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的人忙碌了一阵,又一次回局里去了,随着他们的离去,厂里的气氛似乎也稍稍平静了一点。夏天雨这次为厂里要回了一大笔款——这笔款是欠了两年以上的旧账,一直没能要回来,厂里都已经有了将其中的大部分作为坏账处理的打算。
他要回这笔款,对大多数工人来说,表面上并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他们并不会因此多拿几个钱。但是对财务科、供销科的一些老职工来说,他们却都明白这笔账要拿回来是多么不容易。特别是财务科的一些人,他们看到夏天雨非但没有提出报销一部分交际费,连正常的住宿费用都少报了不少。
他们都知道,厂里这些年要债不容易,几乎已经形成了惯例,凡是能要回大笔欠款的人员,都可以凭厂长签字的白条报销一笔活动费。这笔活动费有多有少,要是按照夏天雨要回来的这么一大笔钱来算,这活动费可以高达数千元,但是夏天雨却连提都没提起——这件事在财务科和供销科传开,并且很快传到了其他一些职工耳中,于是就有些人对他暗中钦佩,并且联想到前几天厂里的那些流言,不禁对他产生了同情。
王为民当然也知道夏天雨没有多报一分钱的事,他却并没觉得这是件好事。他并不怕夏天雨多向厂里要钱,反而是怕他不向厂里伸手。厂里的钱再紧张,或者再有钱,那都和他个人的口袋没多大关系。他宁可夏天雨向厂里狮子大开口,哪怕这次没有要回欠债,他也会爽快地批给对方一笔“活动费”——不管厂里以前的惯例是怎样的,毕竟这是没有明文规定的事,只要夏天雨拿了这笔活动费,那就等于是在为其量身定制的棺材上砸下了最粗重的一根钉,他就死定了。
王为民询问了财务科,然后按照以前的“惯例”,主动写好了一张白条。他找来夏天雨,将白条摆在了他的面前,然后一副关心的面孔说:“小夏,这次你为厂里立了大功,厂里也没办法给你奖励。但是出去讨债是件费神、费力还费钱的事,有许多开支是没有办法报销的。这是厂里按照一贯的做法,给你报的一部分应酬交际的费用,我的字已经签好了,你只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去财务科领钱了。”
夏天雨上前几步,拿起桌上的白条看了看,见上面果然已经签上了王为民的名字。再细看金额,竟有三千元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他将白条重又放回到桌上,很淡漠地说道:“我这次要债,完全是靠一个朋友帮忙,我没有花什么钱,连我的住宿和吃饭都是朋友包了,所以这钱我不能要。”
王为民连忙说:“你的朋友出面帮你忙,他也是要花钱的,现在不花钱根本办不了事情。你就算没用什么钱,这么大个人情你总是要还的吧?所以这钱你就拿着吧,这是厂里的惯例,是你应该拿的,不会有人说闲话。”说着他拿起那张白条就朝夏天雨手心里塞。
夏天雨退后一步,躲开了王为民塞过来的白条,说了句:“厂长,要是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王为民有点尴尬,心里还有点恼怒和失望,他收回了伸出的手,没说什么。
夏天雨没等他回答,转身走了出去。当他转到走廊上的时候,还能听到屋里的声音,只听薛小敏嘟囔了一句,虽没听得很清楚,但能分辨出大概是说的“不识抬举”这么个意思。
室内,薛小敏确实说的是“不识抬举”,说完以后见王为民没有理她,也就闭了嘴,继续锉起了指甲。
王为民现在没心思去计较夏天雨识不识抬举,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更关心的是局里最后到底决定“春风”厂采用哪家的方案。他上次私下和谢思宗会面以后,就明白对他个人来说,哪一方会给他更多的好处。现在局里没有明确表态,他也不公开说自己支持哪一方,但他内心是坚定的,那就是尽一切力量让“春风”厂和“广发”公司合作。
他知道要做到不让厂子和ASCON公司合资,除了在局里努力为“广发”公司游说以外,还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将夏天雨搞臭告倒。目前来看这个目标已经达到了一部分,但还不够,局里到现在都没表态,胜负还很难说。
他想知道周孔阳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自己的分量不够,虽然周孔阳找过自己几次,自己却不能随便去找周孔阳——他还是要通过张广才方可,万一自己一个不慎引起张广才的不满,就可能被其一脚踢开,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想到这里,他拨通了“广发”公司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安阳,他并没说张广才到底是在还是不在,也没有将电话转给张广才。安阳的语气带着不快,虽说答应了和他见一面,但话里话外流露出的,是对他至今没有把夏天雨搞掉的不满。王为民在电话里也不好多解释,有许多想问的话更不好在电话里说,忐忑不安地挂了电话,心情比先前更糟了。
夏天雨的心情并不比王为民好到哪里去,甚至比他更糟糕。这不光是因为改制的方案至今局里都没有明确的表态,使他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和陶建章商谈。另外他还感觉到了莫名其妙的压力,这种压力的来源,是他有所觉察,但又不知详情,还没法解释的所谓“群众意见”。
除了这些公事,他还要操心惦念妻子和女儿的事情,眼看着中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也难怪妻子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这几件事情一件比一件让他心烦,这次去东北顺利完成任务的喜悦,被冲得荡然无存。
他思来想去,对妻子和女儿的事还是一筹莫展;厂里群众向上级调查组反映了一些什么?上级又会如何处置?他也无能为力。只有和陶建章一方谈判的事,他现在或许还可以做点事情。但他也不愿意事无巨细老是去找程建升,于是想到了在家养病的厂党委书记卫朝辉,决定等到下班以后,去登门拜访一下老书记,听听他有什么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