”
吉良庸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说到“打过，南征岭南，北御鲜卑，”停了一下，“开化五年参加大夏与辰韩和你们扶余的战争，碧蹄馆之役任征北将军府下，二十四统制之一。”
吉良庸选择说真话，因为他看出来这老者的身份必定不简单，说假话对自己有害无利，同时，也想试探这老者对大夏的态度反应。
老江湖依旧不喜不怒，“将门虎子啊。”
说完站起来就走，众人看到，赶紧跟上。
老者突然跟吉良庸说到，“等下让他照看这孩子，你可放心？”
吉良庸看看老者指着的年轻人，正是编草环那个，“可以，但就怕蕊儿不同意。”
蕊儿居然同意了，小孩子就是好骗。
于是接下来，一老一少，并辔骑行，一路上问问答答，吉良庸感觉好累啊，陪长官视察都没那么累，那老头仿佛要把肚子里所有对大夏的好奇和不解，问个干干净净。
他们果然脱开官道走小路，虽然路窄人稀，但是这群汉子肯定个个都身怀绝技，所以走小路根本都不怕。
路上天黑前又歇了一次，吉良庸估计今夜这路径，是要赶在泰山以北附近找到落脚地再停歇。
果然，之后走的都是山坡路，坡度虽然不大，走起来也不是很容易，还好今夜是初九，夏夜天气尚好，不曾下雨，月光普照下，路面还算清晰。
等看到前面山坡处又一座小庙的时候，月夜已持续了一个时辰。
路上，吉良庸本想问问姓钱的，这地图哪里来的，给的方向极其精准，连个废庙都搜得到，想想还是没敢问。
进了庙后，几个年轻人听姓钱的叽叽歪歪指挥了一通，然后找水的搬皮囊，生火的找柴火，巡视的爬上攀下，置马的找草料。吉良庸想帮忙，但是又听不懂，不过，他的重心还是在蕊儿身上。老头看来准备在大殿里过夜，直接往里面走去。吉良庸也进了殿，巡检的小伙子已经查过，拾掇了一堆垃垃圾圾，搬到了门外，等进来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拿着火折子和蜡烛，大殿有了烛光，四周开始清晰起来，吉良庸才看清，这是个菩萨庙，供观音的。
吉良庸也没打招呼，抱着蕊儿去马匹上拿自己的行李去了。回来时，几个人已经把东墙下，西墙下收拾干净了一片，老头指指东墙下靠墙角的位置，
“你带你女儿睡那边吧。”
吉良庸答应着，拿了当垫背的衣裳行李走了过去。
“晚上可有兴致继续聊？”
“听何大人吩咐。”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晚上一人前后巡视，其余众人围在何老头身边，吃了点干粮，开始听老头和吉良庸讲话。
可能是跟吉良庸对话带了节奏，老头的语速也快了许多，有些词居然学着吉良庸的腔调了，聊了几句，在老头的默许下，其余四个小伙子，也都能开口说话了。
让吉良庸吃惊的是，有些人还是能说几句的，尽管有些结结巴巴。
吉良庸的炊饼和馒头很有销路，馒头一两天了也没坏，蕊儿也把炊饼嚼得津津有味的。
待吉良庸连哄带骗让蕊儿闭眼睡觉后，众人才开始交谈起来。
和他们处了一个下午，吉良庸感觉这群扶余人是走私贩子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老者一路上问江山锦绣，问风土人情，问名人典故，感觉路子挺正的，不像歪门邪道铤而走险的人。不过他肯定不敢打包票，会装的人多了。
这时有人问吉良庸怎么认出他们是扶余人的，吉良庸说了帽子的线索，第一岗的老钱刚换岗回来了，他明显大夏文的水平比别人差些，但还是听懂了，看老头的眼神没有反对，把帽子取了下来，众人大笑，果然是个月代头，当中一片就跟晚上的月亮形状一样。
老头一直没怎么参话，靠卧着墙壁，看着手下们好学的样子，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脸上看不出来。
不过吉良庸的注意力还是在何老头身上，抓住机会问老头，他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战马走私这个问题的，不问清楚，吉良庸和他们在一起始终缺乏底气。
老头想了想，还是说了，大概一年前，每年的马匹产仔季节都是入冬前，但是扶余的某些地区，他没明说，不过吉良庸也知道了，可收购的军马显著减少了，当地回答是疫情，但是纸包不住火，走私的情况还是被掌握了，然后，就是漫长的调查和加强协防，但是情况还是不改观。
吉良庸问到，那么火器的配置状况是否有变化，老何还是告诉他，依然在调查，的确有船运来，但是是什么东西并不清楚。
老何现在的回答不像是假话，吉良庸觉得自己的直觉还是准的，这些人也是来找线索的。有人又问了大夏开国皇帝和皇祚的故事，于是吉良庸又出卖了一下国情，最后重申了一下自己的判断：如果军马和金石是置换的话，它们带有相同的特征，就是都是军备物品，所以这些交易肯定跟局势有关，普通人搞武备没这必要也没这个实力，众人点头同意。
关于吉良庸的遭遇，众人也很好奇，他暗杀冯五杰的那段，老钱不敢相信，听完后支支吾吾说，吉良庸的身手杀人很匪夷所思，吉良庸很认真地告诉他：杀人靠的是谋略和决心，气力很重要，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从背后杀人虽然比较可耻，但是有效，所有被杀的人里，绝大多数是从背后被干掉的。这点老钱倒很难反驳。
听到这里何老头插话了，但是居然说的扶余文，众人连忙坐起屈身听讲，听得老头叽里呱啦过后俯身磕头，然后纷纷向吉良庸投以赞美的眼神。
何老头没收住抒发的情绪，忍不住给吉良庸也讲了一遍，“我跟他们说，意志和思考，远远胜过刀剑和蛮力，刀与书本一样重要，完成使命方法最重要，不要拘泥于形式和常识。你是这个王朝最优秀的学堂毕业的，掌握很多他们不具备的知识，是一块宝石，他们需要多向你学习。”
吉良庸禁不住汗颜啊，这大夏之地，优秀人才比比皆是，他吉良庸在六扇门都没混出个名堂，还被扫地出门了，为了逃命搞些阴谋诡计，现在还被人夸赞啊，还是外国人夸自己有能耐。真是无奈
老何当着众人面，要求他们对吉良庸的情况说出自己的看法，这下众人开动脑筋，只听得大夏文，扶余文夹杂着，偶尔还有叽里呱啦的争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虽然没有得出什么重要推断，但是这种氛围让吉良庸很震动，夫子所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孜孜不倦，不耻下问等等等等，好像就是这种氛围里，这种以无知求未知的探索精神啊。
谈论有了很深的收获，当然是对这群家伙来言。吴文静的落马坠亡，吉良庸拦马绳的测算方式，面对吴文静伏地后的攻击角度选择，让几个小伙兴奋不已。有人甚至站起来走了十几步，测了测自己的步距，老钱也频频点头，那个牵马的小伙子，感慨地说了几句，老何告诉吉良庸“他才发现马身上有那么多事情是他不曾注意过的，他不配被称为懂马之人。”
冯五杰的事情他们也回顾了一遍，这时老钱站了起来，对吉良庸比划了一下，然后背对吉良庸，吉良庸站起来，大概看懂了老钱的意思，把右手平摊做剑，往他记着的部分做了个刺杀动作，钱君往前一仆，一个猫腰前滚翻，翻身抬头，再面对吉良庸之时手中已经露出一柄短刃。
吉良庸很诧异对方的身手，边上默默赞赏，钱君走过来行了一个礼，请吉良庸去把剑取过来，用真剑再刺一下，吉良庸不敢。何老建议说，这么做容易伤人，吉良庸只要奋力做出举动就可以了，于是吉良庸离开人群，站在大殿门口处，重复了一遍刺杀的动作，钱君示意再来一遍，于是吉良庸做了五六遍，钱君才示意可以了。
然后钱君告诉大家他的看法，冯五杰的身材比吉良庸高，他没交过手不知道冯五杰的功夫水平，但是看了吉良庸的刺杀角度和速度，他建议吉良庸以后刺杀时候位置还要偏下，正常人背后遇袭都会前扑，练过的更会借势前翻，腰腹一圈是考验功夫水平的关键部位，也是发力部位，刺中了损伤更严重，吉良庸要多加练习往那刺。
然后他开始第二处分析，他觉得一击就能致死，是冯五杰被密信上的内容给困惑了，很可惜吉良庸没能拷问一下他，他怀疑，冯五杰过去听到的，有关收到密信后的举动，可能和密信上有出入，吉良庸当时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忽略了盘问这个环节。密信上的“董”，是一个暗号，他建议把这个字拆开来，或者从卦卜中看看这个字是什么来历，这个暗号代表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很大的关键。
从此吉良庸刮目相看，称呼他为钱君了，人高马大的其实并不粗糙，这风格像极了韩擒虎。
他和冯五杰的对话，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何老在其中打断了几次，给弟子们又做了解释，吉良庸引君入瓮的勾引之策讲完后，作为佐证，他把两块红玉都取了出来，众人看了玉佩，没好意思动那方手帕和玉簪，吉良庸呈给何老，只说但看无妨。
何老坐直了身子，看了看玉簪，传给钱君，他对方帕才感兴趣，《景明山水图》是岳父柯晋才的一副作品，其实不算他的最佳之作，里面的风景是岳父早年去敦煌提督府途中所见，回来后做的画卷，所以吉良庸看了以后身临其境，四百两银子买了过来，遇到柯丽儿后方知是其父作品，为了博得美人欢心，他又高价收购准岳父的画，把这幅《景明山水图》炒到了八百两，那段时间自己商铺进多出少，其实颇有些紧张。
有个小伙子也侧目看着这方帕，很不好意思地说到：原来送手绢也能把女孩子骗到手，他只知道抓兔子逗女孩子，姑娘只喜欢纯白色的兔子，但他那里兔子多是灰色，抓一天都抓不到白兔。
他羞得抓耳挠腮，大家哄笑一片。
何老还过方帕，感慨地说：可惜一直无缘看到塞外风景，不知道比起白头山景色如何？
吉良庸早就猜到了，这个扶余大官样的何老，早年肯定和大夏交过手，他第一次跟何老提到碧蹄馆三个字，老何迅速投来一个目光，目光虽然稍纵即逝，但是里面的嵯峨无尽。
吉良庸把红玉都收好，想到当时找到玉髓的吉安，深深叹了一口气，也不管众人爱不爱听，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他需要倾诉。众人默默听完，此时抓兔子的小伙子已经依依不舍地去换岗了，回来的是第一个来请吉良庸的高个，他手臂非常长，听了大半段，应该听懂了。众人都在思索，长臂高个率先扶正身姿，正色对吉良庸说到，“吉君无须自责，”原来他会说大夏文，而且说得很正，“身为家臣，为主人效力，是应尽的责任，身负重任就要竭尽全力，我相信您的家臣正在为了履行你的托付而在积极效命，主公放心，才把重要的事情托付，这是家臣的无上荣光！”
“吉君，”钱君接过话来，也是郑重其事“扶余人原本亦是炎黄的一支，我们是精卫的后代，祖先们为了达成神灵的嘱咐而去力填汪洋大海，哪怕粉身碎骨也不畏惧。在我们看来，使命比生命重要，信任比困难重要。我们希望，您的家臣能够证明自己，他有一颗赤胆的忠心，跟他的父母一样，忠于您的家族！”
他说的极快，吉良庸听不太懂，长臂高个把话给翻译了一下。
这下吉良庸被震住了，这群扶余人说起来斩钉截铁慷慨激昂的样子，不是故作姿态，是本性使然，他们的年纪都很轻，即使钱君，也不会超过30岁。他眼前突然浮起了刚进京师大学堂的懵懂少年时代，那个时候，他们也曾展示过这种壮怀激烈，但是渐渐地，同年之中的宽和、交际、谦逊、圆滑就成为主流，所以耿直之人在恩科并没有出路。
然而结果呢，一次贺兰山攻防就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甚至结束了一些人的生命。自从进了六扇门，再从商，他已经好久好久没看到正直的事情，听到过刚正的话语了。
他有些敬佩地端详着面前这群扶余青年，好几个依稀有点他同年的样貌，难道是那些战友们投胎转世再与他相逢？不对啊，那是他20岁的事情，他今年33岁，面前这群人基本都过了18岁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扶余人和大夏人，骨子里那股流淌的忠烈血性，其实都是一样的啊，怪不得父亲从来都说，辰韩人高高大大，打起仗来却贪生怕死，扶余人矮小精悍，打起仗来勇往直前，虽然是敌军，却个个都是好男儿。眼前这些人的态度举止，怎么跟自己的父亲一样，跟那些不怕死的同年一样，站得梗梗直直，活得轰轰烈烈！
场面一片寂静，他终于又正了正已坐直的身体，对眼前诸人伏地行礼，说到“多谢各位的提醒和宽慰，吉良庸在此也发誓，我一定要将吉安救出苦海，不辜负他们家对我家的恩情！”
场面依然寂静，仿佛置身事外的老何，慢悠悠也发话了：“忠君忠道，是每个扶余人恪守的信则，你们既然领悟到了，还需要牢记忍耐二字，刻苦锤炼才是人生的奥义。诸君还请一起努力！”众人低头行礼，动作一气呵成，精练而一致。
眼看夜色已深，众人告辞，留下何老与吉良庸在东墙，走到西墙纷纷睡下。吉良庸以为何老还会与自己交谈，只见何老向他摆摆手，已准备就寝了。吉良庸点头致礼，回到蕊儿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