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世俗的人想要修炼一颗非世俗的心,也不一定要扔掉围绕在身边的一切,只需要把那需要的东西拿出来用,而不需要的,视而不见就可以了。再昂贵的美衣华服,如不需要炫耀,也可剥去价格标签,当它御寒蔽体的布衣短褐;再漂亮的金宫玉阙,如不需要炫耀,也可剥去价格标签,当它遮风避雨的瓦房泥屋。用它,就当它原来本质的东西去用它,只当它原来本质的东西去用它。
那,既然是这样的话,世上的爱,无论是珠宝镶嵌,金线缠绕,还是纸窗木榻,粗布衣裳,所包裹住的内容,又有什么不同呢?
所以,夫妻如此,何必一个当菜心,一个当菜皮?莫不如长长的岁月里长在一起,你一片,我一片,紧紧相拥,每一片都是呵护的姿态,一起守护这个世界上虽然卑微,但同样娇嫩的爱。
灯影禅心
我们不是盛爱的瓶,我们就是爱,爱就是我们。我们互相关联,彼此深负责任。看着身旁的人,你的心里有没有最大的理解和同情?专注地看着他的脸或者她的脸,好像灵魂穿越时间,肉体短暂,彼此互见灵魂,得见永恒。
给心灵安一道花窗
朋友是在读大学生,有感于现实的污浊黑暗,谋生的跋涉艰难,放眼望去,不见青天,于是兴起念头,想要出家。暮鼓晨钟,和风虫鸣,清心寡欲,了此一生。
这怎么行?
谁说的一入佛门就能清心?
大家都知道六祖慧能的妙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也知道他因此一妙偈而得五祖亲传秘授,且袈裟信物相赠,做了六祖。而且也知道他是被师傅秘密送走,而不是大张旗鼓,对满寺僧众广而告之,因为满寺僧众敬服的是神秀,而不是慧能,若得此消息,难保不来一个“抢班夺权”。但即使如此,慧能出逃的路途中,也遇到满寺僧众的追赶与拦阻。并且被做过军官,性情粗豪的慧明追上。幸亏慧能智语说法,感动慧明,化解险境。
看,这就是现实。所以我们要考虑的,恐怕不是怎样脱离现实,因为现实是脱离不开的,而是怎样给现实安一扇花窗。
在我卧室的门和床之间放着四扇浅柚色的原木屏风,下半截是单面雕牡丹,上半截是镂空的花窗。虽是间隔,却能看得见外面的一动一静,又可以隔绝屋外经过的人的视线,就好比是给现实的世界安了一扇花窗,又有点像小时候房前编就的一溜儿青篱,上面缠着小黄花,未必能防得住贼,却能明明白白昭告天下:篱外是世界,篱内是我家。
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被教育要融入社会,融入人群,融入现实;事实上全情投入是一件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现实不总是光明的,甚至很多时候总是不光明的,一味深入,如泥入滓,只能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只有把心放在窗内,隔着窗格向外看,目光带一点微凉,可以审视,可以剖析,才可以做君子,对窗外的世界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弃有所不弃。
若说花窗外是我们必须承认存在并且必须投身其中的现实,花窗内是我们给自己找的乐趣,比如说有人课余打球,有人工余玩牌,有人写写画画,有人抱着书本蹲到厕所去——所有的人,其实都是在想办法和现实拉开一点距离。
心里有一扇花窗的人,可以使生命滋润、鲜活、美丽。只是花窗不是铁窗,不是要关住一颗愤世嫉俗的心,更不是要把一个鲜活的人挡在尘外。
宋人朱敦儒作了一首《西江月》:“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他就是用花和酒隔开铁板一块的人情和世事,就像我小时候,喜欢一个人趴伏在喧闹的教室里,在逼仄的课桌上一笔一画,认真写字。有时候单单是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就能写满两张十六开的大白纸。实际上,这也是一种隔离,铺纸为道,提笔为马,一蹦子蹽到海角天涯,溜达一圈回来后,又有勇气面对老师迅猛的催逼和无数作业的烦杂。
所以,不必远离,不必退避,给心灵安一道花窗吧,让它在窗内休养生息,等歇息够了,一个猛子扎下去,从尽头浮出水面,对岸就是自己有花有叶的未来。
灯影禅心
回到内心的人不寂寞,不游艺,不滥情,不酗酒,不生事,因为他不空虚。即便无人陪伴,也有世界陪伴在身边,天地相亲,生灵相伴,天地人三才合一,松涛风鸣皆是人语,心中充满与万物合一的欣悦与欢喜。
只走九十九步的智慧
一个朋友要离家去异地的艺术学院进修,我居然替她备感离愁。我是离不开家的人,还没离家就开始想家,真的很佩服她,年过四十,抛夫别女,远赴他乡,对艺术的痴狂令人敬仰。可是,隐约又觉得有点不安。为什么呢?
饯行会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是鼓励、勉励、激励,每个人都擦亮了眼睛,看她如看名贵瓷器,怎样被时光的软布擦拭得越来越亮,灿烂辉煌。说实话,我也这样看,我也这样想。
直到有人语重心长,提出人生四原则:“做人要分四步走:第一,坚持;第二,坚持;第三,坚持;第四……放弃。千万千万,要记得。”
一瞬间豁然开朗,明白自己究竟在不安些什么。
长久以来,我们的思维都进入误区了,总觉得执著是好的,坚持是好的,百折不挠是最好的,要想达到目的,这是最有力的“捷径”了:只要执著、坚持、百折不挠,就一定能“1+1=2”,奋斗和成功之间可以直接画等号。
哪有这回事呢?
一次作协会上,结识一位文友,花白的头发,皱纹纵横,看不出多大年岁,反正儿子都快大学毕业了。她告诉我,自己从十几岁走上文学之路,到现在“发表了十好几篇文章呢”!而且这好几十年的工夫,攒了满满两大箱子的手稿,大部分纸页都发黄了,就等着有一天能够大名远扬,以往的这些东西就可以全部拿去发表。
一边说,一边拿出厚厚一摞文章让我看:文笔嫩,主题老,用写报告的手法写小说,用歌颂太阳的口吻写散文,居然像这样写啊写的写了一辈子,这可怎么得了。
她一边端详我的脸色,一边问:“行不行?好不好?”
我支支吾吾说:“还,还不错。”
她受了鼓励,说:“谢谢你!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我吓一跳,条件反射地叫:“别!”
“为什么?”
看着她探询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的精神我很敬佩,可是,她的做法却是错。爱一个人,爱一件事,爱一个事业,爱到全情投入,那敢情好,可是一定要有一丝丝的理智用来衡量值不值得。文学是高尚的,这不错,文学是神圣的,这也不错,可是,文学也很凉薄,为它献身,它还得考量一下,你有没有这个底气和这个本事呢?虽说“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毕竟不是随便哪个凡人都能出将入相的。所以,不要盲目献身啊。
她生气了:“老公也小看我,孩子也小看我,大家都小看我,连你也小看我!你怎么就知道我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
一休和尚未悟之前,日日独坐参禅,用功之深,旁人瞠目,却又总是不悟,不悟。
有一天,趁着大好春光,师父领他出门,门外空气清新,草芽半绿,小鸟斜飞,小河流水叮叮当当。
师父任由他欣赏美景,自己则安详打坐,及至天晚,方才领他回寺。却是在入寺门的时候,师父紧走一步,把大门一关,把一休关在了外面。
很快,天色暗了下来,白天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这时,师父问他:“外面怎么样?”
“禀告师父,一切全黑了。”
“还有什么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哪里,”师父说,“外面,清风、绿野、花草、小溪……一切都在。”
一休忽然领悟了师父的苦心。
是的,一切都在。所以,不是说你不去追求得诺贝尔奖,你心中的文学梦就不在,就算做人总要明智些,适当地示弱、认输、放弃,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坚持”这回事,做到九十九分就可以了,留下一分力气好转身;“执著”这张试卷,答满九十九分也就足够了,留下一分,好回头。为什么非得要百折不挠?九十九折之后,爬起来,拍拍土,步向另一个方向,既尊重了生命,又善待了生活——有的时候,是需要祭起“随遇而安”这个法宝的。
这,大概就是一百步和九十九步的区别。
灯影禅心
把自己当个小孩子,觉得挣钱好玩,那就挣钱玩吧;觉得写字好玩,那就写字玩吧;觉得种田好玩,那就种田玩吧;觉得吸霞餐云好玩,那就当隐士玩吧;觉得这一个不好玩,那就换一个方法玩吧。总之,玩吧。
心如城池
应邀听演讲,一个个登上台去,堆下笑来,鞠下躬去,抬起头来,目光如扇面扫视全台,然后挥霍洒落,激昂慷慨。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在台下下足了功夫,细究到每一个词、每一个字眼儿、每一下语调的升降,就连手势和眼神都对着镜子仿练了无数次。就像席慕容说的,满树的花,没有一朵是开错了的。
可是,这满树的花,哪一朵是心苗所发?这明明是用虚假的音调炮制出来的虚假感动,所谓的演讲,已经在激情越来越匮乏的窘境下,沦为炫耀声技的舞台。我们游在其中的这个用语言、面貌、肢体动作、思想行为装点支撑起来的世界,一种虚假的东西像水银泻地,已经渗进每个人的每一丝骨头缝里。智慧的人讲真实,可是真实在哪里?
下班回家,途经一段田间路,平畴里有干枯的棉叶和葵杆,上面的叶子像大旗。一只狗如猫走芭蕾,袅袅走过,安闲自在。西斜的太阳底下我居然出现两个影子,一个沉黑,一个淡白。游目四顾,才发现沉黑的是太阳的本光照出来的,淡白的则是太阳光照在玻璃上,再由玻璃反照出来。两个影子都真实不虚,可又都不是本源的存在。真正的本源是我自己。心中一个个狂乱的念想,皆是光源照射出来的影子,然后变成人生舞台上的角色,没有重量,没有体积,不真实,却足够让自己觉得庞大有力。
一路上渐走渐黑,将到小区大门的时候,天几乎完全黑下来。西边的天上有一颗星,我遥遥地看着它,一下子觉得很害臊。“月亮走,我也走”其实是极端自恋的表达,我看着星星不假,星星才顾不上看我呢,它想看也看不见,蚂蚁似的一个人,灰尘似的一个人。整个世界在它眼里恐怕还不及一个火柴盒子大,虽然它在我的眼里像一粒萤火虫那么小。
联合国的主席也这么小,比尔·盖茨也这么小,大毒枭也这么小,每个人都很小,小到没必要弄得自己的生活事理纷繁。清水解渴,白米饭挡饿,粗布衣裳保暖,不搞婚外恋,不呼朋引伴,闲下来读读《追忆似水流年》,为什么不把生活越过越简单。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清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郑板桥作《道情十首》,这一首流传最久远,因其击中人心底最隐秘的渴望:袪除繁杂,回归简静。
回归简静也是个力气活儿,“人群”这个东西,自有一种神秘不可解的逻辑,你怎么也逃不出它,牵一发可动全身。可是,退一万步讲,就算不逃出它,也要存自己一分真气,好比花房看花,虽然有些不自然,也强似让自己长成一枝媚俗嘈杂的蒿草。
读《西藏生死书》,里面说到纽舒龙德(Nyoshul Lungtok)是近代最伟大的大圆满传承上师之一,曾经亲近他的老师贝珠仁波切达十八年之久。一个特别的晚上,贝珠仁波切终于传法给他。当时他们住的大圆满寺(佐钦寺)外面,夜色很美,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繁星点点交相辉映。万籁俱寂,偶尔从山脚下的佛寺传来狗吠声,划破天际。
贝珠仁波切把纽舒龙德叫来:“我的孩子,过来躺在这里。”
纽舒龙德挨着他躺了下来。
于是,贝珠仁波切问他:“你看到天上的星星吗?”
“看到。”
“你听到佐钦寺的狗叫声吗?”
“听到。”
“你听到我正在对你讲什么吗?”
“听到。”
“好极了,大圆满就是这样,如此而已。”
的确,大圆满就是这样,如此而已。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记得这个世界的美好与你同在,你的心便能获得安定、宁静的大圆满。而这,便是“真”的所在。所谓的“真”,大约就是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一路披荆斩棘,撒腿狂奔。数十年光阴,因缘聚合不失其简,劫波渡尽不失其真,可比一座城池历劫不毁,在日光下亮蓝静丽动人心。
灯影禅心
愤怒、疑惑、悲伤、嫉妒、妄念、痴狂、无力、匮乏、无信仰……这一切如同水墨滃染,使我们的心灵不再如初始的明晰和洁白。现在,把这些尘埃拭去,把那份清明拿回,好比心性如镜,镜上蒙尘,时时擦拭,方得见真。有它的指引,我们才能顺流而下,在生命之河的尽头,找到本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与天命。