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盛放在“当下”
他是她的表哥。
他们是青梅竹马。小的时候两个小脑袋靠在一起说悄悄话，他说：“我啊，将来要找一个漂亮的媳妇，生一大堆漂亮的小孩，没事的时候就带他们去逛街，从大到小排一排，我来当排长。”她说：“我将来要嫁一个很帅的先生，也生一大堆很帅的小孩，我给他们做饭吃，谁不听话我就让他们吃难吃的胡萝卜。”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哥，等将来结了婚，我还住在你们旁边吧。如果我老公打我，你就去揍他！”她肯定是想到她的爸爸爱打妈妈了，结果妈妈老是哭，一点都没辙。他就十分豪气地拍胸脯说：“没问题！谁敢打你，瞧我不揍扁他！”
他们就这样相依相伴着长大了。
他为了迁就她的成绩，报考了同一所二流的大学。在大学里，他仍旧习惯把她置于羽翼之下，揍跑了不知道多少贪恋她美貌的登徒子，搞得整个学校都知道：她有一个很凶的表哥，谁想欺负她，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可是有一个很拽的学长不买他的账，仗着是她的社团老大，老是喜欢欺负她，让她帮他拿个笔呀，倒杯水呀使唤着。他不高兴了，找茬和那个家伙打了一架，逼他签订条约：以后不许再使唤我妹，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那人忍痛点点头：“你放心，以后再不了。”
从此，她过上了清净的日子。那个家伙身边多了个女孩，高挑，优雅。她的心，莫名其妙开始疼了。
她沉默了许多。他这个当哥的没办法哄得她开心，只好跟着她一起郁闷。
后来，那个家伙要毕业了，和那个女孩子分手，又回头来找她，约她吃饭。他不放心，一起去了。于是，左边是他，右边是他，是需要她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她看着那个拽拽酷酷的男孩，心里想，我是很爱你的，可是我如果跟你走，就没人罩我了，也不能跟哥做邻居了。那可是我从小的理想啊。所以，她低下头，对那个目光灼灼的“坏”男孩，艰难地说：“对不起啊。”
那个人挺得直直的肩膀塌了下来。
他陪她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回到自己的宿舍，也一句话都没有说。事实上，自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老大看他闷闷不乐，问他怎么了。他把事情说了，然后说：“我选择做一个旁观者，是因为感情的事情容不得第三个人说什么。可是看她那么难过，我也很难过。”
老大说：“你知道小鸟成年之后，大鸟会把它们赶出鸟巢吧？”
他说：“我知道。她长大了，我应该把她赶出去经历风雨，这样才能变得坚强。可是她从小就过得很苦的，爸爸不好，狂赌滥喝，还老是欺负她和妈妈，按说她历经折磨，早就很坚强了。”
“可是，”老大说，“她的心却始终住在你给她搭的鸟巢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啊。”
他怔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辩解说：“不用她离开的。大鸟要小鸟离开，是因为它们无法照顾它们一辈子，但是我可以照顾她一辈子。”
“怎么照顾？”
“我们小时候就说好了，以后做邻居，她老公欺负她，我就上门去替她欺负她老公。她做了好饭，就端过来我们一起吃。”
说到这里，他又怔了一下：其实不止她依赖他，他也很依赖她。在他的人生规划中，她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分子啊。
老大说：“小孩子办家家酒的时候，就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人和东西都放在自己的未来规划里，哪怕未来已经千变万化，也不愿意对计划做出任何改动，因为那是他们的‘理想’——它在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理想的时候开始，却不肯在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理想的时候结束。”
他明白了。他们都太习惯于将对方放入自己的生活中，却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开始崭新的生活。少年的“理想”是一堵墙，隔绝了他们成长和变化后的所有可能。
他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准备告诉她，少年时代的理想未必是长大成人后一定遵守的教条，哪怕它曾经显得无比美好。从现在开始，重新选择一次吧，因为幸福不应该是夹在岁月的书页中的干花，而应散发着鲜香，沐浴着雨露，盛放在“当下”。
金代禅师酷爱兰花，在寺旁的庭院里栽种了数百盆，每日辛勤培育，悉心照料。人们都说：小心啊，不要伤害金代禅师的兰花，兰花是金代禅师的生命呢。
有一天，他有事外出，交代一位弟子替他照顾兰花，结果弟子为兰花浇水的时候，竟然失手把架子绊倒，整架兰花都被打翻，兰花花落枝损，弟子惶恐非常，师父一回来，他就请求受罚。
结果金代禅师不但没有发怒，而且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地安慰他：“我爱兰花是不假，可是我是要用兰花供佛和美化寺院环境的，并不是为了生气的。即使是心爱的事物，如果难以割舍，那也不是禅者的作风呀。”
是的，无论是人是物，即使是最心爱的，也要学会割舍，割舍掉那再也无法拥有的，然后，才能让幸福开放在当下。
灯影禅心
如果世界就是一个大幻觉，那么你遇到的不愉快也是一个幻觉。你会和影子较劲吗？会和风较劲吗？会命令天不下雨，人心没有阴暗吗？而当影子是幻觉，风雨是幻觉，阴暗的人心是幻觉，它加诸你的身上，好比一个影子用一根木棒的影子打在你的身上。
四十以后
今年刚刚跨过四十虚岁的门槛，恰合古人的“不惑之年”。
从梅红鞭炮朵朵开到杨柳春风度小桥，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心境就有了大改变。好比一只巨灵掌拍开一枚石蛋，露出里面软软的蛋清蛋白。
四十岁前很羞怯，被人白眼相加会惊怕，被人青眼相待会惶恐，一味委曲求全，不敢稍加逾越，到了四十岁，惊觉一寸寸都在死，于是这个“不惑”一下子鲜明起来：世界，我前半生的岁月都交付与你，与你周旋，现在，后半生的岁月，洒家要自家过起来。
怎么过起来呢？想说的话才说，想做的事才做，想见的人才见，为想得到的东西而做努力，而不是想说不想说的话都说，爱做不爱做的事都归拢来自己做，想见不想见的人都耐下性子堆下笑脸来见，而且还口吐莲花——我又不是卖笑和搞政治的，至于大家都有而我没有，以前怕人耻笑，如今却想如李逵一样大嘴一咧，巨眼一瞪：老子乐意，关你鸟事。
以往读《归去来兮辞》，只一味爱它的疏淡辽远，深沉的孤寂，现在却凭空感觉应该是陶渊明四十以后才写出的文字。翻查文献，果真如此：陶氏四十一岁时（405年），最后一次出仕，做了八十五天的彭泽令，然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像乡里小儿，挂冠去职，赋《归去来兮辞》。
他这样做，大概也出于同样的赌气心理，要泄掉前半生积攒了一肚皮的鸟气闷气胃肠胀气，来赌出后半生的大志气，所以他的《归去来兮辞》里才会有那样欣悦归家的心情，和那样寂寥满意的神态，以及寻到真味后的深沉慰藉。也恰是因为有了那样历尽千劫才修炼得来的淡泊豁达的芯子，才会有这样荷锄种豆，煮粥赊酒也声色不动的壳子。
而这一切，皆是因参透了“余生”一念，生出了悚然警惕之心，才做出的大决定。
初入尘世，乍陷人群，人的心灵刚开始都是或金镶银缠，或泥裹土封，社会的庞大涡流吸得人沉湎进去，纠缠聚结，乐在其中，打生打死，而那被社会和人群踢出来的人，即使是号称“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雅士，也会在鼻青脸肿之余，发出不合群、被排斥的哀愤之音，让人隔一千多年都能闻见字里行间的酸气。只有等他自己明白过来，痛下狠心，才会在自找的孤独里寻回真正的宁静。所以“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会因“门前冷落鞍马稀”而琵琶声咽，陶渊明的世界却会因为“抚孤松而盘桓”而月华如水。
还有那个维摩诘，前半生文名盛举，后半生修成居士，及至四十岁隐居终南，陶醉辋川，与友人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他的“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读来读去都没有退出世事撇却浮华的悔意，只让一腔心意尽交付与山川流水。
当然，既有人不肯亏待自己，要从世事中退隐开去，就会有人因为同样的理由，要从退隐的状态中拼命走上前台，比如孟浩然。这人作了半生隐士，却在四十岁到长安应试，落第后又作诗《临洞庭》献张九龄，以求致仕：“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虽说诗很功利，人也功利，可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在剩下的岁月里学会遵从自己的志气，善待自己的心意。凭这一点就值得人尊敬。
所以这个“不惑”，算来算去，应该不算什么洞明人情、通达世事的范畴，倒是因为余年无多，再也不肯亏待自己的一点私心。说到底，只要想做，便什么都对。
想起一个故事来：
一天，两个和尚在寺院自家种的菜园子里散步，一只蜗牛在爬，和尚A看到了，让开了；和尚B没看到，眼看就要踩上去。和尚A赶紧推开他，捡起蜗牛，谴责和尚B：“你走路太不小心了，差点把这只蜗牛踩死。它也是一条生命，它应当活下去，继续它生命的轮回。”一边说，一边把蜗牛放在旁边的菜叶上。
和尚B一听，反驳说：“你把这只蜗牛放在菜叶上，它就会啃咬我们的蔬菜，这是我们师兄弟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为了不让它危害蔬菜，所以我应当把它踩死。”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去找方丈评理。在方丈面前，和尚A陈述了蜗牛也是一条神圣生命，包含过去未来几千番轮回，所以应当受到保护的道理，方丈说：“你做了你应当做的事，你做得很对。”
和尚B不干了，跳起来说：“这怎么能是件好事呢？它既然危害蔬菜，我们就应当踩扁它，这样才能保护我们的菜园子，这样我们才能天天都有蔬菜吃，才会不缺乏营养，才会身体强壮，才会更加参修佛理。”方丈也点点头，说：“对，这也是你本来应该做的事，你说的很对。”
这时，旁听的第三个和尚说：“师父，明明他们的看法截然相反，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对？”方丈又对这第三个和尚点点头说：“是啊，你说得也很对。”
说到底，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很多时候并不能确切判断出来，而我们唯一能够判断出来的，是做事的时候，有没有随着我们自己的心思。年轻时多听从别人的价值标准，待到四十，方才明白，很多时候，应当听听自己。
四十如坎，坎里一个世界，坎外一个世界。这个坎是孔夫子设置出来的，两千多年前的一句话，逼得无数人在坎里的时候遐想坎外的岁月，及至坎近，更是心心念念，如同过关，期盼到时候一切迷惑终得解释；及至到了坎外，才发现迷惑仍旧存在，接着再回头细想前半生的岁月，却发觉尘世漂流，金玉沉埋，心灵已被层层遮盖，在看不见的角落独自哭泣，无法呼吸，心中酸痛之念一起，就好比生命给凿开了一道缝，渐渐透进阳光，才露出“不惑”的真面目来——于是，余年里，艳阳下，一个个初生的灵魂奔跑跳跃，鲜净美丽，如同婴孩。
灯影禅心
在这样一个相对的，二分法的世界里，没有恶就没有善，没有黑就没有白，我们只接受世界光明的一面，相当于只拥有了生命的一半。一个有崇高修养的人，他会爱生命的一切，以及来到自己生命中的一切。
不可太用力
年轻时爱过一个人，爱到什么都不肯要，什么都肯给，把自己踏进泥里，把那个人奉为上帝，整日整日地傻笑，整夜整夜地哭泣。梨花一枝春带雨？弱了，是汪洋恣睢的一江水。
等到散了，又恨他，恨到眼底流血，恨不得那个人立时三刻化烟化灰。恨到拿刀割自己，恨不得剜掉自己的眼珠子，再把心活生生地挖出来。
后来开始选择遗忘，直到再怎么用力也回想不起曾经有过的哪怕一丝过往。那个人回来了，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有吗？瞬间茫然，我真的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爱得太用力，恨得太用力，遗忘得太用力，把自己都丢了。
如今人到中年，依旧火性不减。油烟机有油，水槽里有水，桌上乱翻书，心头怒激，一巴掌把书报全都横扫在地。天色已晚，鸟雀归巢，一家人说说笑笑，父亲、母亲、丈夫、女儿、狗、猫，听在耳里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是群猴大闹水帘洞的闹。
心中郁闷，出来散步，天上朗月高照，没心情冲它笑。
一切都不好。人生如打仗，想着打赢的，结果打来打去，总归还是输了。爱情没有尽善尽美，输了；家庭没有尽善尽美，输了；工作没有尽善尽美，输了；孩子没有尽善尽美，输了；一切都输了。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踉跄就倒了。等到清醒过来，想的是，我太累了，再这样下去就离死不远了。其实有什么呢，家里乱一些没关系的，吵一些也没关系，生活不完美没关系，生命不完美也没关系。松弛下来，软和下来，世界是朵花，有香气，停下来，闻一闻吧。
而且香气里有规则在。
古人聪明，早就窥破天机，谆谆告诫：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小心啊，一定要小心。可是为情所困的照旧为情所困，想建功业的照样想建功业。都说慕仙慕道，却是世人种种，总是有老子不肯学老子，有庄生不肯学庄生。
犹记得《还珠格格》里，紫薇和尔康的一段对白：
紫薇：尔康，不要难过。
尔康：我没有难过，只要你不难过，我就不难过，紫薇，答应我不要难过。
紫薇：尔康，我没有难过，我哪有难过，你不要难过，你看我都不难过了，你也别难过，不要难过，尔康！
尔康：好好好，我不难过，可是紫薇，你一定别难过，难过的已经都过去了！
紫薇：嗯，我们都不要难过吧！
当时我就笑喷了。
演戏如恋爱，不可太用力，太用力遭人笑。你看《潜伏》里的小眼孙红雷，一张脸永远那么面无表情的，却是内里有大江大海，这叫演得好，演得到位；做官如演戏，亦不可太用力，否则就会太想把官做上去，结果把官做下来；做富翁又如同做高官，亦不可太用力，否则不是成了守财奴葛朗台，人死了，钱没花完，就是成了雅典的卡门，人活着呢，钱没了；做文人又如同做富翁，亦不可太用力，否则不是得个什么鸟奖就欣喜欲狂，就是为没得个鸟奖满腹闺怨；再不然就是“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你又不是屈原，怕不是世人皆醒你独醉，世人皆清你独浊？做美女又如做文人，更不可太用力，东施学西施太用力，结果成了效颦了；要不然就成了白雪公主的后妈，整天跟镜子过不去：“镜子啊镜子，这个世界上谁最美丽？”省省吧，任你轻扭蛮腰，款抬玉臂，轻掠云鬓，慢下楼梯，只因存了一个计较的心，最美丽的怎么也不是你。
炒股太用力易破产，破产易自杀。做穷人太用力易卑贱，做朋友太用力易散，昙花开得太用力，美则美矣，一夕即谢。养家太用力了，百病丛生，身心疲惫。作家太用力容易过劳死。书癖手不释卷，洁癖手不释抹布，爱官癖近官则荣，疏官则萎，美女癖俗名花痴……皆不是天地涵养万物生机的道理。
读一篇文章《人生咸淡两由之》，写到1925年初秋，弘一法师因战事而滞留宁波七塔寺。
一天，他的老友夏丏尊来拜访。他看到弘一法师吃饭时，只有一道咸菜。
夏丏尊不忍地问：“难道这咸菜不会太咸吗？”
“咸有咸的味道。”弘一大师回答道。
吃完饭后，弘一大师倒了一杯白开水喝。
夏丏尊又问：“没有茶叶吗？怎么喝这平淡的开水？”
弘一大师笑着说：“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