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升翻看着手中的报告,看得很仔细。他对这份报告已经看过好几遍,还在上面做了标注,早已了然于胸。现在他再次审视,只是想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先前还在考虑的局里的事务上,转到这份报告所说的事情上来。他不得不持一种慎重的态度——这不光是关系到一个厂几百名工人的命运,还关系到全局其它一些厂能否跟着走这条路的问题。他这些天曾经就“春风”厂夏天雨的这份方案,在私下征求过几个常委的意见,但从他们的反应来看并不乐观。被问到的几个常委中,支持这个方案的只有副书记刘明辉,其余人不是反对,就是含糊其辞地不表态,这更促使他在这件事情上愈加地小心。
他翻过了报告的最后一页,抬起头来,向夏天雨提出了这几天思考得最多的问题:“你的这个方案如果实施,市场前景到底如何?一旦生产出了产品,能打开销路吗?你们有几分把握?”
夏天雨对这个问题考虑得很多,他没有犹豫,实话实说:“没有大把握,只是根据市场情况做了些预测,觉得可以试一试。”
程建升没有出声,看着夏天雨。夏天雨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这个方案如果实施,一方面是力争打开销路,在市场上谋一份立足之地;还有一个方面,是ASCON公司作为一家国际上有点知名度的仪表公司,它的产品在国外已经有了一个稳定的市场;万一我们和它合资的企业,在国内市场上的情况不十分乐观,我们作为ASCON公司的产品组装厂,现在厂里的这些工人也不会失业,大部分可以保住饭碗,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我们和ASCON公司的总代理陶建章,现在谈的重点也是这一点。”
这一点在夏天雨的报告中都已经写上了,程建升没有继续追问,但是他最关心的,或者说最担心的又恰恰是这一点。局党委几个常委不同意这个方案,理由之一就是如果ASCON公司的产品不能在大陆打开销路,“春风”厂单纯成为该公司的组装厂,工人的收入是有了,可是以“春风”厂的厂房、设备、地皮作为投资,换来的只是工人的工资,那就太不合算了。这几个反对的人还有一个顾虑,那就是万一ASCON公司在大陆打不开市场,他们单方面一撤资,“春风”厂的工人到那时就更加难以安排了。程建升虽然内心倾向于支持夏天雨他们的方案,但也不得不承认,几个反对或者有疑虑的常委所说的这两点,还是不无道理的。
他没有在夏天雨他们两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担心,只是委婉地问:“这家ASCON公司,我做了一些了解,据说他们的产品和目前已经进入我国的几家国外的大仪表公司相比,并没有什么优势,对这一点你们是怎么看的?”
夏天雨将目光投向了付亚杰。付亚杰在程建升面前始终有点拘束,但并没有怯场,他开始介绍这方面的情况:“程书记,对这家公司我们做过一些了解,情况是这样的——意大利ASCON公司,在国外仪表行业中确实不算最著名的,但也可以算是第一流的公司,他们的产品质量是很好的,特别是热控仪表方面有自己的特点。
“这家公司对我们国内的市场,是在最近才重视起来的,所以他们的产品基本上还没有进入我国市场。现在我们国内,高端的仪表市场基本上就是欧姆龙、福克斯波罗和霍尼韦尔占了统治地位,ASCON公司这次有意和我们合作,也只是试探性的。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给我们的条件和前面所说的那几家日美公司相比,还是非常优惠的……”
付亚杰接下来详细介绍了这家公司的情况,还有这次一旦合作成功,“春风”厂这一方所能得到的优惠条件。最后他也没有忘了强调:“对方开出的条件虽说优惠,但这次和我们谈的,是ASCON公司在亚太地区的总代理,我们就算是合作成功,也只能是二级代理。亚太总代理从ASCON公司订购仪表,价格是市场价格的二点五折到三点五折;而我们从亚太区总代理那儿进货,只能享受最多四折的优惠。要拿到四折优惠,还必须满足一定的量,要不然只能以五折或者六折的价格拿货。这一点我们是有些吃亏的,但也没有办法改变。”
程建升听他这么说,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沉思了一下才问:“那我们有没有办法直接和意大利方面商谈,也取得一级代理的资格?”
付亚杰摇了摇头:“不可能。国外这些大点的公司,做生意和我们国内不一样。我们国内是谁都可以跳过代理人,直接和厂家联系,生产厂还很欢迎要货的人直接找上门去。国外这些正规公司不行,如果有谁直接找上他们,他们还是会让你去找该地区的代理,如果你一定要从他们的总部拿货,他们给你的价钱就是公开的报价,一点折扣都不打,比从代理那儿拿货更贵。现在ASCON公司在中国大陆没有代理商,除非以后我们的业绩上去了,前景超过了香港的亚太代理人,我们那时再去和他们总部谈,他们才会考虑让我们升级成一级代理,从亚太区独立出来。”
程建升其实也多少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他只是想了解得更详细一点,确证一下自己知道的东西。他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不再谈这方面的话题,转而问道:“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们如果和ASCON公司合作成功,厂里的工人转行生产仪表,在技术上能行吗?”
这次是夏天雨回答他的疑问:“这一点我们考虑过,我自己也从陶建章那儿借了一台仪表,拆解以后再重新焊接、组装,完全没有问题。我们的工人以前组装过半导体收音机,他们的焊接、组装技术比我要好得多。如果改成组装仪表,只是有一部分分立元件换成了集成块,焊接的要求高一点,别的大同小异。我们只要对工人进行一下筛选,再培训一下,重新分配一下岗位,达到对方目前的要求是有把握的。再说陶建章也答应我们,只要我们前期的产品能够组装出来不出现问题,他就将逐步引进自动化生产线,到那时候产品将返销到国际市场,合资厂的生存没问题。”
他们三人谈得很投入,秘书小赵也很尽职,一直没有让人来打扰他们。程建升还向付亚杰了解了ASCON公司仪表的性能,以及他们的仪表,与目前已经和仪电公司下属的几家骨干仪表厂合资的,也就是他先前说的“欧姆龙”、“福克斯波罗”、“霍尼韦尔”等日美仪表公司,在产品质量、性能、价格上面到底有什么差别。不知不觉地,时间就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
夏天雨他们的方案,由于刚开始着手,许多问题还没能细化,还有不少地方有待探讨和具体化。程建升虽然通过谈话对方案了解得深入了不少,对它的兴趣更大了,但是他知道无论是夏天雨还是他,都还有许许多多工作要做,光着急是没用的。
程建升看到谈得差不多了,也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就叫来小赵,要他去拿两张招待卷,让夏天雨他们两人和他一起去局机关食堂吃饭。
付亚杰有些不自在,刚开口推脱,就被夏天雨阻止了。夏天雨和程建升相处随意得多,他们两人之间有着一份和职位无关的交情,他很愿意在这儿吃饭,好与这个自己尊重的领导和长者多相处一段时间。
夏天雨一示意,付亚杰也就想到了他和程书记之间的交情,不再出声,跟在两人身后朝食堂走去。
吃饭的时候,主要的谈话就是在程建升和夏天雨之间进行了。他们两人的谈话也不再涉及厂里改制的事,绝大多数话题,都是随意的闲谈,其中不少是有关夏天雨个人和家庭的琐事。付亚杰在一边插不上话,他也很知趣地没有出声。在一边陪着他们吃饭的秘书小赵,则显得很好奇,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羡慕和嫉妒——他是第一次看到老书记居然和一个基层的普通工会干部,而且是年龄相差不少的人,会谈得这么随意和融洽,简直像是父亲对子女一般的随便。
吃过午饭,夏天雨和付亚杰没再返回程书记的办公室,在食堂里直接和程建升辞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