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雨被妻子准备早饭的动静吵醒,睁眼一看,穿过窗帘透进屋里的光线,已经将厅里的一切都显露了出来。他的头有点晕晕乎乎的感觉,看来这一夜睡的时间不怎么够。他听到父母的房里也传出了说话的声音,再抬腕看看手表,女儿思雁也该起床了。他起了身,拉开窗帘,厅里顿时亮堂了,随着他拉动窗帘的声响,母亲也打开了她的房门。
女儿思雁匆匆洗脸刷牙,吃完了早点,就背上沉重的书包出了门。等思雁一走,夏天雨问起了昨天叶梓青活动的效果。
叶梓青眉头紧锁,说道:“跑了两家单位,见面以后都回绝了。介绍人也是出于好心,没有告诉他们我的详细情况,看得出来这两家单位都是嫌我年龄太大了。”
夏天雨没出声,一直在一旁紧张地聆听着的母亲憋不住,焦急地问:“要是这么说,那以后跑的单位再多也没希望了?”
夏天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还是叶梓青开了口:“妈,你也别着急,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说着,他转向夏天雨,“我昨天碰到我们单位以前的同事了,她和我们一样也是分居两地,也是因为年龄偏大找不到接收单位。她告诉我,我们单位驻江海市的办事处,原先几乎全是江海人,其中一大半人的户口和关系都是在本市的。现在单位移交给淮北,办事处里这部分人都离开了,回到市里另行安排,于是办事处人员的名额空出了不少。我那个同事就是找了领导,结果照顾她,让她进了驻江海办事处,户口也可以迁回来了。她说办事处还有几个空额,淮北方面也有意识地把这些名额留给需要照顾的江海籍人,她让我赶紧回单位去试试。她也答应帮我在办事处里打听打听,有机会向领导推荐推荐。”
夏天雨还没说话,母亲迫不及待地插了进来:“那你赶紧回单位去,好好和领导说说,要送点什么东西也别小气,现在不都行这一套吗。”
叶梓青连忙宽慰婆婆:“妈,你别急,我知道,我今天就去买火车票,准备准备明天就回单位。妈,我回去以后,家里的事,还有思雁就辛苦你了。”
赵美瑛连忙说:“这些你都别管了,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再说也没什么大事,我没什么辛苦的。”
吃完早饭,夏天雨准备上班,看到妻子在翻看存折,他说了句:“你这次回去多带点钱,该花的地方不要省,要是不够的话你打电话回来,我再给你寄。你今天去买车票,还是买卧铺吧,路上要十个小时,坐票太辛苦了。”
叶梓青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让他上班去,她的事就别管了。夏天雨知道她心疼钱,不会买卧铺,于是又关照了一次,直到叶梓青点了头,他这才走出家门。
今天夏天雨到厂的时间比平日稍晚,眼看快要到上班铃响的辰光。厂门口正在投考勤卡的人不少,他排在先到的人后面,同时向两边看了看。远处还有厂里的职工在朝这边走,有些人眼看不走快些就要迟到,但是即便是最远处的那几个工人,也并没有要加快脚步的意思,仍然是不紧不慢一路说笑着朝这边晃悠。
后面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厂里销售科的陆伟民。他知道陆伟民已经外出很多天,记得好像是到北方去要债的。他回应了一声,随即问道:“老陆,这次你出去好像快一个月了,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陆伟民苦涩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但夏天雨也不用听答案,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这时候他已经挪到了考勤箱跟前,他将考勤卡投进去,等了等陆伟民,两人并肩向里走去。
夏天雨见身边没有离得很近的人了,就问道:“老陆,这次你是去了哪几个地方?怎么这么长时间?”
陆伟民说:“去了张北、石家庄、宣化,又去了东北。”
夏天雨看他的神情,就知道这次出去不会有什么大的成果,但还是忍不住问:“情况怎么样?有点收获吗?”
陆伟民叹了口气,说:“基本上白跑一趟。只有石家庄那边要回来一点货款,其它地方什么结果都没有。”他说完话,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叹口气,然后向另一边的销售科走去。
夏天雨看着陆为民的背影,心情比离家的时候更沉重了。他作为工会主席,对厂里的经营状况知道得比一般人要多些。他知道目前厂里的产品销售大幅下滑,前几年只顾着生产,没有及时对产品升级换代,现在产品落伍,基本上已经接不到新的定单了。
最近几年,厂里的经营思路是顺着以前的惯性走的,明明货款的回笼已经不顺畅了,却还是大量向老客户们发货。市场的变化来得太快,原本很畅销的产品,说被市场淘汰就淘汰了。那些老客户显然也没有预见到这一点,要的货不少,但很快就卖不出去,他们的手里也积压了大量存货。他们的生存状况一恶化,又影响到了“春风”厂。
近一两年,那些原本和“春风”厂关系很好的客户,变得不那么好说话了。他们手里的产品,有的已经销售出去,但就是拖着不给“春风”厂回款。“春风”厂的销售人员现在差不多变成了“讨债专业户”,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催款。那些客户分散在全国各地,可他们的回应却惊人的一致,就是他们也要不到货款,别人也拖欠着他们,所以没钱给“春风”厂。
客户们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但其中有一部分客户的情况应该还没这么糟糕,不管真还是假,反正厂里出去讨债的人,空手而归的占了大多数。这种情况严重影响了许多企业的生产经营,甚至影响到了这些企业的生存。国家也曾经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拨出了启动资金,希望能解决“三角债”的问题。可是这种状况并没有好转,暂时看着有点作用,很快就又产生了新的“三角债”。
夏天雨知道,“春风”厂在账面上尽管还是基本上平衡的,还没有资不抵债。可是大量的应收款都只是账本上的阿拉伯数字,而不是实实在在的钱——这大量的应收款中,大部分应该是永远都别想收回来了。
“春风”厂现在靠着上级部门的拨款,职工的工资还能够按时发放,但这些钱都是上级部门“借”给的,等于是在举债度日。
“春风”厂曾经有过一段辉煌,厂子虽小,但是名气不小,为局里创造的财富也不少。他们所赚取的利润,要是按照人均计算,甚至比局里的一些大型骨干厂还要多得多。按理说,他们厂的预备金和提留部分应该是笔不小的数字。可他们是国营企业,这些应该留给他们防备风险的钱,早就被上级划走,用得一干二净了。
他们是国营厂,所以现在上级也不能不救他们,职工的工资和厂里基本的开销,还是会拨给他们的。可是也正因为此,这次局里改制,要剥离不良资产,他们这样已成“包袱”的小厂,也就理所当然首当其冲了。
改革开放说起来已经好些年,但江海市由于开放得晚,现在也还是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春风”厂最终的去向,到底是彻底私有化;还是转制为集体企业,由职工参与实行自救,上面也没有统一的意见。
夏天雨想着这些事,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老郭照例已经到了,办公室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个热水瓶也不见踪影,肯定是他拿去打开水了。
夏天雨想到妻子,今天她要去买火车票。他知道,尽管自己再三关照要买卧铺票,可是妻子一定不会那么做。江海直达淮北的火车,一天只有一班,他探亲的时候坐过这趟车。这趟车一路停靠小站,慢慢吞吞要走十个小时出头,还常常误点。而且这趟车是夜间行驶,要是坐着过上一夜,那种滋味实在很不好受。他知道妻子即使是在以前享受“探亲假”,可以报销卧铺票的时候,也大多买的是坐票,为的是可以得到两种车票间的那点差价的一半。
夏天雨想到妻子,被分到淮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他,这么些年一个人在外地吃了不少苦;现在为了女儿的事,她又辛辛苦苦地奔忙,人累得瘦了一圈不说,心里的那份煎熬也够她受的。他痛恨自己没有“路道”,又不善钻营,没办法替她分担和减轻些忧心事。
他想打个电话回家,再关照一次妻子,要她一定要买卧铺票。但是他也知道,妻子大半是不会听他话的。他正在犹豫着,还没有拿起话筒,女工委员李聪走进了办公室。
李聪和夏天雨是同年的,长得也不错,或许是因为当年在北大荒脸被冻伤过,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显得老一点。虽说她看着见老,但还是可以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她是可以被称作美女的人。
李聪人长得还行,又是厂长夫人,也没什么多余的负担,经济条件还可以。但她却不大会打扮自己,常常是跟着厂里的年轻姑娘的潮流走,有时候的穿着就有点“东施效颦”之嫌,给人的感觉怪怪的。
她见到夏天雨也在,打了个招呼,又提醒他:“小夏,厂里这个季度的困难补助金下来了,我们今天商量一下补助人员的名单,你看是上午开会还是放到下午?你定一下,我去通知其他几个工会委员。”
夏天雨差不多把这件事忘了,经她一提醒,想了想说:“那就上午开会吧。九点钟,到会议室里开会,你去通知他们吧。”
李聪出去的时候,黎燕走了进来,她在空着的宋岚岚的座位上坐定,然后对夏天雨说:“夏天雨,我同学让我告诉你一声,他舅舅陶建章明天就从香港过来,这次陶建章带来了一些新的设想,想和你好好谈一谈。我同学说让你有个准备,等陶建章到了就通知你会面的时间。陶建章还特意关照,这次他过来,还是和上次一样,由他的公司出面请你们,一切开支都由他们那边承担。”
夏天雨听黎燕这么一说,感到很高兴。这几天他所遇到的都是一些烦心的事情,没有什么好消息,黎燕带来的这个消息,算是他半个月来听到的最值得高兴的消息了。
他答应了一声,马上盘算着自己还应该准备些什么材料。他见离工会开会还有点时间,还来得及去和付亚杰通通气,于是马上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